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糖醒来的第一感觉,除了头疼之外,就是手疼。
左手挂着输液瓶,她能隐约感受到针头插进去的地方有些肿痛。右手被人紧紧握住,挣不开,动一动还有些发酸,而始作俑者居然还一无所知地趴在病床边,头靠在她胳膊边上,闭着眼睡得很沉。
用眼神找了一圈没看见手机,墙上的挂钟和外面的天色显示时间已将近傍晚。
“顾言之。”
她嗓子因为发烧而涩得慌,声音便弱下来。右手怎么也甩不开——顾言之仍然没动静。人都叫不醒了,竟然还有这么大的力气,姜糖一边觉得饿,一边因为见他睡这么好而来气。
一时间病房只剩下顾言之平稳的呼吸声,以及姜糖含恨磨牙制造出的动静。
顾言之屈尊来的病房,自然非一般病房可比。窗外的秋景一眼看去皆可入画,将顾言之衬得更加形容憔悴。她眼睛扫到顾言之侧脸露出的发青的眼圈和深色西装里皱巴巴的衬衣——并不是很意外。
他看起来一副遭了什么罪的样子,姜糖很有兴趣地仔细观察他的落魄模样。跟她想象中的情形并无太大差别。
但还是很有意思。
她对着顾言之观察一番,怀着心满意足的微笑,又昏昏沉沉地睡过去。
再醒时,顾言之还握着她的手,人已然清醒过来。姜糖只轻轻地动动眼皮,就觉得他在她手上的力道重了几分,更不用提她睁眼看他的此刻。
顾言之整个人都往前凑了凑,直勾勾地盯住了她。等到姜糖都被盯得有些发毛了,他还是一个劲地呆在那里一动不动,一言不发。
姜糖只好先开口:“顾言之?”
他朝她伸出了右手。快要碰上姜糖脸颊时,她猛地把头偏向一边,“你干嘛?”
顾言之板正她的脸,在与她的对视中慢慢露出笑容。她的半张脸、一个下巴都在他的手掌里,顾言之还觉得不够,他俯身贴面吻她。这动作实在是有点突兀了——姜糖惊得一抖,拒绝反抗的态度太显而易见,顾言之只好强忍着,舌头在她发干起皮的唇上舔了一圈,牙齿轻咬着唇畔,一个浅尝即止的亲吻。
“姜糖。”
两个字而已。被他低低地念出来,像包含了多少情意似的。姜糖心上那株的小火苗又往上窜了一窜。
“顾言之!”
她瞪圆了眼睛,脸颊两侧因为怒气而染上红色,躺在那儿的整一个人也因此立体而生动起来。顾言之的喜悦似乎全无遮掩,连吻上她额边碎发的动作都透着兴奋的颤栗。
“声音都哑了,渴不渴,喝点水?”
“喝点水好不好?”
他把杯子捧到姜糖跟前,不等她有什么反应,又忽地把杯子撤回。水溅湿了他胸口的一大片衣服,顾言之也不去擦,反过来同姜糖解释:“太凉了,我去倒点温的。”
他动作匆忙,起身时因为太久没动弹而差点儿绊了一下,显得踉跄而木讷。
看上去和他皱巴巴又湿透了的衣服一样,不是“很顾言之”的样子。
这才对嘛。一个依旧彬彬有礼、高高在上的顾言之有什么意思?
姜糖半直起身体靠在床头,余光却投向了顾言之。他握着玻璃杯的那只左手也有点抖,想来该是紧握了她右手一夜之后的后果。
“我怎么在医院,你送我来的?”
“你发烧晕倒了,被林跃送来的。”
姜糖在他过分专注的目光下,平静地“噢”了一声。
顾言之却情绪激动,“他打给我的时候,我还在国外开会,等我回来了,你都还烧着。”
“要不是林跃,你就打算自己硬扛过去?你知不知道高烧不退有多危险?”
他说怎么不回家,怎么不联系他,说至少也应该去医院的,而不是一个人在躺在酒店房间硬抗。顾言之的声音其实也是哑的,说到最后,变成低声地自语,“我很担心。”
他语气里满满当当都是懊恼和心疼。姜糖津津有味地听着。
开什么玩笑?她总不能为了这一次的久别重逢,把自己折腾成病患吧,当然是要趁着本来就感冒发烧的时候出场了。姜糖抬手摸了摸自己的额头,只有一点烫了。
“哦。”
她随随便便、毫不在意地回了一个字。
连多解释一句都嫌费事。
顾言之于是也安静下来。等她一口一口地喝完水,才从她手上把杯子接过来。想为她再倒一杯水,可又舍不得离开一步,想借着问话的机会,再留几秒。
“还要喝水吗?”
姜糖摇了摇头。顾言之也就没去倒水。
但他还是把杯子紧握在手上,好像从温热的杯壁上汲取一些热量,过了好一会儿才松开。
“糖糖,你终于回来了。”顾言之放下水杯时,再向病床靠近了一步,“我很想你。”他说,“好想你。”
他下意识地又抓住了姜糖的右手。
“顾言之,你有印象的吧?三年前我们就分手了。”
“还是,”她歪着头,想了想措辞,笑了,“你就是喜欢前女友?”
“谁是你的前女友,你就对谁念念不忘?”
姜糖带着刚醒时的起床气以及毫不掩饰的刻薄,夸张地咬字,“啧。”
顾言之沉默着、耐心地等她说完,才开口,“不是。只有你。”
那当然啦,姜糖这样想。她这么好,被她爱过,当然应该对她念念不忘。
她在脸上扬起玩味的笑容,故意追问:“你该不会把我当成阮黎了吧?”
她问得轻轻巧巧,顾言之的态度却严肃地近乎阴沉。“不是。你是你,她是她。”
“她是前女友,你才是我的顾太太,只有你,没有别人。”
好难得,阮黎成了那个“别人”。太难得了,在她与阮黎之间,顾言之把阮黎划成了别人。姜糖身体里好像有一根筋都被扯动弹跳了一下,不知道是痛的还是雀跃的。她在这个晃神中被顾言之“偷袭”,他用一个食指,戳了戳她左脸的酒窝。
一个莫名其妙的动作。他将指头轻轻地抵在酒窝处,指尖在陷下去的软肉中戳了一戳,即刻松手,然后他笑了。
“不要叫我顾太太。”她用手在左半边脸上一抹,擦掉了顾言之手指遗留的触感。“我会生气的。”
“顾言之。”
她在一字一顿念着他姓名的时候,抬头与顾言之对视。
顾太太,不过就是原来情浓之时,她缠住顾言之叫“顾先生”,倒被他反过来撩拨她,被叫了好些回“顾太太”。
被她注视着,顾言之下意识地就点头应好。等听清楚了,他沉默了一会儿,刚想张嘴,又噤声了。在下一秒,顾言之又忽然想到这一会儿的停顿也可能惹得姜糖生气,连忙像表决心似的,加大音量重复了一遍,“好的。”
姜糖决定先把他的不对劲放在一边——“我好饿。”她说。
“现在只能喝粥,等退烧了回家再给你做好吃的。”顾言之弯腰将她睡乱了的几根头发从脸颊边捋到耳后,语调中夹杂着温柔爱意,“你想喝什么粥?他们送了好几种。你再忍一忍,先叫医生来看看你,检查完了我再拿粥进来吃,好不好?”
“快点,我好饿。”
听到有吃的,姜糖不自觉地舔了舔唇,咽了一下口水。
好可爱噢。顾言之简直看不够她这样鲜活生动的模样。
是真的姜糖啊。活生生的,就在他面前。
他对她的每一个表情、每一个动作都心动不已。那种感情好像满满当当得像是要溢出来,把他整个淹没了。全身上下所有细胞都在尖叫着,好爱她好爱她好爱她。
顾言之克制了又克制,才没有去抱姜糖。
*
姜糖对进食的盼望表现得太直白,连来检查的医生护士都不由地分秒必争了起来,在拔了针、交代完医嘱,留下药之后迅速往外退。
随医生护士一起进门的林跃趁机亮出了手上餐盒。
三四个保温盒一打开,带着肉香的味道就飘过来,姜糖一下子就精神起来,巴巴地望过去。
顾言之见她的注意力都转过去了,也迈开步子去接林跃手上的汤匙与碗,“有鱼片的和栗子的,鸡肉的,还有白粥,想喝哪个?”
“白粥吧。”说实话,姜糖差点回答说“都要”。
顾言之在盛粥。姜糖强迫自己把视线从那一缕缕白烟上移开,转头与林跃寒暄。
还没说上三句话,顾言之就端着粥过来了。
“白粥也好香啊。”他笑着望向姜糖,脚步一移,便将林跃从姜糖的视线范围中排挤了出去,相当随意地插入到林跃与她的对话中,浑然不觉冒犯。
“你手没力气,我来喂你?”
她要自己吃。顾言之怕她太心急了被烫着,把碗勺递出去前还要叮嘱一句“慢点吃”。
病房套房里有一个小会客厅,但林跃很有眼力见地让人把带来的公文包与电脑都放在了距离病床不远的茶几上。在姜糖喝粥的空档里,他从公司的一堆事项中挑出重点,加快语速向顾言之汇报请示。
可顾言之明显不能专心地听,隔上一两分钟就要朝姜糖望上几眼。等她一放下勺子,顾言之也立刻放下了手中的文件,走到床前。
姜糖把一碗粥喝得干干净净。顾言之面上疲惫,盯着她看的一双眼眸子却亮得惊人,笑容灿烂,“还想吃点吗?我再去盛。”
*
姜糖最后吃撑了。她敢肯定顾言之抱歉地提出要不要给她揉揉肚子之前,他先自言自语地说“可爱”这一类不着调的话。
因此她更加确定,三年不见,顾言之多了一种说不上来的古怪。
这在某种程度上甚至解释了为什么顾言之会站在她病房门口三步开外的地方。
“你不是……”照理说他是被她赶走了的。但姜糖没说下去。她赶人走时用的借口还是要休息呢,现在不也跟他面对面站着。
除了凭那股子执拗的精神劲儿在强撑着,顾言之看起来比她这个刚从病房里出来的人还要糟糕。
“我走了。”病房里没有她的东西,她只需穿戴好衣服就能走了。
顾言之好像听到了,又像没有。
“要走了吗?我接你回家。”她听见顾言之的声音渐渐靠近,条件反射地先一避,身体侧向了另一边。
顾言之擒住了她的手腕。
“放开。”
就像前一天接到林跃电话,在赶回来的飞机上,他两只胳膊两条腿都控制不住地打颤。
顾言之一颗心直往下掉,冷冷地回答姜糖,“不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