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心里，陌生人和恋人只有一线之差。

    就像我现在站在这里看着那张脸，意识到这个人是我分手多年的前初恋男友一样。进一步，我或许可以迅速堕落成妖女和他再次滚到人类进行睡眠的的场所进行一番禽兽般的厮混。退一步，我们可以是陌生人，我是说，完全的陌生人。

    像现在这样。

    “这是MSBY的宫侑选手。”

    “这是我妹妹青海透，炙手可热的人像摄影师。”

    “你好。”我克制住自己，得体地微笑。

    “你好。”宫侑向我打招呼。

    对于我们竟然能够如此体面地再见面，并且

    啊。多么可爱的感觉。

    我好像又跳回了那个夏天的泳池。温热又冰凉的池水充盈在我的身体里，又将我包裹在其中，就像是那个男高中生一样。我们像是飞鸟和大海一样保持着默契的若即若离的关系，我飞向他，他便让我穿透。然后我们就浑身浸湿着依偎在一起，重新编码基因中的对爱人的定义。

    一种幸福突然袭击了我，几乎要让我晕倒。

    “青海、青海……你喝醉了，醒醒。”

    当我以为我正在那年盛夏的巨大蓝色钻石里畅游时，事实上，我正在酒吧厕所里不知道谁的呕吐物里窒息。不好意思。你现在大概懂得幻想系女子是什么意思了吧。不过这两个场景对于我来说其实差别并不太大，如果不是我姐正在努力冒着破坏自己形象的风险将我拉出这个泥潭的话。

    我勉强扶着脑袋从地上站了起来。弯着腰在洗手台汲取流失已久的水分。

    穿高跟鞋久了像脚被鞋跟□□了一样。好在大脑的感受要更加强烈，是一边被生活□□一边强烈地想要见到一个人。

    对……一个人！

    是谁呢……我皱着眉扯了扯吊带裙一边掉下来一半的肩带，一边尽我最大的努力往外走。

    “天哪青海，你怎么能在我没注意的时候喝这么多……”表姐絮絮叨叨的声音像是纱网一样缠绕在我周身。

    “受什么刺激了，早知道你这样就不带你出来了。”

    “怎么跟见到前男友一样的……”

    “哦！”我在摇摇晃晃中猛然清醒。“姐！我想起来我想见谁了。”

    “什么？想见谁？”

    “我的老公。不过好像已经离婚了。”我皱了皱眉说。

    “……”

    此时，我终于凭着努力走出了那个狭窄又到处都是镜子的红色盥洗室。而门口杵着一个莫名熟悉的人，一张英俊又硬朗的面孔不知为何显得有些呆愣和苍白。

    “啊，你是MSBY的……”我努力仰视着那个人，在大脑里搜索他的名字。

    “……”

    他不知为何站在原地停顿了数秒，然后问出的问题是，“你离婚了？”

    哇，好一个没有礼貌、不知好歹、没深没浅莫名其妙、骄横放肆的提问啊。日本人竟然是能问出这样的问题的吗？我被这个问题深深地冒犯了。

    “对啊。”不过我还是老实回答了。

    他的面孔竟有种孩子般的无措和自责，“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这……”我努力思索一番，“大概是挺久以前吧。”

    “什么？”他的脸上显露出震惊。

    “对啊，我提出来的……其实分居时间很长了。”

    “分居？”

    “嗯嗯。因为对方跟我不在同一个学校，甚至不在一个城市，两个人又都很忙，根本没时间坐几个小时的车去找对方。”

    “我印象里……我老公应该是个大帅哥。嗯，很帅很讨女孩子喜欢的那种。你说，你要是有个大美女做对象，以前可以整天抱在一起，亲亲、做快乐的事，现在整天看不见吃不着的，只能每天看对方像食堂bot一样定时给你发饭菜照片，你受得了吗？”

    “打电话变成了我每天最累的事情，因为对方不在你的人生里，你却必须要用语言将他塞进你发条齿轮般无聊的生活。况且，你不觉得对于有些人来说，比起言语，肢体才更是他们表达感情的方式吗。”

    “他根本不知道，每天我在床上翻来覆去的，做梦都是和他sex，满脑子都是他那么大的一个人和我一起挤在我们那个昏暗的宿舍上铺的样子，房间里很热，于是我们都把衣服脱得只剩一点点，裹着被子，把那个床摇得像要塌了一样嘎吱嘎吱叫，然后看着对方的脸大笑……”

    “我每天早上醒来，摸着被子都希望那里有他，抱着被子就像是和他缠绵一样，你懂吗？太折磨了，太折磨了。我受不了……”

    被酒精浸透的我的嘴像是连接到某个异空间的坏掉的开关，不停地向外吐出废料。

    “你想想，你受得了吗？”我下意识地用一只手指直直像那人胸口戳去，就好像我这么做过成千上万遍一样。

    “……受不了。”他低着头说。

    “做不了亲密的恋人，我宁愿做陌生人。那样下去我们会死掉的，所以就让一切都结束在还没开始前好了。”我轻轻地说。

    “……我是说我受不了这个。”

    他的脸突然再次放大在我的眼前，然后与我的唇相接，当我从仅仅一厘米的距离再次感受到熟悉的气息、眼睛和里面藏着的那个永恒的盛夏时，我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

    啊，原来是他啊，我想见到的人。

    他的脸一如过去的轮廓分明，只是二十几岁的他似乎多了些成熟男人的气质，看上去不再像是男高时期那样像五岁小孩一样的臭脸暴脾气，甚至做了头发，那撮总是垂下的刘海都卷上去了，到底谁怂恿的他去做的，穿着风衣的样子我几乎能想象他抱着一束花在一个女人面前单膝下跪的样子。

    我猛地打了一个寒颤。

    ——“啊啊吵死了！能不能闭嘴啊。”我开口大叫。

    我能够感受到周围的那种安静。就像刮了一阵突然的飓风，让所有人都闭嘴了。我只感觉终于松了一口气。

    眼前的那两个正纠缠在一起的身影自然也顿住了。其中那个金色头发的看上去尤其僵硬。

    那个人我认识，不如说是我在我们班最讨厌的人之一。土得掉渣的金色挑染，长得帅但是总是一副所有人都欠了他八百万的样子，仗着自己在学校排球社的成绩理所当然地享受其他人的仰慕，让人觉得自我中心又傲慢。

    我曾经在无意中瞥到过他拒绝女生的场景的，女孩子整个上半身几乎是呈九十度弯下，两只手颤颤巍巍地平举着精心包装的粉色表白信递到他面前。

    “啊，抱歉。我没有谈恋爱的打算。”或许是受到过的表白太多了，他连拒绝人起来都像行云流水，只是笑了一下，连信都没接。

    简直是典型到极致的少女漫傲慢男主角形象。在那一瞬间我的脑海中闪过了无数剧情片段——他以为自己是道明寺还是入江直树？

    JK的怒火总是来得匆匆又莫名其妙，就像是看自家邋遢的中年男人老爸不顺眼便在饭桌上撂筷子，对着老妈摔门一样，在那一瞬间，我清晰地感知到了自己对于名为宫侑的这个存在的怒意。尽管说不清是为什么。

    所以在那个当下，当宫兄弟在本该安静的早课串班、争执扭打，而周围一群同学都如猩猩般此起彼伏地起哄时，我像一棵芦笋从桌上噌得长了起来，猛地一拍桌子。

    全班顿时陷入了一片安静当中。

    “要打出去打。”我说。

    事实上，在说出那两句话后的短短一秒里，我的大脑里已经预判了接下来可能会发生在我身上的一百件不幸的事情，温吞又集体主义的日本高中生会如何展露他们的恶意呢？漫画般的情节终于要发生在我身上了吗——被全班同学孤立从此只能一个人去厕所吃便当，被宫侑或他们的后援团蓄意报复于是书包被扔进学校泳池，椅子上被泼红色油漆，水壶里被加橡皮屑，鞋柜里全是蟑螂、收到假情书被骗感情……？

    但事实上，在我说出这两句话后，什么都没发生。班长严肃地附和了我一下，全班同学老老实实地开始安静自习，那个灰头发的双胞胎真诚道歉后先行离开了教室。

    只有宫侑用意味不明的眼神看了我一眼。

    而我板着脸避开了他的眼神。

    那是我们之间的最开始。

    ……

    过去的记忆恐怕只有在醉酒时才会这样清晰——我突然意识到我们充满愤怒和高涨情绪的高中生活一去不复返，我现在已经和那个一点就燃的女高中生挥手告别，成为了一个放弃和资本主义社会和消费主义作斗争的颓废艺术打工人，而宫侑也褪去了那个道明寺般的幼稚DK模样，成了一个人模狗样的“成功人士”，又称绝望婚男。

    迷乱而暌违多年的一吻结束。我微喘着往后退了一步。

    背后盥洗室红色的灯光笼罩着宫侑金色的梳得整齐得一丝不苟的发丝，高昂眉骨的阴影笼罩着他的双眼。

    一种陌生感突然在我心头发酵。

    “再来一次，好吗……”绝望婚男那双乌黑的眼睛在距离我不到十厘米处盯着我，又要再次凑上来。我感到一种摇曳的沉迷，一瞬间的清醒又再次被酒精又或是感情模糊。

    “等等……”我胡乱扯了一下肩带，感觉记忆又浑浊起来。

    “青海……”他站在原地。

    就在这时，一股不同寻常的熟悉气味慢慢涌现。好像是香水，但我以为面前的那个人在如今大概会喷些近似于木质或酒香的更加刺鼻的成熟男香，而并非我闻到的这个。

    ——仿佛刚从浴室或泳池上来以后的很淡的清爽体香，一如那年夏天的男高中生。

    是高三临近毕业时我送给他的那支从法国代购的Le Labo的Another 13。买于2012年，而今年是2018年。

    ……那就这样吧。

    我蓦地往前跨出一步撞上他比从前还要结实的肩膀和胸膛，放任□□被高中那年的灵魂控制，双手环住他的脖子。

    让我就这样和你的身体融合，再落入那年蓝色的泳池里一次。

    ——那天晚上后面的记忆就像是隔夜的垃圾箱里的残羹剩饭一样让人觉得目不忍睹、不忍翻动。我们像这章开始的第一段描述的那样翻来覆去地倾轧对方，像野兽一样地耳鬓厮磨，把所有过剩的情感都像是海绵里的水分和污物一样挤出、混合，像用来洗脸的湿毛巾一样拧在一起用力旋转着，像滚筒洗衣机一样。和那年银河系里那颗发光恒星下笼罩的两个人别无二致，在即将蒸发时创造出永恒的盛夏。

    你看。

    我说吧。恋人和陌生人只有一线之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