重金许诺

    高台之上,青铜鼎内烧得正盛的火点燃了堆聚的白桵烟滚滚而起,直冲霄汉。

    男子身着冕服,配九旒冕冠,玄衣纁裳,雍容威赫。

    “兴。”

    他的声音仿若冷玉相击,又似春日里没有消融干净裹着碎冰的清泉,清润冷冽。

    说过这一句,礼官便往下一声一声传着。

    祭坛之内回声阵阵,祭乐与吟唱将这一切都染上了神秘与神圣的纱衣,裹挟着浓烟直逼霄汉。

    众人俯首扣地,吟唱祭词,等这一场祭祀过了,已经是两个时辰之后。

    众官员按照时辰顺序依次退出祭坛,直至坛内只剩东宫太子与一众礼官。

    台下的红衣侍卫快步上阶,站在他身侧,拱手道“殿下,时机已到。”

    卫月恒嗯了一声,玄衣之下,他的身影面容被烟雾遮掩得有些朦胧。

    一众礼官也在他的示意下一次从两侧向下离开祭坛。

    此刻整个天坛之内便只剩他们二人并台下背向他们的一列列披甲侍卫。

    卫月恒本欲转身,却在抬头的刹那忽然顿住了脚步。

    只见天光之中,像是有一个女子缓缓下降,她双目紧闭,长发飘散,一身白衣几乎和天光融为一体。

    早先国师选造祭坛,址在牢山,牢山地如其名,举目望去,左右都是高山密林,一山更比一山高,罕无人烟,遑论人迹。

    卫月恒正要看清楚,蘧然翻滚起了一阵风,裹挟着鼎内的香灰扑面而来。

    当下便睁不开眼,寸步不能动。

    等到风声停了,卫月恒再看,空中哪有什么女子的身影。

    沈清鹤显然是没有回过神,望着雨点一点一点砸下来,面上先是惊喜,继而便是难以置信。

    “殿下,下雨了!”

    许州大旱三年,天子本不在意,偏偏这一场大旱好似蝗虫一般,沿着许州一路往西,直逼京城,玉宇动荡不已,各地祭祀求雨之举枚不胜举,却无半点用处。

    于是便有了今日代天子求神迹的燔燎之祭。

    到今日,祭坛已经烧了一个多月,只有今日……

    “你即刻拿了舆图去寻。”

    女子的身影像是海市蜃楼,缥缈无踪。

    这无疑是神迹。

    燔燎请神自周始,而今千载,他才信世间有神迹一说。

    沈清鹤带着人马四处翻找,可牢山极大,一连找了三四天,别说神迹,就连一个影子都没找到。

    偏偏形势也让他们没有余力再追寻下去,刺杀一场接着一场,尤其是在这三日的大雨下更是没有停歇的时候。

    沈清鹤将身穿冕服的男人护在身后,蜿蜒不止的血水并着雨水积在一起,像是一个一个的血池。

    他拿剑的手有些抖,“殿下,属下无能。”

    卫月恒捂着胸口,看着威逼而来的杀气,轻咳一声,“不要恋战,往西去。”

    沈清鹤此刻也发现了刺杀的不止一波人,一波要拿生,一波要拿死,他也顾不得什么,搀扶着卫月恒就直奔西面去。

    他用尽了力气,剑光之下一时无人近身,倒是给了他们喘息的机会。

    三方人马杀成一团,沈清鹤又直奔西面牢山深处去,片刻内倒真让他们逃脱了。

    沈清鹤才把卫月恒搀扶到林子里,就被追上的人缠住了,几乎是想也不想,就将人往后一推,重新举剑挡了回去。

    卫月恒捂着的胸口直往里走。

    牢山西面是无人之境,他一进去,身影便消失在密林和不透风的朦胧之中。

    ——

    等到雨停,顾明月就出门找食物和水。

    猎户留下来的工具不多,就一根能算得上武器的棍子。

    她一边找方向,一边拿棍子试探周遭的草木,不提防脚突然被拽住了,顾明月几乎吓得反射的一脚踹了过去。

    只听得闷哼一声,一个人滚到了她脚边。

    顾明月低头看了两眼,然后把脚抽出来,面不改色的换方向。

    她想走,地上的男人像是察觉了一般,伸手再次扯住了她的裤脚。

    顾明月把自己的裤脚拽出来,“我救不了你。”

    她半点不犹豫,男人勉力抬起头,模糊的视线当中只有一个朦胧的面容。

    他的喉咙几乎说不出说话,勉力吐出了两个字“重…金。”

    这两个字打动了顾明月,他的发冠还在,衣装是一眼就看得见的华贵。

    她挣扎片刻,还是松了口“我先去打水,回来的时候如果你没死,我就救你。”

    说完就毫不犹豫的走了。

    男人躺在地上,浑身血污,一头黑发糊在脸上,看不清面容,只有起伏的胸口尚且看得出他还活着。

    顾明月摘到了几个果子,又装了一坛子水,路线她不敢换,所以看到路中间像是被泥巴裹了一遍的男人时,还是叹了口气。

    顾明月停顿了一下,又很快离开。

    地上的男人眼睫轻轻颤了颤,又没了动静。

    顾明月到底过来了,拖着他的双手一步一步的拉。

    只觉得他跟猪一样重。

    她踉踉跄跄的把人往住的地方拖,走三步停一步,至于男人被拖在地上受没受伤她一点都顾不上。

    百来米的路,走了大半天,才把人拖到院子里。

    顾明月坐在石阶上,几乎脱了力。

    她几天没进食,只吃了些野果和剩的些干粮,实在是仁至义尽了。

    卫月恒是被疼醒的,日光从破旧的窗户外照进来,他晃了好半天,才将神智找回来。

    在清醒的刹那,疼痛感便从全身各处席卷而来,疼得他青筋直跳,好半天,他才平缓了呼吸,将这股子痛楚受住了。

    顾明月冷眼看着他,见他大概是死不了,才拿了杯水给他。

    杯子是称不上杯子的,顶了天就是个竹筒,还是缺了口的竹筒。

    卫月恒低头看了一眼,眉头微蹙,到底是伸手接了,嘶哑着嗓子向她道谢“多谢。”

    顾明月没说话,又给了他一个果子,果子颜色青中泛紫,硬得和石头几乎没什么区别。

    卫月恒没有推辞,接过来慢慢吃着,除了一开始眸中一闪而过的嫌弃,便再没什么情绪。

    顾明月吃过这果子,酸涩苦干,水果不该有的品质它都有。

    是找到的果子里最难吃的一个。

    等他有了些力气,才看向她。

    她生得极美,乌黑的发,雪白的肌,颜色秾丽,偏生眸光极冷淡疏远。

    他的视线太过明显,顾明月看了他一眼,确定他大概是能活下来,才开口提起重金的事。

    “我救了你。”

    卫月恒面上露出两分诧异,既而浅笑“姑娘救命之恩,某不敢忘怀,他日必定重金报答,不知可否麻烦姑娘替某找些止血的药草?”

    他的伤口还没处理,脸上更是惨白,抬抬眼皮都像是耗尽了他的力气,柔弱可怜,无害斯文。

    顾明月满口拒绝,“我不认识什么药草。”

    卫月恒虽有失望,却没有强求,只低头捂着胸口轻咳了几下。

    咳完了,卫月恒的面色更难看了些,“可还有水么?”

    他身上泥水血渍沾到了一块,脏污狼狈,哪怕只是微微蹙眉,却也叫人看得出他忍耐到了极限。

    “我带你去洗澡。”

    卫月恒温柔地向她道谢“有劳姑娘。”

    她起身就走,卫月恒撑着手,慢慢挪着身子下床,走两步停一下,脚步踉跄,像是随时都要栽在地上。

    顾明月全当没看见,只在前面走着,卫月恒的视线便没了遮掩,直直的看着她的背影。

    到了汤泉处,卫月恒才捂着胸口喘息着。

    “可否劳烦姑娘替我更衣,我的手没力气。”

    顾明月看了一眼他的手,还是走上前解开了他的衣带,然后往下一拽。

    他疼得面色惨白,几乎站不住,勉力扶着一旁的枯树才不至于摔在地上,衣服被血黏在了伤口上,被她这么一扯,皮开肉绽之际,伤口又裂开了。

    顾明月倒不是故意的,长痛不如短痛。

    卫月恒低低喘着,待脱得只剩里裤,便露出精瘦的腰身和那一道血红的伤口。

    “多谢。”

    这里汤泉天然,却都极小,最大的也只能容下一个人。

    顾明月在旁边找了个地方坐着,脚边就是盆子大小的汤泉,她穿着是不合脚的草履,脚早被磨得不像样子,现在也只能拿热水泡一泡缓解一下。

    她露出小腿泡着,卫月恒目光微沉,转而将视线看向了她的脸,“不知姑娘是哪里人士?”

    顾明月看向他,秾丽的容颜在这诡谲的山林之中像极了山鬼精灵。

    “你给钱,我救命,钱货两讫,两不相干。”

    卫月恒一时没有说话,片刻后才道“是在下唐突了。”

    他洗净了脸,露出一张极有冲击性的脸,凤目薄唇,鼻梁高挺,人也极有气质,斯文有礼,眉眼清俊,温润无害。

    顾明月哦了声,然后提要求,“除了钱之外,你还要帮我找一个人。”

    卫月恒眼眸微动,“前者极容易。”

    她不说话,卫月恒便继续道“姑娘要找人,可有画像姓名方位?”

    顾明月欠身鞠了一捧水泼在一旁不知名的虫子身上,“他叫顾言,言而有信的言,男子,二十五岁,身高…与你差不多。”

    卫月恒眼眸微暗,又很快盛满笑意,“自然可。”

    顾明月说过了,就不再理会他,看向了别处。

    自然没看见他敛了笑颇有侵略性的眼眸。

    猎户留下的这个木屋并不大,二十平顶了天了,床又小得可怜,所以两个人捡了些干柴回去,睡觉的问题也被提了出来。

    “你睡地上。”

    她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态度他早就有所了解,现在听到这话半点不觉得意外。

    “我伤口不曾愈合,恐怕夜里发热。”

    他说得坦然,加上他那单薄的衣物和惨白的脸,顾明月一时也有些为难。

    让她睡地上,也是绝不可能的。

    山中蛇蚁多,万一钻进来一条蛇,她是受不了的。

    “算了。”

    她先上了床,睡在里面,散了头发,极冷淡的看了他一眼“滚下去是你自己的问题。”

    床极窄,她侧着身子朝里,一头乌黑的发就这么散开来。

    她以为自己会很难入睡,一开始也确实是这样。

    他的体温无法被单薄的衣物隔开,她避无可避。

    可她不得不承认,一个人在深山老林里和两个人在深山老林的感觉是不一样的。

    卫月恒惊醒的时候,身旁挤着一个温热的身体。

    她睡得沉,眼下有些青黑,挤在他肩膀处,恬静乖顺。

    睁开眼时,入目就是男人那张脸。

    鲜少有男人有这样的容貌,艳丽,却并不阴柔,反而让人不敢直视。

    彼时他已经起来了,正坐在火塘旁烤着衣物。

    “今日我们要去哪里?”

    顾明月找了根棍子把头发盘了,扫了一眼几乎是家徒四壁的“家”,眼眸中露出些许无奈,“歇着吧。”

    让他走两步都难,顾明月也实在指望不了什么。

    就这么熬了五六日,他的脸色才好看了些。

    可用的水和果子都没了,顾明月只能再次出发去找。

    卫月恒只说自己在屋子闷着不舒服,执意要同她一起出来。

    她自认不是他爸妈,他的伤好不好和她没什么关系,便也随他了。

    可只吃野果也是受不了的,顾明月看着时不时从眼前飞奔跑开的兔子,目光忍不住跟了过去。

    回到了小木屋,她把自己的婚纱给翻出来,然后把上面的网纱给撕下来,制成了个简易的兜子。

    卫月恒低头看着这件衣物的材质,极自然地提起话“这种材质倒是不曾见过。”

    顾明月便把衣服塞到他怀里,“卖给你了。”

    她极少露出这样厌恶的情绪,卫月恒指尖摩挲着衣物,没有说话。

    顾明月带着他去河里捞鱼,兜子很争气,捞上来三四条。

    她把鱼直接交给了他,“我不会处理。”

    卫月恒自小养尊处优,自然也从没做过这样的事。

    只是她一向不肯与他扯上关系,现下倒坐在旁边看着,他还是将外衣脱了,然后拿了随身带的剑给鱼开膛。

    他动作狠厉,干脆利落,和他表现出来的温润随和半点不相干。

    顾明月看得反胃,便起身离开,“我累了,你弄好了就拿回来。”

    卫月恒只说好,等她走了,才嫌恶的将东西拎到了水边清洗。

    晚上他们熬了鱼汤喝,顾明月难得不挑食,把一碗腥而无味的鱼汤喝了大半。

    卫月恒也是如此。

    喝完了,顾明月就要去汤泉那里洗漱,她不敢一个人过去,便要他跟着。

    “你就站在这里,除非我要叫你,否则你不准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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