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那种看不惯的人吗?”我们坐在大学附近的咖啡厅里,对面的表姐朝我八卦地眨了眨眼。
“你在说什么啊。”我直觉她话里有话。
“嗯……让我想想,高中的时候?”她故作回忆般摸着下巴,耳垂上的水钻轻轻地摇晃,合成了一个小小的窗外的缩影,让我本能地想到了某些事情。
事实上,我们只是在进行一场与平时无异的漫无目的的闲聊,这些闲聊通常会伴随着咖啡或是酒水,包含对一些生活、学业、事业或感情以及其中哲学的思考。作为东亚家庭里的女性楷模长辈,我的表姐对于我的感情生活和学习生活一样抱有深深的关切之心。
很显然,自从听说我大学没谈过一场超过一个月的恋爱以后,她的好奇之心和从未在学业上展现过的理论欲望就熊熊燃起,甚至像潮水一般带来了多年以前我自己都忘记的与她说过的往事。
“有的吧,我记得是……排球队的一位?黄毛君?”
我的心脏一瞬间像连接到了外太空的电波。
“你说因为这个人看上去很轻浮,在班级里大吵大闹的打扰到别人,还一副自我中心的样子……”
“明明很自傲还得到了所有人的注意力,所以很讨厌……”
“好了好了别说了。你怎么记得比我还清楚……”我慌忙大声打断她。
不是因为她记得有问题,而是因为……确实有这个人。就好像一个被丢弃在废弃的记忆宇宙里的鬼影突然重现了,吓得我一瞬间手足无措。
他叫什么呢?
宫侑。
是的,宫侑。
念出它时,我感到少女时代所有令人头脑发昏、发热、发胀的、喜悦的羞耻的困惑的、缠绕成毛线一般的情感和记忆全都被激活一般闪现炸开,几乎让我头重脚轻。
时间猛然被拽回到了过去的某个瞬间,我看见他不同于头发的纯黑色瞳孔里倒影的自己和蓝色的水池。
“喂,宫。”
我躺在年轻人类男性富有弹性的大腿肌上,感受着从耳边传来的热度,伸手扯了一下他垂下的刘海。
“嗯?”声音好像是从他的身体内部直接在我的大脑里响起一样,他的目光没有转向我,而是落在远处。
“你不觉得很奇怪吗?”
“什么奇怪。”他看上去漫不经心的,在感受到那种额前的头皮上轻微的拉扯感时伸手摸住了那只不属于自己的手。
温软的。
“全部。”我轻轻地说,好像音节从我嘴里说出来的一瞬间就会消失一样。
就像是泡沫一样。空无一人的学校,某个漫长的夏日,晶莹剔透的宝蓝色泳池,我枕在从前与我毫无交集的陌生同班同学大腿上。像是科幻小说里的场景。
他的手上有粗硬的茧,被握住的时候,我感受到那些微妙的坚硬的触感划过某个极其柔软的地方,凹陷下去,我忽然觉得难以呼吸。
某一瞬间,被人类原始和社会教化的冲动驱动,我直起上身碰了他脸部一下。
时间静止了一会。
紧接着的是我没预想到……或许也预想到了的结局。视线里不是他的下侧脸,而是猛地俯冲下来的正脸和凑近的黑色眼瞳。我在他眼里看见自己,闻见游泳池消毒水的味道和他的运动沐浴露。校服衬衫摩擦的声音,躺椅晃动的声音,剧烈的呼吸声和皮肤与器官相互磨蹭和吸附的空气声。
什么淹没了我。
我明明在岸上,怎么仿佛溺水了一般。
午后的太阳在未被身影遮住的地方抖动,令人眩晕。
宫侑的裸体遮住他身后正午的炽日,眼前的场景让我想起流行的一句话——美神降临。结实的腹部肌肉和流畅的身体线条让我忘记了儿时对裸男的恐惧,只让我想起从前对美男鱼和维纳斯的性幻想。好像学校美术教室摆着的大卫,只不过是一个活生生的、闪烁的、运动的、有欲望的、与我相拥的真人。他嘴唇的温度、坚挺的鼻梁、挑染成金色的刘海、灵活的手指,一切的一切。
那个瞬间,我意识到宫侑这种男高中生恐怕是独一份的了,至少在我的人生中。
那一刻,不可思议的情绪和生理上的刺激融合在一起达到了巅峰,我像搁浅的鱼流出身体里最后的水分,随后放弃挣扎,在陌生的土地上裸露着。
“你知道曼德拉效应*吗?”我问。
“那是什么?”他凑近我。
“就是集体性记忆错误。”
“比如——”
“全班人、全校人都记得我们毫无关系,但实际上——”我刻意停了一下。
“诶……实际上是?”他假意不懂地问。
“啊,我说错了,实际上好像也没什么关系。”我转过头拨弄了一下领口的纽扣。
“……嗯。没错。”他说完这句话沉默了一下,就在我内心的某种火焰已经要烧到外面时他才突然用力扣住了我的手。“哪里没有啦!!!”
“可恶!!我好伤心。”
“哈哈哈哈哈。”
现在想起来仿佛还是在昨天,但又已经是很久远的记忆,久远到我几乎忘记了宫侑是什么样子,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又是怎样的神情。到底是同我一起开朗的大笑还是假装生气的撇嘴、亦或是委屈巴巴的狐狸脸或是面无表情的白眼。
“喂,我亲爱的妹妹,怎么不说话啦?”表姐用她富有光泽的玫粉色长甲敲了敲面前的桌子,我才猛然从回忆中惊醒。
“啧,想到旧情人啦?”
“黄毛小子?”
“才没有!”我连忙否认。
“哇,你不会现在还喜欢他吧,怪不得交不到新男友。我说也是时候move on了哈,虽然说那种高中时期的人确实会有点难忘……”
“好……”我假意敷衍。
“来!姐给你介绍人。”
“你不是喜欢搞运动的嘛,最近我负责的综艺经常邀请一些炙手可热的运动员哦,当然,没有羽生结弦或者大谷翔平那种级别的啦……但是也算是有点人气的哦……足球啦,网球啦排球什么的,我现在和他们可熟啦……晚上刚好有个聚餐,朋友之间的那种,你要不要来?”
“不了吧……你知道我不喜欢和陌生人吃饭。”和一些用脚趾头想都不会合得来的陌生人笑意盈盈地建立利益关系是一个合格的成年人必须掌握的技能,而我显然不是其中之一。
“等等,我可是在给你介绍客户哦,你不是做人像摄影吗?有认识的团队最近刚好想拍宣传照啊。”
我勉强地抬起眼皮,“这样吗……”
“是呀是呀。”不知道为什么,一向平淡处事的表姐这次似乎额外坚持,我甚至怀疑她收了某种贿赂,“你想想,多好的一笔生意呀,你做了这笔,就会有别的团队找上你,钱生钱生钱,利滚利滚里滚利……”
表姐是个现实主义者。虽然我未曾问过她本人,不过我猜想她的人格若用时下时髦的MBTI来测量一定有E、S和J。
“宣传照?”我问。
没错。人为什么和钱过不去呢。搞艺术的人也要吃饭,就算在最好的女子艺术大学拿了四年奖学金,获得摄影大赛的金奖,在这个艺术和商业没有恰当界限的时代,我也只是一个被资本控制的图像的生产者而已,不得已地去拍无聊的作品。
当然,与此同时我会在心里抡大锤砸死资本三百次。
运动员团队的宣传照……如果合作方不打死我的话,我大概会给所有人穿上丝袜,像男本子画师画女角色一样,然后用红色的细麻绳龟甲缚出他们那一块块丰满得流油的肌肉。
喏。这才是观众想看的嘛。极致地突出美丽又健康的□□。
那么特写应该怎么拍呢?我开始想象:
镜头抖动着,几乎是非正常拍摄的质感。一开始只能看到有些褪色的染色金发像通电一般的微颤,镜头向下,一双胡桃状的黑色眼睛中燃烧着羞耻和肆无忌惮的威胁直射向观众。举着相机的人似乎在移走以便拍摄到全貌,于是接着入镜了的是他轮廓沟壑流畅的耳朵,竟有种挤一挤鲜血就将溢出的红。明明有着大胆又自信的侵略性气质和魁梧身材却又同时有着让人移不开眼的妩媚,黑色的房间里,他仅着一条黑色CK。骨骼、筋肉分明的双脚大张踩在地上。
镜头最后移至那人面目中央,他露出一张同某种犬类动物攻击时相差无几的狡猾样子。
“刹——”猛然放大,几乎要吞噬我。
好熟悉的帅,怎么长得像我老公一样。我一时沉迷在他所拥有的雌雄莫辩的魅力。这张脸是……
“我说!你到底在想什么呀。”
“啊?”
我从幻想之海中猛扎出来,周围竟还是刚才那个嘈杂的咖啡馆。表姐那张艳丽的脸带着嗔怪看着我,玫红色哑光的双唇一开一合。
“美大果然不是普通人能待的……你呀,精神都奇奇怪怪了。”
“哦。”我不至可否。
大概确实如此。美术大学的学生大多不怎么正常。或许我在其中已经是相当普通的一个了,至少我没有什么太多的表演欲望,不像是视觉系摇滚成员或是长期沉迷痛苦和cult片的地雷女,至多说是有些幻想情节和小市民恶意的平凡女子罢了。
所以平凡女子要去参加大人物的聚会吗?
……如果他们答应让我龟甲缚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