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错、姜错、姜错。
一连几天,顾言之的心思总飘到这个名字上来。
他在床边的凳子上坐着,拿了碗草莓羊奶羹在用勺子挖中间的那一勺,半颗草莓配着乳白色的奶羹喂到姜糖嘴边。
姜糖刚含完了一片止疼片,嘴里留着药片白石灰似的涩味。但顾言之伸手,姜糖还是往后退了一退。他的手僵在半空也不往回收,“试一口味道,我好知道以后放糖放多少。”
是他上午刚做的,这会儿正好可以当下午茶。
“好吃吗?”
姜糖点头,并不吝啬夸赞,“挺好的。”
但顾言之的目光掠过她随意尝了两口就放在床头柜上的甜羹,心头泛起小小的失落。
“姜错喜欢吃甜食吗?”他接着问。
姜糖答完“喜欢”两字,继而愣了一下,很惊讶他会问这样的小事。在此前,顾言之已经问过“姜错现在在哪里”、“他可以不可以联系姜错”、“要不要给姜错寄点A市特产”,等等等。
当被问到什么时候可以安排顾家父母与姜错见面时,姜糖开始觉得情况有点儿不妙。
在姜糖的黑脸下,顾言之很是收敛了一番对姜错的打探,也不再是一副立刻就要去跟姜错负荆请罪、然后举办婚礼的样子——至少表面上看,他已经很克制地减少提及姜错了。
*
但他怎么可能真的偃旗息鼓。
他去书房找齐了画笔与纸张,又从工作台侧边抽屉的最底层翻出姜糖临走前留下的那副画。把画揉成一团放进自己口袋时,顾言之想:是否当年姜糖在决心离开前就与他相认,所以才会走得这样干脆利落?
他端着水杯往卧室走,在想,或许姜糖有动过回来的念头——她说了有想过他的,不是吗?那么就是姜错扣住了她,且大费周折地瞒住所有消息,所以当他费心尽力找她时,也寻不着任何踪迹。
纸笔与水都放在姜糖伸手能及的地方后,顾言之还在想:她是瞒着姜错来A市的吗?所以发烧住院了也没人来照料,才让自己有机会找到人、接回家。
“脚还疼吗?”
她一动不动地侧身躺着,不愿意说话。可顾言之舍不得走。
卧室通向衣柜间的拱门边上,摆着一条长沙发凳,人坐在上面,能够从半面零落稀疏的灯帘,望见卧室的大床。姜糖没能赶走的顾言之就坐那儿,时时向床上投去目光。
“姜错。”顾言之在心里念着这两个字,愈发焦躁了。不用猜也知道姜错对他的厌恶。那姜糖会怎么想呢,会不会又想一走了之?
她本来就不打算回西城居,医院那天就是,才抽针就支开他想要溜走。也许,前几天会崴到脚,就是因为她想趁他不在,着急离开。
顾言之的身体不自觉地僵直起来,看向姜糖的目光也变得晦暗。
她没法自己溜走。就算是有了姜错,也不能。他隔着灯帘,出神地看她撑着胳膊慢吞吞地从被子里坐起身,手先抓了一根画笔,半天过后又才把折叠的小桌板放好,在纸上涂涂改改。
单就这么看着,顾言之觉得自己的心变成一片云,又软又柔。
他不会放手的。
掌心里捏紧的纽扣棱角分明,连细微的刺痛感也隐约带着愉悦。顾言之摊开左手,黑色的小方扣,乖乖巧巧地躺在他手掌心,留下一个不规则的菱形。
是姜糖衣服上的那颗扣子。他趁她不注意,悄悄捡的,好像是做了什么不上台面的事,捡起来也不敢给她,却很乐意据为己有。
他把扣子放进口袋,指头碰到纸团,愣了片刻。
她那时写,“分手”。两个字,顾言之乍一看,反应竟然是合该如此。
她那么生气,那么失望,连安静看他的模样都仿佛在说“我要离开你”。在他拔腿狂奔,最后慢慢、慢慢停下来的时候,他甚至觉得——解脱。
那是一种很奇怪的解脱感:尘埃落定。他总算不用因她随时会离开的可能而担惊受怕了。他站在那条路上,明明气得都喘不上了,但却有一种轻飘飘的解脱感。
“干嘛?”
他不知不觉走到床边,直到姜糖问,顾言之才意识过来。
姜糖咬着画笔,抬头看他。头一晃,衔在嘴里荡来荡去的笔不慎飞落在地,她咬着下嘴唇叹气,没好气地又重复问了一遍,“你干嘛?”
“脚还痛不痛?”
姜糖轻微地扭动右脚感受了一下,有股冷却舒服的凉意,麻木的感觉居多,“不痛。”
顾言之边听着,边半跪下下去,画笔捡在手上,却并不还给姜糖。
“这次换我来追你,好不好?”他说得分外缠绵,情意缱绻,“就像糖宝追我那样。”
他问得突然,姜糖皱着眉头没吭声。
“我会好好追你的。”他却默认得了她的许可,握定姜糖的手,把自己的脸贴上去蹭了蹭。顾言之仰面看她,立誓一般,“我会对你好的,糖宝,我对你最好了。”
半跪在地上,低姿态的、将脸贴在她掌心上的顾言之,看起来温和驯服。但他握在她手上的力道,却没给她多少挣脱的余地。
姜糖微微有些疑惑,“为什么?”
顾言之对她从来就不差。他有自己的教养,至多是性格使然,又因为在因阮黎那儿受过情伤,所以于情情爱爱更加隐忍内敛。但他们——他与姜糖,也有过情到浓时的日子。姜糖陷进去过,顾言之也陷进去过,唯一的可惜之处,是他还不够爱、陷得还不够深,仅此而已。
但是也没关系,他们仍然可以成为一对令人艳羡的情侣、夫妻。可是姜糖觉得“不够”。顾言之是因此愧疚吗?
“我没有觉得你对我不好。”她问,“你干嘛这么费事?”
“那……”她刚想试着提起话头,要问那个八音盒的去向,同时开口说话的顾言之便将她的声音盖过去了。
“因为做错的事情没办法再重来,但我还是很想把那些以前没做到的,全部都补上。” 他笑着,好像是期待已久,专注地望着她,格外的真情流露,温柔又深情,“我会好好爱糖宝的。”
姜糖失语了一会儿,然后不甚在意地也笑一笑,“好吧。”
“你把笔给我吧。”她平平常常地说,好像只不过与他谈论了一番琐事。
顾言之偏头吻着她手腕,声音更加低沉了,“好。”他把笔递到姜糖手上,挺直上半身虚虚地拥抱了一下姜糖。
姜糖在画纸上描着线条,头也不抬,“对了,画室你收拾完了吗?”
她故作不经意地提起,说完才抬头瞥了他一眼,“我想进去看看。”
她说的“去看看”其实也就是顾言之这两天推着轮椅带她到处转。姜糖始终没在他面前松口自己是要找什么东西,顾言之便装傻充愣,照旧缠着人,被支开了也没有特意给姜糖多留出找东西的时间。
二楼被她逛了个遍,唯独过去最长呆的画室还没进去过。
说不好奇是假的,因此她这会儿也并不掩饰,“你为什么把画室锁起来?”
也多亏西城居是旧式老宅,几个大房间的门都做的是两扇开合门,才能让那种简单粗暴的大铁锁有用武之地。
说是画室,但原初是当琴房用的。房间宽敞又隔音,放着顾言之小时候学琴用的一架三角钢琴,等姜糖住进来后,就一并把她那些画画需要用到的大器具物什搬了进去。她以己度人,觉得顾言之是进去发脾气砸东西,拿锁一锁,外面就看不见也听不到。
听她主动问起画室,顾言之沉默了几秒,似乎是拿不准撒谎还是不撒谎,支支吾吾动着嘴唇,却没出声。
姜糖没听见回答,眉毛更加不高兴地皱起。铅笔断了笔尖的一小截,她把画纸端起来,把断掉的笔头吹到地板上。
“我总不能老在床上画画吧?”
顾言之这才说:“还可以去书房。”就是避而不谈画室的事。
姜糖埋头接着画画,画了会儿,又有点气不过。忘了脚刚扭伤,她两条腿发脾气地一蹬一踢,被止疼药止住的疼痛一下子又卷土重来。
“噢噢噢……”姜糖一连串地叫唤,疼得弓着腰,蜷起膝盖抱在怀里。
顾言之一手稳住床上的小桌,一手扣在她的背部上轻抚。等姜糖缓过来,他几步迈到床尾,弯腰小心地把她的右腿重新抬到软垫高处放好,低头查看她脚上的药贴。他看得仔细,鼻息喷到她略显冰凉的脚背上,她下意识地又要抬腿一缩。
“别动,一会儿又要疼了。”他用手掌包住她的大半脚背,牵制了她的动作。放下手时,还要交代:“腿放好,别乱动。”
听起来严肃又正经,是他一贯威严的样子,责怪她不省心似的。姜糖一阵气短胸闷,“顾言之,你是不是没追过人?”
*
在安份地躺床修养了两天,姜糖表示要下楼去看电影。
“我要自己看,不要你陪。”
顾言之应着好,推开文件,起身走到床边垂首询问,“我抱你下去?”
他把身上毛衣往下拉整齐了,好整以暇地弯腰,等待姜糖伸出手臂的动作。
今天轮椅不知出了什么问题,姜糖做了个不耐烦的样子,还是朝向他打开了双臂,像只主动扑向顾言之的鸟雀。
他扬起唇角,笑吟吟地把人从床上腾空抱到怀里,完全地把姜糖拥住。
“手抱好。”顾言之借着这距离,把呼吸说话的热气都吹拂到她的脸颊和耳廓上,激得姜糖一颤。他却在暗地里把她揽得更紧,气定神闲地低头提醒她,“一会儿又该摔了。”薄唇都快贴上她颈上的皮肤了,暧昧得勾人。
早上他抱她下楼去花园暖房看花时,姜糖就不愿意抱紧了他,直到顾言之装作手抖似要同她一块儿跌倒,她才好好地把手缠上他的脖子,缩进他怀内紧紧贴在他的心口上。
姜糖闻言,堪堪搭在他肩上的手扒住了他的毛衣揪住,“你转过来,背我。”
她将重力大多都放在他身上,站在地上的两条腿只左脚用着力,往后也倒退不得,往前便更挨着他了,因此靠在他身上稍有动作就像是贴着他蹭来蹭去地在撒娇。
顾言之单手扶着她的腰,含混不清地应了句,嘴唇从她的额头上掠过,自己转了个身。
他背着人颠了颠,姜糖忙把手交叉垂在他脖子前面,腿跟八爪鱼似的勾住他的腰。
她催促,“好了,快走吧。”
顾言之偏不。她脚上已经不用再敷药了,只需要每隔六个小时喷一次喷雾,而且踝关节那处的肿涨还在,姜糖便一直没穿袜子。他一只手反手向后端着她,不让她往下滑,一只手握住了她垂挂在他腰侧的右脚,走得缓慢。
“你干嘛?”怕他一只手兜不住她,姜糖向前冲了一下,将顾言之的脖子搂住抱紧。
好在顾言之只是那么一握,很快就把手撤回来。“脚是凉的。”他一本正经,“等会儿看电影的时候把暖气调高一点。”
“知道了。你走快点。”
“我又不重,你是不是太久没锻炼了……”
除了崴脚那回他抱着她脚步飞快,今天几次下床,他抱起她就跟走不动路似的,每一步的速度都慢得姜糖无法忽视。
顾言之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说,“嗯。等你腿好了,我们一起跑步。”
他说得自然,顺着她的话归因为疏于锻炼,而不是因为时刻都在找机会多碰一碰她、同她亲近,完全不觉害臊。
姜糖撅着嘴,不再开口。
顾言之有心引她多说几句,没话找话地问她,“晚上吃什么?”
姜糖这辈子不知道为美食折了多少次腰,连顾言之不坐电梯而走楼梯都没注意,当下就欢快地答他:“还吃火锅!”她抓住他胸前的衣服晃了晃以示强调,“要一个番茄锅一个辣锅。”
只有对美食的热情不会骗人。顾言之不用看她,都能想象出她兴奋的表情。他想偏头吻一吻她唇边的小酒窝,忍下了,笑着争辩,“不行。你感冒才好,不能总吃辛辣的东西。”
“那吃意面!”
“意面总可以了吧?你不是很喜欢吃意面吗?你做。”
其实是贺兰专座中式餐点,顾言之不让她吃火锅,她就故意把他支使到厨房去做西餐。她最会提要求了,又乖又怂的,叫人又爱又气,“要海鲜番茄的。番茄不要皮,要切碎一点,煮出来才好吃。”
“还有奶油汤和土豆泥。”
“好。”顾言之爱惨了她这样同他提要求,浑然不觉“恃宠而骄”四个字怎么写。好像家里养久了的猫伸出来爪子挠人,也不会担忧被推出去。
他就是在这个时候又一次怨恨起自己晚了一年才开始找人。
她跟姜错说话时会不会更亲昵呢?明明是分开了十多年的哥哥,她却维护得厉害,像是猫守着鱼干,格外护食。
那三年……本来该是让他跟姜糖变得更亲密的。顾言之没曾想自己吃起醋来这样不讲道理,明明都知道不是“情敌”了,可就是忍不住拿自己跟姜错作比较,去计较姜糖的偏心,失智了一般。他为掩饰失神,索性停在楼梯半道上,歪头看她,“你看电影,我去做饭。”
他眼睛里盛进了从天窗倾泄下来的暮光,蒙上了一层温柔的暖意。
顾言之接着问道:“有什么奖励?”
姜糖懒散地靠在他的背上,只在下楼时随着顾言之的脚步被动地跟着动,这会儿他停下,她就瘫痪了似的趴在他宽而温热的背上,不以为意地反问:“你追求别人,还管人要奖励?”
“为什么不要。”他作势要凑过去亲她侧脸,也不知道较什么劲,胡搅蛮缠:“你就问我要过,我也要。”
她不说出个奖励,顾言之就像准备立在那儿生根发芽一样。
“那……我想看你高中时候的照片?”她试探性地说。
顾言之老早就把照片翻出来了,几大本相册,醒目地放在卧室的茶几上,拿给她看是迟早的事。就差她开口主动提一句想看了。
这实在算不得什么“奖励”,但姜糖笃定他会上钩。果然,他满意地颔首,“好,晚上我陪你一起看。”
他往下走,姜糖轻声地补了一句,“病娇。”
顾言之没听清,头转过去正要询问,姜糖摇头,“没什么。”她把头埋在他肩窝处,很有些想笑。
病娇版顾言之啊,该不会是点亮了什么隐藏属性了吧?
*
电影看到后半场,姜糖在皮椅上半躺着睡了过去,手上还抱着小半桶爆米花。
昏暗的电影房里,唯有大屏幕上亮着黯淡的光。厚重的房门被人从外面大力推开,继而砸到墙上发出突兀的沉闷响声。姜糖从梦中吓醒,人一抖,她还没反应过来,爆米花桶却先倒下了,爆米花从她身上到皮椅上到地上,撒了一片。电影剧情已到尾声,屏幕上滚动着参演者的姓名。
门口站了个模糊的瘦高人影,她眼睛看得不分明,但听着说话声却觉得耳熟。
“哟,对不住,我以为家里没别人呢。”
没什么诚意的道歉。
姜糖脑子不太转得过来,好一会儿才听出是谁,但没能明白他话里意思。她疑心自己听错,想张嘴却先打了个哈欠。
“不说话等着我哥过来呢?”那人明显被她打着哈欠的轻慢态度气到,言语间嘲讽更浓,“他都把你带这儿来了,还躲什么呀躲?”
“见不得人吗?”
“小谨?”姜糖收住那个长长的呵欠,听得愈发迷茫,他是不是误会什么了啊?
被她叫出名字,那人气得站不住,大步朝她走来,“我告诉你,少在这儿跟我攀关系,你也就骗骗我哥,你以为自己是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