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就像姜错说的那样,她既然决意不肯原谅顾言之,那么尽早抽身一定是正确的。可是……可是,在已经布置完美的场景里,多玩上一两天,肯定也没什么坏处,不是吗?
况且,她还有一屋子的礼物没有拆呢。顾言之带她走的那条暗道,出口设置在阁楼角落的箱子下方。一推开箱门,就是满屋子的礼物。
庄蔓形容她是“掉进米缸的小老鼠”,可想知道姜糖有多快乐。倒不是说个个礼物都有多么贵重珍异,但至少花了四个人外加一只狗,整整一天的时间来布置。
这样的心意还不算“惊喜”?姜糖点头如捣蒜,一连串好话不重样地夸人,将四个人哄得服服帖帖,又抱着金毛犬一顿亲热。
剩下一个顾言之抱臂靠在墙边,还在生气——他哪里胖了?他不高兴地看着姜糖,移不开眼睛。
看她像“小老鼠”似地满屋乱窜探头探脑,看她挨个凑到他们面前卖乖哄逗,看她在一堆礼物中间刨出位置乖乖坐下。
陈柏川吆喝着要由阁楼窗户爬去屋顶,顾言之还是没移开眼睛。明明是想引起她的关注,然后对她发一发脾气,要她承认他是缠了绷带才显胖,再告诉她尽管这阁楼是由他们布置的,但点子是他想的,所以她也该对他多笑笑,多来亲热亲热他。
可姜糖进了屋,同大家汇合后,根本就没看他一眼。这会儿大家陆续从他眼前走过,时不时遮住她,顾言之一时间也忘了自己心里还闹着别扭,长腿一迈,就站到了姜糖跟前,
“怎么光谢他们,那我呢?”话是这么问的,态度也是要讨个说法的态度。可是他看见姜糖高兴的样子,怎么也都板不起来脸。
姜糖仰头望他,抬手一指墙边搁板:“剪刀,给我。”
顾言之不动,姜糖有些意外地再看了他一眼,顾言之使劲地板着脸回看她。
她毫不吝啬地撒娇道:“帮我拿一下吧,阿言?”
顾言之努力控制着自己脚步不往墙边移,还想再说几句,但瞟到路过的宁又晴好似准备伸手,于是一个跨步抢在她前面,拿起剪刀,返身递给姜糖。动作行云流水,他做得自然,唯独透出来的那点急切,好像怕被抢了天大的功劳一样。
宁又晴哼笑着白了顾言之一眼。她往窗边走,经过姜糖与顾言之时故意“啧”了一声。
姜糖扑哧一笑,重新低下头去,并不理会宁又晴。
这本身也没什么。都是多年好友,凑一起互相损几句、拌拌嘴实属正常,顾言之这些天尤其没少被陈柏川和魏成泽边捧边损。但这会儿他见姜糖面上红晕,低头的动作里似乎含羞,顾言之不知怎么地,竟然忽觉难为情起来,眼神松开了姜糖,四处游离,又掩饰般地低头摸了下鼻尖。
“你不去吗?”姜糖已经拆了好一会儿礼物了,脚边堆了一簇彩纸包装。她头也不抬,问顾言之。
谈笑声是从屋顶上传来的,听上去他们在外边很有趣味。
“嗯。”顾言之应着她,说去。但也只是立在原处,拿脚尖轻踢金毛犬,在那里逗它玩。
没过一会儿,金毛犬慢慢地从姜糖身旁的矮凳上滑下。顾言之坐下了。
等她再注意到顾言之时,他正在按照高矮顺序,将她拆开的各式礼物摆成方阵。
“那个八音盒,在这些礼物里面吗?”
顾言之回答完“不在”,姜糖继续低头拆礼物。屋外笑声衬得房间里的静默更深了。
顾言之先叫了一句“糖宝”,在姜糖偏头看他时,表情却是茫然的,似乎不知道要说些什么。他像从梦中忽然惊醒,一阵不曾设防的冷意刹那间自脊梁蔓延至四肢百骸。
“怎么了?”她问。
“你……”你是以为八音盒在这些礼物里面,才这么开心的吗?他上下嘴唇相碰,然而并没有发出声音。
“怎么了?”姜糖重复问了一遍。
是她心系八音盒,所以才要追问。不是关心他。顾言之这样想着,心尖上迟缓的钝痛陡然似刀劈下。
“亲我,我就告诉你。”
姜糖两只手的动作都停了下来,微微发楞。顾言之从矮凳上一侧身,斜挨过来,两个膝盖顺势触地,跪到了姜糖面前。
“糖宝,亲我,我就把八音盒给你。”
声音是从头顶上传来的。她盘腿坐在地上,顾言之挺直上身,高出她一截。话到一半,已有一只手掌托住了她的下巴。
“糖宝,”顾言之语气平和而冷静,“要不要亲亲我?”
两个人在沉默中的对视互不相让。姜糖的下巴被他用手掌托着向上抬起,虽是不得已与顾言之视线交错,但姜糖全无忌惮地审视着顾言之每一个表情。
他避不开姜糖的注视,眼眶渐渐泛起红色。姜糖轻轻一笑,下巴在他手掌中动了一动,蹭到他戴在手上的戒指,托住她下巴的几根手指也随之一紧。
“我亲不到。”她脆生生地抱怨。
顾言之低头的动作快得像一阵风,下一秒唇就贴了上来。
姜糖没躲,但也没有其他任何表示。
“你别生气。”顾言之弯腰低头,与她额头相抵,轻声地喊她:“糖宝。”
“嗯。”她也轻声回答他。
顾言之用肩膀碰了碰她,做无声的催促。她终于肯亲一亲他。
只不过是被亲了一下唇珠——说“咬”更合适,姜糖只不过是用牙齿咬在上面磨了一下,一阵痉挛的颤抖,如过电般传遍顾言之全身。他攥住姜糖腰身,反客为主加深了这个吻,好一会儿也不曾松开。
姜糖喘不上来气,一边推他一边向后仰,顾言之随时跟着她的动作,黏得很紧,意犹未尽地在她的脸上各处落下吻。
她四处躲,索性把头埋在顾言之胸口,嗅了嗅他胸口处的膏药。“你身上都是药味。”她笑道:“好苦呀!”
顾言之正待争辩,被窗外一句“喂”打断。
陈柏川一条腿跨由窗户外跨进来,“你们上不上来啊?这会儿可以看日落了。”
金毛犬被主人召唤到窗边。陈柏川朝内坐在窗沿上,“豆豆,把绳子带上,我们去屋顶。”他摸着狗脖子上的项圈,放出一段牵引绳,叫金毛犬跳上窗后,眼神才给到屋内的两人。“你们腻歪够了没,上去吧?”
这会儿顾言之已拉着姜糖站了起来。陈柏川对着他们打量一番,语气嫌弃,“你们刚才干嘛呢?我们豆豆还小,你们注意点啊。”说完,拉着金毛犬一跃而出。
姜糖顺着陈柏川最后的视线去看顾言之。他一手捉住了她的手腕,一手在理衬衣扣子。她站得近,更能看清他面上表情,一幅情潮未尽的样子。见陈柏川走了,他居然还准备侧身过来索吻。
“顾言之!”姜糖脸红到了耳根,“你别给我装啊。”
“嗯?”顾言之没亲到她,下意识地更往前凑,“怎么了?”
“你正常点!”姜糖甩开他的手,“别这么……”
顾言之眼看着她词穷,他笑一笑也被瞪一眼,只好闷声回答“好的”。
他小声叹:“干脆找他再要一根绳子吧。”
姜糖正在翻窗,听到声音,回头狐疑地问他:“你背着我嘀咕什么呢?”
顾言之怕她踩空摔倒,紧跟在她后面虚护着,这时候见她一只脚已经悬空,连忙握住了她肩膀。“小心。”
“我说,找陈柏川要一根绳子,你把我套上吧。”
刚才陈柏川就是在这儿给金毛犬套上绳子的。他语调平平,随口说来,中途还不忘提醒姜糖当心别撞上窗檐。
姜糖听完,却定定地朝他看直了眼睛。
她眼睛瞪得圆溜溜的,偏一与他视线相交,就闹别扭地避开了。顾言之不由地荡开唇边微笑,认错道:“我胡说的。走吧。”
等两个人沿着屋檐,快走到与大家汇合处,顾言之又是一笑。他迎着姜糖的目光,示意她看被绳索拽在陈柏川身边打转的金毛犬。
“绳子已经在你手上了。”他依旧是随口的一句感概。
“所以,”顾言之朝她歪了头,问,“可以多喜欢我一点吗?”
*
他怎么能这么说?
他怎么能说她把他当成狗呢?不,不,不。他说的是,他是她的狗。他想要当她的狗,他甘心当她的狗,他承认他是她的狗。可是他怎么能说出“他是谁的狗”这种话呢?
太阳落在了地平线上,火烧云的颜色异常鲜艳。从姜糖的角度看过去,顾言之脸上被镀上了一层红光,流动的光影从他额头淌到下巴。他怎么会允许自己说出这么自轻自贱的话?
他可是……顾言之啊。
姜糖也被粼粼的晚霞倾洒了一身。她点了点顾言之脸上红光,以为会像手指点在水面上激起一圈涟漪,但没有。
她从来没有养过狗。不过她小时候在福利院曾见过野狗抢食。她正想得出神,指尖传来温热而柔软的湿意。顾言之顺着她伸手的方向侧首,轻轻吻她指尖。
姜糖感觉心口的位置上被尖刀向里划拉了一下,只是轻轻的一刺。很奇怪又令人陶醉的感受,痛苦的同时又觉惬意。就好像她总是同时有一种想要爱抚他和砸碎他的冲动。
折断他的傲骨。就像逗弄金毛犬一样,姜糖用两根手指捏住顾言之鼻子,而后对他微微一笑,“那要给你起个什么名字呢?”
顾言之眉峰微蹙,眼神带着疑问。
“就叫你‘阿言’好了。”她盖棺定论,并不在乎顾言之听懂没有。而他虽困惑不解,但听见她叫“阿言”,就心满意足地应了一声,随自己处在一片空白中,捏鼻子也好、用指头点在脸上也好,任凭她处置。
看日落,吃晚餐,商量住哪里。姜糖频频走神,频频偷看顾言之。
顾言之坦然受之,并不戳穿,趁机一手包办了姜糖相关的所有事项。
直到他跟着姜糖进了同一间卧室。
“我们住一间吗?万一我睡觉的时候撞到你伤口怎么办?”她站在两个人的行李箱旁边,问。
听上去是在为他考虑,但其实两个人都是睡着后很少翻身乱动的人。
果然在退缩啊……这可不行。顾言之借着低头检查行李的姿势,装没听见,还要问她:“现在就把八音盒给你吗,装你箱子里?”
*
从那晚发现姜糖在书房翻找东西,到由顾瑾之口中确认她要找的就是这个八音盒,再到现在。此时此刻,他半倚在床头,看姜糖小心地把它收进她自己的行李箱,顾言之还是无法确定一个原因。
它没有重要到让姜糖在离开时随身带走,但却又重要到让她主动出现、想要把它寻回取走。
为什么?八音盒里面的跳舞小人双腿做成了一把钥匙。他找人拓下钥匙的齿轮形状,也查了各种各样的锁,结果只是证明了那把钥匙的平平无奇。是打开姜家什么物什的钥匙吗,所以姜错要求她收回?
还是,她想要给那个陈默吗?这把可以打开“姜糖的心”的钥匙,她想要给陈默吗?
手下的被褥忽然一紧。
姜糖的声音也忽然就在耳边,“你干嘛呀?”
顾言之张嘴悄声“啊”了半句,松开紧握住被褥的手。她掀开轻凉的夏薄被,与他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在床上躺下。
“糖宝,”顾言之打断她玩手机的动作,“八音盒,你可以什么时候还给我呢?”
“什么?”她因为惊讶,朝他侧过去了一点。
顾言之闻到姜糖身上沐浴露的香味,不是栀子花味道的。他有点生气,岛上工作人员到底不如西城居做事妥帖。
而姜糖却乐得略过他的提问,见他深呼吸,嗅着空气,岔开话题问道:“你闻出来了吗?是椰子味道的。”顺势往下讲了一个关于椰子的趣味小知识。
浴室里的确摆了一张卡片做介绍。他没注意纸上文字,但确信那上面的内容一定不如听她说这么有趣。
好可爱。她总是有这样的魔力,让小事也变得充满快乐。
“你怎么这么可爱?”顾言之一会儿握拳,一会儿张开手摩挲着食指与大拇指,重复道:“你太可爱了。”
“我好想捏你。”他目光灼灼,“想把你捏在手上,咬你一口。”想了想又说:“卷成一团,一口吞掉。”
姜糖因为被夸而忍不住扬起笑容,“什么呀!”她曲起手指在自己头上“铛铛”敲了两下,一本正经道:“椰子壳很硬的!”
说完,还有意严肃地停顿了片刻,才开始哈哈大笑。在姜糖止住笑之后,顾言之还抚着胸前肋骨,笑得喘不过来气。
她把毛绒兔塞到两人中间,用兔子脑袋去撞他,“顾言之,你今天有点奇怪。”
“嗯?”
“你又不属狗。”
顾言之短促一笑。
姜糖并不说话。顾言之就枕在她身旁,隔了有一会儿,他试图向她剖白自己:“就是……觉得很开心。”
找不到别的解释了。理智上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的话,但情感上早就已经那样了啊。
他说就是看见陈柏川在套狗绳,所以不知不觉就那样说出来了。脱口而出时还不觉得,等脑子听明白自己说了什么,才忽然感觉心神震荡。不过在她面前假装镇定,不想让她看出自己心慌得要命而已。
“你慌什么?”姜糖把脸埋在毛绒绒的兔子耳朵里,说话声闷闷的。
顾言之抓住了她的左手握住。“不知道。”他说,“有点……难堪。”
“本来是想,主人是你的话,我当豆豆也很不错。”他在心里想得很顺畅。就是诸如整天围着她打转、想吸引她的注意那些小事而已,“但是说出来……”顾言之犹豫地措辞,“说出来……不知道怎么就说出来了。”
姜糖抬起头,冲他哼了一声。
她的眼睛在微笑。顾言之被一股勇气驱使,把她的手握得更紧。
“那时候……三年前你走的时候,”他喉咙发紧,声音不自在地低沉,“有时候,我一想到你就是浇完了花随便出门散个步,然后就不回来了……”
“一想起来这个,我就觉得自己恨你。”他说末尾两个字的时候,小心地避开了视线,不去看她,把眼睛盯在毛绒兔上。怕她生气,他随即加快语速:“糖宝,我现在才敢爱你。从海里被救回来之后,我才敢爱你。”
“你把它们养得很好。贺姨说它们都是你在浇水、搬去晒太阳。”姜糖反客为主,扣住了顾言之的手,掰来扯去一根根玩着他的手指头,低着头接话道:“我的月季、蝴蝶兰,还有雪柳——那些盆栽。”
贺兰说顾言之一个人负责了剪枝、换土、捉虫、清洁等等,不肯叫别人帮忙。姜糖原以为是夸大,亲眼看见了几回才当真。
顾言之简单地“嗯”了一声。
讨厌她在说“我的”时,后面跟着的不是“顾言之”。一时忘了遮掩,他这样的想法不□□露在言辞间,“你的八音盒给了我的。”
“嗯?”然而姜糖觉得莫名其妙,他语气听上去像是很不服气,想同她吵一架。
“你把它给了我的。”他又回到了最开始的话题,“你……你不能收回去。”
“就把它摆到画室,好不好?”他问。
“画室不是被你锁上吗。”姜糖话到一半,起了疑心。他是知道姜错要来接她下岛,所以换个方式吸引她留下吗?
“你欲擒故纵?”姜糖问。八音盒给了她,换上画室来吊胃口。姜糖一骨碌从床上坐起,支起上半身,“顾言之,你说绳子在我这里的。”
顾言之拉过她的手放在自己脖子上,摆出扼喉的手势。而他在她手掌下延颈就缚,笑着说:“拉紧一点,糖宝,别松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