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前姜糖离开的那天,天气晴朗,风将空气中的燥热吹散大半,是很适合散步的夏日。
顾言之从二楼书房的侧面窗口往下看时,姜糖在给台阶两旁的小盆栽浇水。她不去画室,也不来书房,有时一整天时间都在花园里画画。这是她的新习惯。
大概是为了避开他。顾言之不敢下去打扰,悄悄从窗户里看她。浇完水,她坐在最高的那个台阶上休息,时不时画上几笔。
等他看完一份合同,批注几行,签好字再往下看时,画板与笔都靠栏杆放着,姜糖人却不见了。顾言之没由来地心头一跳。
有可能去给水壶添水,有可能去搬动另一批盆栽了。
也许他可以去帮忙。这样就不能算是“打扰”了。顾言之扔下笔从楼上下来,从庭院绕到花园,连那些根本藏不住人的小角落,也都看了一遍。
他环顾四周,被突如其来的恐惧击中。直到最后无处可找,才走到门外。
也有可能去散步。天气这样好,一条笔直的长路上花树茂盛,但已经不见姜糖的身影。
唯一透出一点讯息的,是她摆在台阶上的画。她在画上留了两个大字:分手。
连同一个大大的句号,嚣张跋扈地占据了近整张画纸。态度清楚得毫无回旋余地,连标点符号都是冷淡的。
其实也不见得,顾言之心想。画纸横七竖八地画了好些线条,遮住了原有的图案,兴许只是她画得很不顺利,所以有一点生气,不想再画了。
天气是很舒适的温度。姜糖就这样,没带一件行李,走着走着就不见了。
大概是走远了,就懒得再倒回来了。
顾言之在即将过去的初夏里,追得大汗淋漓,和她刚浇过水的小绿植一样,被风一吹,有水滴从身上坠坠欲落。
姜糖不会明白这种“临时起意”给他留下的余悸。
当她轻飘飘地在病房门口丢下一句“我走了”,顾言之立刻就要回忆起三年前她离开的那一天。
“你去哪?我陪你。”
“是有什么要紧的事情吗?先休息几天吧?你的行李送回家了,我们也先回去休息一天吧。”
“你凭什么动我东西?”姜糖一副要大发脾气的样子。
“没有乱动你的东西,他们说就只有一个行李箱。”
还是打包好了的行李箱,拎包就走。他光是听林跃这么描述,就觉得好险——差点她就又走了。
“糖糖,你别生气。”他抓住姜糖的胳膊将人拉进怀里,头靠在她的颈窝处,嗅着她身边的空气,又重复了一遍先前的对话,“我接你回家。”
“哦——”姜糖拖长尾音。“你说生气啊,我都差点儿忘了我还在生气呢。”
“生气”这个词太轻了,他们都心知肚明。他说错了话,自己先一阵又一阵的后怕,茫然无措中只知道收紧放在姜糖腰上的双手。她能感受到顾言之僵硬到极致的身体,玩笑道:“你要是还觉得过意不去,要怎么赔礼道歉呢?”
“不是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吗。顾言之,你该不会觉得,被你‘接回家’,就是我的福气吧?”
过意不去、大难不死。
她提起旧事,上来就是插得最狠的那把刀,揭伤疤揭得很愉快,全无压力。但顾言之是显而易见地大受刺激。
他抱着她的两只手抖得不成样子,喉咙还没发出一个音节,就先哽咽住了,只能用气声喊她名字,像犯了什么病似的。姜糖对此格外敏感。
是哭了吗?她有点好奇。可他抱得太紧,姜糖不得不双手推着他的胸膛拉开距离。
“你先放手!”
顾言之闻言,松了松手臂,但还是把姜糖圈在怀里。“不放。”
他声音很轻,脸转过来,视线与姜糖正对上。起誓一般,郑而重之,“我不会再让你走的,糖糖。”
姜糖看着顾言之的眼睛。他没哭,眼睛又红又肿,在硬撑着。她失望地撇嘴,打断了他的话,直接问道:“你是不是很难过?”
“要哭吗?”
她问完,等了好几秒钟,正觉得是自讨没趣,要把手收回去时,顾言之的眼泪,开始一滴一滴,掉落到她伸出来的手掌上。
湿热的小水滴落在肌肤上所激起的触感,全然不同于输液时那种冰冰凉凉的感觉。姜糖这才反应过来。
顾言之是什么人呀。顾家的长子,顾氏集团的掌权人,拿着“天之骄子”的人生剧本顺风顺水活了三十多年,只在情场上跌过跟头。是圈子里出了名的稳重严谨,似乎天生骨子里刻了把学堂老夫子的戒尺,做人行事一分一毫都挑不出半点儿偏差。这就哭了?
挺稀奇的。姜糖有些粗暴地钳住了顾言之的下巴,想看个真切。
他用一种姜糖从未见过的目光看向她。
瞳孔是黑沉沉的,眼白上的血丝条条屡屡,眼皮底下仿佛还有一层青色,眼神悲切。
姜糖轻抚过他还沾了泪珠的眼睫毛,又体贴握住顾烟之的肩膀。“别哭啦。你是真的很难过,对吧。”
姜糖抱住了他,脸紧贴着他胸口,听见顾言之心脏“咚咚咚”不安分地跳动着,每一声“咚”都是一次重击。
姜糖忽然笑了一下。漂亮但不结实的瓷器,被她轻轻一推,就会倒在地上,粉身碎骨。这是顾言之在此刻给她的感觉,他是真的很难过。
可是三年前,她比他更难过。
没用。有什么用呢。她名字里都有“糖”字,百度百科上还写“熬制过度的姜糖味苦,多辛辣”呢。
“不是要回家吗,还不走?”两个人在门口站得够久的了,姜糖隐约看走廊转角处多了好几个医生护士。她叹了一口气,妥协地拍了拍顾言之,“走吧。”
顾言之的脑袋还靠在她的头顶,先“嗯”了一声,踟蹰一会儿,他紧了紧搂在她腰上的手,又说,“你不想住家里的话,我陪你一起住酒店。”
这个时候,他居然还想着以退为进,妄图博得她的好感。顾言之既急切又不安,话说出来就后悔了。
只留给姜糖半秒反应时间,她没出声,顾言之就忙不迭地清嗓子似的咳了一声,装作自然地问:“那,先回家?”
“嗯。”
见姜糖应下了,他便又笑起来。
*
顾言之口中的“家”有个很风雅的名字,叫“西城居”,在城西那头。是三年前两人同住的三层小宅子,背靠森林,附带一座两层小楼,专门供常在顾家做事的佣人入住。
他们从医院离开得突然,顾言之等不及从西城居派过来的车,一出医院就随手拦了一辆出租。
姜糖在看车窗外远远近近的灯光。跟她一道坐在后座的顾言之,也就趁着她心神全记挂在窗外,一点点往她身边挪动。
只消再挪近一步,他的衣角便能擦着她像花一样铺展在座椅上的大衣下摆了。
顾言之就这么做了。
然后心满意足地看着两个人衣角相连,还分外有乐趣地伸手去理了理她衣摆的褶皱,让衣服上的花样大摇大摆地完整展示出来——盖在他深色西装上,盖在他的腿上,大摇大摆地完整展示出来。
他是从一场正式会议中仓皇赶到医院的,从头到脚都穿得正式,也没有心思换林跃送到医院的衣物。正式而硬挺的西装与她带了点毛绒绒感觉的薄外套挨在一起,顾言之光看着就觉得开心。
而姜糖深觉不可思议。
他挪了一两次之后就被她察觉到了动作,懒得说是因为根本想不到顾言之会有这么大的兴趣……研究她大衣上的图案?
车窗反射出来的影像中,他郑重地拎着那一片衣角,考究一般用心端看,再仔细放下铺平。他知道自己一直在笑吗?
路上遇到堵车,时间仿佛被拉长了好几倍,两个人的目光在车窗镜面上相撞。
“你要不要睡会儿?”
实在是有点诡异了,他那明明是休息不足的、硬撑着的,但却异常亢奋的古怪劲头。
顾言之一边应“好”,一边理所当然地把头一歪靠在姜糖肩膀上。
本就挨着车门坐下的姜糖,这下连避让的地方都没有。
他有意曲解她的话,因此一靠过来就立刻闭上了眼,显出要睡觉的意思。起先身体还是紧绷着的,一本正经地并腿,两手放在膝盖上,身体向后靠着椅背,从头到脚都规规矩矩绝不乱动。可没一会儿,他就像喜欢搂着抱枕入睡的姜糖那样,手慢慢地伸过来想从姜糖腰后面缠上去抱住她。
她冷声叫他的名字,“顾言之。”
已经到她腰侧的手默默收了回去。
他打定主意要佯装入睡,好像神经绷紧了太久,终于有了难得可贵的休憩之地,连心脏的跳动与呼吸也变得平缓而有节奏。姜糖只是一不留神就看愣了,由此失掉了把人脑袋从肩膀上推出去的时机。
等红灯时,出租车司机看了一眼后视镜,他把他们当成世上最普通的恋人,投来善意的祝福微笑。
顾言之平时出行不是自己开车便是专车接送,倒不是他自己多挑剔,耐不住家世出身摆在那里,含金衔玉长大的少爷么,习惯罢了。
可他现在,在这辈子没坐过几次的出租车上,装睡不到半小时,便真的睡过去了。舒适、放松,格外地吸引姜糖的恶意。
伤害顾言之的快感,简直比她所预想的还要更酣畅淋漓。
他这么容易受伤,那可怎么行?这还是见面的第一天啊。她甚至都还没有从西城居里带走那个八音盒呢。
*
A市的改变似乎不大,仍旧要花上一两个小时,才能走出拥堵的市中心。车速快起来后,灯光在一闪而过中变得眩晕,直至转向通往顾家别墅的道路,姜糖才又往外望路边风景。
路旁高而直挺的树木和一盏盏暖黄色的路灯一如当年。但在进入最后一段路程时,却多出来一道铁栅栏,将车辆行人的进出道路挡得严严实实。
别墅还在被树木遮蔽了的后方。出租车停在高大的栅栏门前,“进不去了,得让里头的人开门。你们是在这儿下车还是叫人开门?”
姜糖按低车窗正探头观望,顾言之醒了。
“下车吧。”他握了握姜糖的手,“你躺了两天,走一走。”
穿过凉亭,最左边上的两根栅栏上装了一个方正的小电子屏幕。姜糖一走近,屏幕便亮起来,先后闪过好几个解锁选项。待她站定在屏幕前,人脸自动识别自动开启,栅栏门“叮”地一响,从中间打开,让出通道。
她有些惊讶,但也没问,甩开顾言之的手径自向前。
顾言之收拢握紧的五指只徒留地抓住了一团空气,他跟在后面,忽然说:“我那天追出来很远,也没有找到你。”
就在这条路上,他追出去很远很远,最后弓着腰双手撑在膝盖骨上,粗重地大喘气。在还没开始真正热起来的夏天里,他难受得像中暑,颓然地坐在路边,连脚下影子都缩在一起互相安慰。
“可能是因为你来得太晚了吧。”姜糖踩在一片枯叶上,随着“咔哒”的脆响声,她笑了笑。“可能我走得很慢,也一直在等你,但是等太久了,你还没来,我就走远了。”
她转过头看顾言之,笑意更深,漫不经心地开口,“说不定,我马上就又人间蒸发,谁也别想找到我。”
她面对着顾言之,倒退着往后走了一段,接着就小跑起来,边跑边转了个圈,然后背对他,轻快地飞奔而去。
越去越远,不曾回头看他一眼。
他的理智在告诉他,唯一的出口在相反的方向,她没法出去的。况且,她所奔向的地方,是他们的家。
但没用,来自理智的安抚早在几年前就失效了。
追着姜糖的背影,顾言之拔腿狂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