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而复得。顾言之从未比此刻更清晰地感知到这四个字的重量。
一场“追逐赛”,以姜糖的惨败匆匆告终。她看着跑得快,但到底平时就喜欢宅着不动,疏于锻炼,因此没跑上一会儿,就被顾言之抓住。而他分明在医院时还一副经不起折腾的病弱样,跑起来却跟饿虎扑食似的,气势上就先盖过了姜糖。她被顾言之硬牵着进了顾宅,他不肯松手,姜糖半天没挣脱开,悻悻地由他握紧。
还没进门,刚踏上庭院的台阶,贺兰就迎了过来。
她叫顾言之“大少爷”,管姜糖叫“夫人”,欢欢喜喜地把两个人接进屋,“可算回来了,感冒好些了吗?”
“我做了好多小蛋糕,先喝了姜糖,再吃小蛋糕。你瞧你又瘦了多少?晚上多吃点宵夜不怕胖。”
她说不上来各式甜点的名字,统一都管它们叫“小蛋糕”。姜糖感受到一种久违的亲切,反手搂住贺兰胳膊,“贺姨,我真的瘦了吗?你看我腿上的肉多明显啊!”
贺兰是从顾家老宅那边跟过来照料西城居的。顾言之喜静,家里佣人来来去去也就三四个帮佣,另有一小队安保、司机人员。贺兰资历最老,算当中的大管家。主家住的宅院与边上佣人们的小楼牵了电线,座机互通,联系很方便。其他帮佣做完事,大多都会赶在顾言之到家前回去小楼,唯独她时不时留到顾言之回来关照几句才离开。姜糖搬进顾宅住的那几年里,贺兰对顾言之的挂心关爱也一并分到了她身上。
姜糖翘着嘴,单脚站立,左腿离地抬高,往前一伸,“小腿瘦了一点是不是,贺姨?”
听见姜糖的嘟囔,顾言之的眼神便不自觉地飘到她抬起的小腿上。他本来手抵在玄关的柜子上,在站着换鞋,也不知道冒出个什么念头,假做不经意地蹲下去,靠在低矮的软椅旁边套拖鞋,没忍住用余光偷看了好几眼。
将将盖在脚踝处的牛仔裤随着她的动作上移了一些,露出来一小截小腿和浅墨绿的短袜袜边。
她其实一点都不胖,在心心念念要减肥的同时也没见少吃一口零食,顾言之从前就不能够理解。当然也没瘦到模特明星那样,坐下时肚子上会有软软的赘肉,姜糖讨厌他捏那儿。可她的腿和手臂一直都是瘦的。尤其是脚踝。很瘦,她的脚踝。
他下意识看了一眼自己虚握成半拳的手掌。一掌就能握住的大小,哪里胖了?他稍带一点力气握住,她大概都没法挣脱。
姜糖夏天戴的脚链总要挑细条细条的,卡到最紧。他用手掌比划的时候,不期然地想到假使换上粗而重的镣铐,一扣上锁,大约只会衬得她的脚踝更细?
顾言之脑子里乱七八糟的,表情却一点儿不露,人已经换好鞋,顺带拎着姜糖换下的小皮鞋一道放上鞋架。他站好,听她老实巴交地一一回答,“感冒好了”、“粥很好喝”、“一会儿就去吃小蛋糕”,乖巧得跟在门外甩了他好几次手的姜糖不是同一人。
她笑得温温软软,顾言之揽着她的腰靠过去,“别站这儿了,先上楼休息会儿,一会儿得吃药了。”
“贺姨,你把姜汤和甜点都端到二楼就行,没其他的事也早点去休息吧。”
也就是仗着长辈在场的时候她格外气短,他的下巴抵在姜糖头边,唇贴着她的耳朵,“你对我就不肯这么笑。”
温热的气息扑打到她耳垂上,很难说不是有意为之的。
顾言之就喜欢这种暧昧而亲密她的捉弄方式,次数不多,但他用起来得心应手,次次见效。唯独这一次,没防备地受了姜糖一推,“砰”地撞上半人高的鞋柜。
“没事吧?”贺兰忙问。
姜糖皮笑肉不笑地回:“没事,我不小心手滑,撞了他一下。”
可顾言之的样子怎么都不算“没事”。从鼻腔里哼了一句“没事”后,他立刻就直往姜糖身上倒。
姜糖借扶他的姿势狠狠掐了一把他的腰,“别给我碰瓷啊。”
顾言之眼睛还泛着红肿,用气声贴着姜糖耳朵说话,“纸老虎”。
她有些灿灿的,甩开他,问贺兰:“贺姨,我的行李在一楼还是二楼?”
“在二楼主卧放着。我们没动,送来就直接拿上楼了。”贺兰催促着两个人去楼上休息,自己则转去厨房,“我过会儿就把吃的都端上来,你们赶紧上去吧。”话刚说完,匆匆走开。
见贺兰的身影在走廊尽头拐角处切断不见,姜糖便恢复成冷脸,“我要睡一楼次卧。”
她故意趿拉着拖鞋“哒哒哒”地撂下他往前走。客厅里的摆设还是她记忆中的模样,姜糖从左边楼梯上楼,顾言之就平行地在右边楼梯跟着,隔空学着人家一步一响地踩楼梯。她没好气地看过去一眼,收敛了存心找不痛快的幼稚举动,好好儿地快步往上,顾言之却乐此不疲,还在后头“哒哒哒”地跟着,好像得了什么乐趣似的。
学人精。三年不见就成了这副德性,怪不得别人说他有点儿不正常。
她从主卧的衣帽间里拖出来行李箱,20寸不到的小行李箱,里头东西也不多,但顾言之抢在她之前把箱子拉杆握在手上。他言简意赅地说,“我拿吧。”
一楼客卧的装潢仍是极简的北欧风,姜糖嫌弃地推走准备立在门口等待的顾言之,“我要去洗澡,你不用去换衣服休息一下吗,站这儿干嘛?”
他在门关上的最后一刻答:“我就在隔壁,有事叫我。”
门被合上,落锁。顾言之还在门口多站了会儿。他害怕她躲在门口,只等他一走就拿着行李离开,但再一转念,毕竟她现在没法不惊动任何人而一走了之。于是舒了一口气,寂静无声地笑起来。
连二楼都没上去,顾言之就近去了隔壁的另一间客房。冲澡时捧一把水浇在脸上,随手一擦后靠在墙壁上深深呼气,连日来的疲惫一扫而空。
失而复得。
顾言之从未比此刻更清晰地感知到这四个字的重量。在濛濛水雾中,镜子里男人的神态模糊不清,却能分辨出笑意来。
等他洗完澡出来,姜糖在的那间房依然紧闭着门。顾言之抬手看表时才发现他出浴室时稍微有些急,忘了带出来。折返回去戴好,他慢吞吞地从她的房门口走到客厅沙发上坐下。
没一会儿贺兰从厨房出来,顾言之从她手里接过托盘,她在后面看他小心翼翼地把一碗姜汤、几碟小蛋糕放上桌,开口念叨,“我还说跟去医院照顾的,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这两天休息得好吗?”
“嗯。”顾言之笑了一下,算是回答。他专注地研究着甜点的摆放位置,将各色甜品点心移来移去,摆弄半天。贺兰看着,也不由失笑,“厨房保温箱还有好多夫人爱吃的菜,晚上要是想吃宵夜直接拿出来吃就行。我先回小楼了,要是有什么事情,我再过来。”
顾言之抬头冲她笑了下,“好。”等贺兰走到一半,又突然叫住她,“贺姨,她回来了,家里记得多买点菜。”
这三年间每天的菜色都是依着姜糖和他两个人的口味备着的,顾言之看见贺兰脸上的笑容,才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些没用的废话,但也仍是忍不住要翘起嘴笑,“那水果换成三天送一次吧。”
只他一个人时,西城居的水果是五天一送的。他一边想一边停不住嘴,“暖房里的花再多摆一点,有什么新品种吗?零食有新的吗?家里好像还是以前那些,让人挑挑有没有新出的。嗯……今天是5号,我记得公司是15号送东西过来?这个月让他们早点。还有……早上外面的鸟会不会太吵?前两天不是说花园里多了些鸟巢吗?”
他说了一串,贺兰不得不重新走回来,一条一条地答他。
新鲜采摘的水果是有专人送到后厨的,要改频次,她再往下知会一声就行。至于种类,虽然得看当天主人家的口味,但贺兰一向都习惯多备几种。暖房倒不归她管,贺兰记下要去跟小楼里园艺师傅说;零食也好解决,明天一早采购的时候就能买回来。至于从公司送过来的东西,那是林跃那头的事情。顾氏仓库里那些品牌方送过来的当月或当季新品,林跃会定时安排人挑顾言之和姜糖常用的牌子送到家,需要提前送,这才是需要贺兰要记下同林跃说的事。
“早上不吵的。挨着房间最近的树也有那么远,还有窗户呢。”她极其有耐心,笑容间含着长辈特有的柔和。顾言之觉得自己又在犯傻——过去他们都没被鸟叫声吵醒过,又哪用担心这担心那的。
“我是不是太啰嗦了。”
“是太开心了。”贺兰笑出声音来。
顾言之也跟着笑。不止开心,是种堆积到胸口,快要爆出来的、沉甸甸的美妙体验。
“那……画室,要不要我进去收拾收拾呢?”贺兰的语气明显要柔了很多,趁着他高兴,方才敢提起来,哄着道:“太太总是要画画的。或者,我把旁边的房间收拾出来。”
顾言之停顿了,贺兰心急得不行,也不敢催促。照她的想法,合该是在姜糖回家之前都收拾好的——也确实如此,只那一间成了“禁地”的画室,被一屋子忙碌好几天的帮佣都刻意忽视了。
“不用,过几天再说。”他终于发话,摆手送走了贺兰。
房间里很安静,顾言之在沙发上干等。
等了一会儿,他突然意识到自己穿得太过随意。一楼客房里除了浴袍之外,还备了几套简单的居家套装,他急急忙忙地冲澡、急急忙忙地出来,所以随便就套了一双灰白色的长衣长裤。
顾言之站在楼梯旁边的镜面墙面前。灰白色……好像不是很衬他?姜糖似乎不是很偏爱这种颜色。他放轻脚步走到姜糖在的那间客房,耳朵凑过去听里面的动静。
什么都听不见。于是顾言之在门口踱步,迟疑了一会儿,确认姜糖不会突然一下子开门出来后,迅速上楼。
他换好了衣服,依然在客厅等待。一会儿动一动碗里的汤匙,一会儿换一换糕点的朝向摆位。消磨了大半天,碗壁传来的温度慢慢减下去,顾言之像是终于找到合适的借口去敲门,要见姜糖。
都说近乡情怯,他却半分都不迟疑,修长的手指蜷成拳扣在门上,由轻而重,敲了三四下,“糖糖,你好了吗?汤要凉了,喝了汤也该吃药了。”
他把理由说得充分,好像这样就能把人叫出来一样。
但敲了好几下,无人应答。从别处找来钥匙,他打开门,慌忙地像是一头撞进房间一样,“姜糖”二字喊了好几声。没得到回应,但至少看见姜糖人就好好地倚在阳台上站着。
大约是隔着阳台与床之间的玻璃门,又在打电话,所以她才迟迟没注意到房间里的动静。
灯很亮,他能看清每一个细节。她换了一身休闲长裙,随意地披了一件外套,刚洗过的长发也披着,上半身靠在栏杆上,姿态放松,脸上露着笑容,单手举着手机,在专心致志地打电话。
顾言之的心脏停止了疯狂的跳动。难言的嫉妒心理作怪,他放缓脚步,在拉开玻璃门的同时竖起耳朵捕捉她的说话声。明明只是在发出“嗯”、“哦”、“唔”之类的单音节,姜糖的语气却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再简单不过的回答里,也能捕捉到她的浅浅笑意。
门只拉开了一条缝,听着她的声音顺着风飘过来,被拉长了在他耳边环绕。他太久没这样真实地感受过她,本来只想安静地等在一边,却控制不住地抬脚往她那儿走。
姜糖闻声握着手机转头对他笑了一笑。
一如三年前的温柔。但那种专注的目光只往顾言之身上扫过一眼,就移开了。
然后他听见面前的姜糖对着电话那头撒娇,“不可以,就要今年冬天去!我都看了好多旅游攻略了。”
从他站立的地方看过去,是姜糖微微扬着下巴的侧脸,嘴角的笑很灿烂。像被顺毛的猫,慵懒的,被宠爱有加的。
阳台上的夜风不大,却吹得顾言之凉透了。在她笑弯了眼的灵动中,他觉得茫茫然不知所措。
但姜糖挂了电话,五指作梳顺了一遍自己的长发,施施然从他身旁路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