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苞米地里冲天的火光烧着了天,枣林村的后山上已经枯黄,树叶落了一地,只剩松树绿油油的挺在山上。一年的粮食收好了。苞米晒干脱粒就能卖了。
每年秋天,学校给每个学生安排任务,一人要交三袋树叶子,外加两袋苞米棒子,在冬天生炉子用。放了学小燕和小林一人一个编织袋子,拿着一根铁棍扎树叶子,扎上十几片树叶,一起撸到袋子里,速度快,还不用弯腰。农民总有农民的办法,虽然是劳碌命,也不能死脑筋。
小燕低头用铁棍扎着一片片的白杨树叶子,问小林:
“你说,以后会不会有个摄像头能在天上看见咱们在干什么?”
小林:
“你又做梦了,上课你做梦跑天上去,又做梦跑墙上那些灰里,还说是山水画。我怎么觉得你从大连回来比以前更痴了。”
小燕:
“你才痴啦,你才痴啦。”两手抓起地上的白杨树叶扔向小林,小林一躲身:
“没扔着。”两个孩子在夕阳下你追我赶,满身树叶,累了往地上一躺,看着夕阳落山。这个年纪天真烂漫。
秀琴想去买粮食,她还记着国庆说把粮食卖给他。到县里十里地,太远了,她上二癞头家借头牛拉过去。二癞头她娘正在大街上坐着打扑克。
秀琴:
“大娘,二癞头在家不?我想借借你家牛,拉趟粮食。”
二癞头她娘头没抬,没正眼看秀琴:
“哦,俺家牛不行喽,前段时间牛脚伤了,医生说不好治,二癞头说不治了,冬天过年把它给杀吃了。俺也给乡政府说了牛的事。你再借借别人家的吧。”
秀琴:
“行,那我借别人的吧。”牛是农村非常重要的运输工具,一头牛能顶好几个男人。秀琴听着有些可惜,好好可惜了,如果她家能有上一头牛,她每天上山里割草给牛吃,好好养着。哎,现在这样,村里又少了一头牛。
秀琴拉着苞米到了县里,种子站门口排满了牛车、小推车,都是来卖粮食的。看见国庆正忙着张罗人抬上抬下称重。好的粮食放一堆,不好的粮食放另一边。国庆看见秀琴来了,放下手里活过来打招呼:
“秀琴,你来了。”
秀琴:
“嗯,来了,你忙你的,我不着急,在这排队等等。听说今年粮食便宜,是吗?”
国庆:
“是呀,这几天村里人都来找我能不能卖高价。我也没办法,今年粮食冒收,粮价跌的厉害,苞米不到9毛。要是我收的高,往外卖就是赔。”
秀琴:
“哎,去年天不好,欠收,粮价高又没东西卖。本想今年收成好能多卖点钱,粮价又这么低,当农民有什么好的。成天提心吊胆,有太阳怕天旱没雨水,下雨天又怕不出太阳,一天天撅着腚干的什么劲。”
国庆:
“也不能这么说,现在年景好了,都能吃上饭了。忘了小时候吃不上饭,吃树皮草根的时候啦?”国庆还是这么幽默,他知道秀琴有难处指着粮食挣点钱,一个女人在家带着孩子,下地干活不容易,一袋子粮食一百多斤,秀琴一个人能背上背下,就是枣林村里十个女人也顶不上秀琴一个人能干。
称粮食的时候,国庆趁着秀琴不注意,偷偷多报了几十斤的称重。秀琴要强好面子,国庆没让她知道怕她心里不得劲。虽然没多少钱,也是国庆的一片心,不仅仅以前两个是相好,更是佩服这个女人的毅力。
秀琴揣着不到一千元钱,赶着借来的老黄牛慢悠悠往家走,一路上她在盘算,马上冬天了能干点什么挣钱呢?
天渐渐冷了,小燕的学校里生起了炉子。每年冬天装炉子,到了春天再拆了。教室墙角堆着一堆煤,是每个学生十元钱集体买的。一般自己家里都舍不得烧煤生炉子,只是烧个锅底热个炕头罢了。煤对农民来说太贵了。学校也怕有人半夜偷炉子,每天放学把炉身和烟囱分开,由住在附近的学生拿回家,第二天早上再拿回学校装上。小燕家离着学校最近,二年级的炉子就由她每天拆装,早上还要负责生炉子,用的引子就是秋天同学们捡的树叶。小燕把秀琴之前剩的碎布头拿到学校,用这个生炉子更好用。
冬天是最好玩的了,偷偷拿点花生、苞米、馒头放炉子上烤,谁家种了地瓜埋在煤灰里,放学炉子一拆,扒拉出煤灰,香喷喷的。冬天也是难熬的,零下二十多度冻得人发抖。小燕还穿着秋天的白布鞋,去年冬天的棉靴子小了穿不下,秀琴起早贪黑地忙,小燕没告诉秀琴,现在脚上有好几处冻疮。小孩子也不往心上放,听着花生噼里啪啦地在炉子上跳舞,小燕美滋滋的,每天班上的炉子得由她拿回家,是个责任,也是份荣耀。
秀琴前段时间打听邻村同学双林,没有固定铺位的商贩,在县里偷偷摆摊卖东西,秀琴听着动了心,她去县里集上看了好几次人山人海,卖了粮食人人手里有点钱,正是卖东西好时候。双林有辆手扶拖拉机,秀琴决定和他做个伴儿搭伙摆摊卖衣服,秀琴每天负责油钱就行了。跟着双林去青岛即墨进了一次货,转手在县里挣了200块钱,这个买卖划算,来钱太快了。秀琴一下子红了眼,想放开手干一把。
小燕也跟着沾了光,秀琴赶集带回来香蕉、甘蔗,还有一种带毛的水果,硬梆梆的,要放软了才能吃。小燕天天去捏两下,什么时候才能软呀?原来它叫猕猴桃,外面有毛里面是绿的,咬一口嘴里直流水,和以前吃的水果都不一样,香喷喷的,还有芝麻一样的籽,咯吱咯吱吃了还想吃。
每天晚上秀琴回来,掏出一大把零钱,往炕上一堆:“数吧。”
小燕坐在热炕头上:
“一毛、两毛、三毛、四毛…”数起来。瞅着炕上的小燕,秀琴觉得日子过得有盼头了。
秀琴想着得带小燕见见世面,外面的世界太大了,不能光看枣林村这么点小地方。这次去即墨进货,带着小燕一起去。十里八乡偷偷摆摊的人集体包了一辆长途车到即墨,凌晨一点路过枣林村旁边的国道。
冬天的月亮有些清冷,照着两个赶路的身影,一大一小,舍不得嘴里的热乎气,手捂着嘴全哈在手上。黑麻麻的国道上什么也没有,秀琴领着小燕蹲到旁边的月季地里藏起来,这个点赶路的人身上带着钱,知道是去跑长途进货的,万一遇上个劫道就不划算了。两个人蹲在月季地里,路过一辆车,秀琴起身看看,不是自己那辆再蹲下。今晚上格外冷,风吹在脸上像刀子。
秀琴一只手搂着小燕:
“冷不冷?”
小燕:
“不冷。”小燕这次跟着秀琴一起去即墨,激动地不得了,昨天晚上一宿没睡,小心脏现在还扑通扑通地跳个不停,又要进城了。
滴滴,远处来了辆面包车在道边停下,秀琴赶紧拉着小燕上了车。赶夜路,动作要快,谁都不敢耽搁。一个人一个铺位,一米长左右,蜷着腿能睡一晚上。秀琴给小燕单独买了一张票,不想委屈孩子。一排两个铺位,刚好剩了两张不在一起的车铺,秀琴把小燕抱到后面的车铺上,旁边是个二十多岁的大小伙子,自己躺在了一个中年妇女身边。可能是昨天晚上没睡的原因,可能是有点晕车,小燕迷迷糊糊睡着了。
“下车喽,到地方了。”司机师傅喊人下车。
小燕也醒了,睁开眼,一双大眼睛正瞅着自己,原来隔壁的小伙子盯着自己在看。小燕平生第一次这样被家人以外的男人看,不过,看得出他不是坏人,有点像哥哥小健。
小燕跟着秀琴下了车,吃完热汤拉面,秀琴说这里的拉面是最好吃的,一定要带小燕来尝尝。抹抹嘴上的油,两人吃饱喝足进市场进货了。
眼花撩乱的衣服,熙熙攘攘的叫卖声,“十元一件,十元一件。”“广东货广东货,新款上市。”小燕完全顾不上看,死死拽着秀琴的衣服,人挤人的大人堆了,个子都比她高,万一挤丢了都不知道。秀琴找到熟悉的老摊位,要了自己卖的畅销款式,掏出用碎布头拼接成的大布,不知道什么时候大布改成了布口袋,一件两件三件,装了满满的口袋。这块碎布口袋好像装满了妈妈的梦,也装满了小燕对妈妈的崇拜:
“妈,你什么时候改的,我怎么没看见?”
秀琴背着大布口袋往市场外面走:
“嗨,让你看见?你妈我也有点秘密。”母女俩高高兴兴往回走,又买了六个硬梆梆的猕猴桃,小燕吃完的时候,意味着秀琴又要进货了。
最近县里抓商贩抓得严,秀琴和双林就到更远的乡镇上赶集,不管怎么样,刚上的货得卖了,压在手里换不成钱,明年衣服就过时了。凌晨三点秀琴抹黑出发,担心小燕没人照顾,她让小燕去和奶奶作伴,给奶奶暖被窝。
小燕脚上的冻疮越来越厉害,手上也有冻疮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手上的冻疮好像掉了一块肉,露出的是肉还是骨头呢?小燕皮实,没感觉疼。到了奶奶家放下书包找吃的:
“奶,我饿了。”
奶奶从柜子里拿出一包青岛钙奶饼干,是秀琴送来的:
“你妈上次去即墨给我买的,拿着吃吧。”
小燕接过饼干,奶奶从套间拿出一包新鲜山楂:
“燕燕,我看见你脚冻了,冻得像个坏地瓜,青一块紫一块的,我给你烧几个山楂糊脚上吧。”奶奶用刀压扁了鲜山楂,放到炉盖上滋啦往外冒着水汽。奶奶年纪大了,经不住冻,每年几个儿子凑点钱买上一冬天的煤。奶奶用镊子夹起熟透的山楂,小心翼翼放在小燕脚上冻疮:
“有点痛哈,忍着点儿。”小燕嘴里咬着钙奶饼干点点头。奶奶在小燕脚上放了七八个熟山楂,手上露肉的冻疮,用金创药做了包扎。
奶奶:
“你妈光想着挣钱,你都什么样了也不知道管。”
小燕:
“你老是住院,俺家都没钱供我和哥哥上学了。”
奶奶当作没听见,转身进里屋听收音机去了。
小燕睡觉喜欢蒙被里,冬天冷,呼出来的热乎气正好暖和,不能放被外面去。奶奶老是说,你不憋的慌?憋死怎么办?
小燕说,死就死了呗。
奶奶扯开蒙在小燕脸上的被,“别胡说八道,快睡觉!”一口吹灭了煤油灯。小燕缩了缩身子,又憋被里面。
福生在大连的工程也接近尾声了,快年了,工地上不少人提前回家了。福生想着多挣点钱,就和几个人留下来接着干。下午那几个人进趟大连,买点特产带回家,还有几个人带着旅馆地上的小卡片出去了。
“叔,我们出去下,晚点回来哈”二十出头的半大小子,红着脸。
“别作贱自己哈。”
福生头也没抬,一个人守着十二层大楼,做点电焊。一个火星蹦到了旁边的垃圾堆了,福生没注意到,忽然间烧起熊熊大火。福生赶紧用水桶装水,大楼还没建好,水都是滑轮滑上来的。福生脱了衣服往火上敲打,终于扑灭了。这让原本胆小怕事的福生吓了一跳,工程队上以工作不善,扣了福生和几个同村的钱,说等明年春天工程正常开工再给钱。福生急火攻心生病了,连续高烧不退好几天。秀琴知道消息赶紧打电话叫福生回老家。
在外面忙忙活活一整年,钱没拿回家,害得同村几个人也没拿到钱。秀琴合计过日子都不容易,从银行取出卖小麦、玉米、玻璃瓶的钱,还有这段时间卖衣服的钱,手里留了点进货的钱,其余全给了福生:
“先给他们发工资吧,干了一年都等着这个钱过年。”
秀琴又递过来一个红包:
“诺,明天大俊结婚的礼钱。”
福生大哥的儿子大俊明天结婚,福生因为自己的事没好意思问秀琴张口,出去干了一年什么也没拿回来,又搭进去这么些钱。
秀琴知道福生想什么:
“拿着吧,张家第一个结婚的长子长孙。咱们也得要点脸不是?你大哥一直踩贱咱们,咱们也不能这么窝囊,我就是去借钱也能把礼随上。拿着。”
福生垂头丧气恶狠狠地捶了自己一拳头。
第二天,福生、秀琴和小燕喜气洋洋去福海家等新娘子。
福生没看到奶奶在现场,问福海:
“咱娘没来?”
福海:
“哦,咱娘和我说就不过来了,天冷怕冻感冒了。等会给她送点吃的就行。”
福生也没多想,反正福海和娘走得近。
下午福生一家三口往家走,小燕说想去看看奶奶。走到村中心张家百年的大槐树底下,听见村里正在议论:
“哪有长子长孙结婚不去现场的?”
“就是,奶奶这还活着呢,活着不让去看孙媳妇?”
“张家老大坏心眼子,不知道想什么,还成天娘娘叫得亲,谁不知道惦记这块老房子。”
看见福生一家走过啦,邻居们闭嘴不说话往后躲。国庆他娘毛大娘走过来对秀琴说:
“快去看看你婆婆吧,在家骂了一天,长子长孙结婚不让奶奶去现场,就送过来一朵写着奶奶的胸花。让人生不生气?!”
福生和秀琴一听着急了,原来是福海没让娘过去。一进门看见娘躺在炕上,胸前戴着红花,脸上满是泪痕。
福生:
“娘,娘,你没事儿吧?”秀琴也赶紧过来用手摸摸额头,握握手。看着脸色不大好,出外屋赶紧烧壶热水。
秀琴:
“小燕,去拿些烧火草,给你奶奶烧炕,屋里太冷了。”小燕这才感觉到屋里没生炉子没点火,打了个冷战。
一家人忙前忙后张罗起来。两天后,奶奶吐了一口血,住院了。
山东胶东的习惯,进了腊月门就开始忙年,所有屋子刮大白,重新粉刷,一忙就忙到除夕晚上。眼见着要进腊月门了,小健还在学校没放假,婆婆还在住院,家里还有几十件衣服没卖出去,秀琴不免得有些上火。
秀琴正在家里做饭,大队大喇叭通知她有一封信。秀琴取回来一看是小健写的,用剪刀剪开信封,拿出来满满十几张信纸:
“妈妈,爸爸,你们好。
最近身体都挺好的吧?我在大连学校也挺好的,学习上比高中轻松多了,我也参加了一些兴趣小组,学会了用电脑,还和同学一起参加了计算机大赛,拿了三等奖…”读着小健的信,秀琴乐得笑不拢嘴,儿子真争气。
信越往后读,越不对劲:
“我想过了,虽然我出生在农村,但是从小也跟着妈妈见识过很多场面,待在农村里面朝黄土背朝天是不容易成才的。即使我现在上了大学,也面临着城市和乡村的各种差距。甚至毕业之后也可能会有工作单位的差距。我想要改变农村的思想,应该像城里人一样地去生活,不应该躲在象牙塔。妈妈爸爸,我想好了,休学去南方…”
秀琴往身后一摊差点摔倒,这封信像一道晴天霹雳打在她身上,辛辛苦苦供给儿子读书十几年,终于考上一所名牌大学,又要折腾休学。
秀琴:
“儿啊,你怎么这么傻,上学才是改变命运最好的路呀。”把信叠好了藏起来,现在不能让福生知道,家里已经够乱的了。
秀琴想着赶紧挣钱,老的、小的事情全赶在一起,哪个不用钱?还有几十件衣服没卖出去,她叫上双林拉上所有的衣服,今天一定要卖出去。小燕嚷着也要去,秀琴一想,行吧。虽然是偷偷摆的集市,也非常热闹,吃喝用穿什么都有卖。秀琴撑开铁棍衣架:
“走过路过,不要错过,今年最新款式哈,来看看啦。”
小燕看着好玩,也跟着张罗:
“叔叔、阿姨,过来看看呀,最新款的衣服。”童声童气逗笑了路过的人,呼啦一下子围上来好多人。秀琴一下子张罗不过来。
小燕上前帮忙:
“妈,妈,这个多少钱?”
“阿姨,我妈说这个五十。”
顾客:
“小闺女真懂事,以后长大了,是你妈妈好帮手。阿姨买了。”
接过五张十元票子:
“谢谢阿姨,祝你新年快乐,天天开心。”周围的人哄堂大笑,这闺女嘴太甜了。一会功夫母女俩卖了十几件衣服。看来今天全部能卖完。
枣林村二癞头家挤满了人,快过年了,那头乡政府的牛腿坏治不好,准备杀了,今天请了当地屠夫,村里人都过来看热闹。院长里架着几口大铁锅,开水咕嘟咕嘟翻滚冒着气。
秀琴正想着衣服的事儿,突然听到有人喊:
“城管来啦,快收东西。”
秀琴抱起衣架上的衣服往大布包里塞,小燕手忙脚乱一起帮着收拾。刚刚买衣服的人试了一大堆衣服,还没来得及收拾,秀琴正往包里装,看着城管戴着大盖帽来了。秀琴背起大布包撒腿就跑:
“小燕,快跑,跟着妈妈快跑。”
二癞头家开始杀牛了,五花大绑,屠夫磨着刀,一手捂着牛的眼一手快刀刺在脖子上,“呲…”鲜血喷张,牛倒下了。上来七八个人,开始剖膛开肚。
对面的城管堵住去路,一棍子轮在秀琴后背的大布包上,刚下过雪地上路滑,秀琴一个趔趄摔倒了,七八个城管围上来没收了所有衣服,就连碎布头拼的布包也被撕的七零八落。秀琴从雪地上爬起来在后面追:
“行行好,给我吧,我不卖了行不?给我吧,这些衣服得好几百块钱呢。”
城管头也不会,继续追赶其他商贩。小燕在混乱人群里吓得哇哇大哭。秀琴才想起来闺女,跑过来抱着小燕。秀琴也好想大哭一场,为什么挣点钱就这么难呢?擦擦自己脸上的泪:
“不哭不哭啊,妈妈在,不怕不怕。”
小燕抱着秀琴的脖子,哽咽:
“妈妈,他们为什么抢咱们东西?我想去打他们。他们把你推倒了。妈妈,我快长大吧,长大了就能帮你忙了。”
秀琴咬咬牙:
“小燕不哭哈,没事,他们拿走就拿走吧,刚才咱们不是卖了十几件嘛,赚回来了哈。钱没有了,咱们再挣。走,我领你去买好吃的。”
秀琴收拾收拾剩下的东西领着小燕回家了。屋漏偏逢连夜雨。
奶奶在医院的情况不大好,医生让拉回家不要在医院了。大哥福海和福生商量给奶奶做寿衣,提前准备好,万一哪天用着。小健也放寒假回来了,秀琴没和他马上说休学的事情,想着等孩子的心气降一降,或许一时兴起三分钟热血呢。
小叔听说娘身体不好,赶紧带着老婆孩子从北京回来,两手空空进了家门,一进门扑通跪在地上:
“娘,你小儿回来了。”
奶奶起了起身,实在没力气,又躺下:
“哦,福喜回来了,和你媳妇孩子一块回来的?”
福喜:
“娘,都回来了。”福喜起身坐在炕头上,拉着奶奶的手,摸了又摸。他媳妇进门喊了一声“娘,我回来了”,领着孩子出了里屋坐在炉子边上,没再和别人说一句话。
年就是这么快,又到了。今年除夕是张家最齐全的一次,小健、小燕这一代兄妹几个人轮流在列祖列宗像前上香磕头。外面的鞭炮烟花阵阵响声,好热闹。奶奶和孙男嫡女们有说有笑,红扑扑的脸泛着红光,看不出她已经病入膏肓。小燕想奶奶病好了吧。
几个孙子孙女出屋放鞭炮,只剩小燕一个人和奶奶。奶奶从被窝枕头里掏出一块手绢,包的严严实实好几层,打开里面放着一张100元钞票,递给小燕:
“燕燕,你拿着,给你的,别给你妈说。你妈是个好人,我欠她的。你好好听你妈话。拿着。”
小燕接过来:
“奶,你怎么还不死?他们说你快死了。死是什么,我可以去吗?”
奶奶:
“人都是要去的。”握着小燕的手把钱装在她的新衣服里。正说着,福生、福喜和几个媳妇、孙子进了屋。
福喜:
“娘,你快看,外面放烟花。”前几天奶奶把老房子的地契给了福喜,今年过年他格外高兴,破天荒地买了鞭炮和烟花,这可能是几十年里第一次往家买东西。
奶奶趴到玻璃上:
“哎呀,真好看。”
小燕站在大人身后,看着他们,烟花和人差不多。
福喜过完正月初八回北京了,小健也收拾行李准备回学校,说要做准备,暑假就休学南下。秀琴想了很久,想想自己一辈子也是被自己娘拦挡的,窝在农村一辈子,算了,随了孩子心愿吧,同意了。
放在院子里水缸的馒头、肉鱼又要吃见底了,村后山里的麦子也钻出土。福生和秀琴在后山上靠近姥爷坟的那块地上抠着薄膜,让麦子露头吹吹春风。突然村里来了一个人骑着自行车找他俩:
“福生,赶紧上医院,赶快的,你娘不行了。”
福生和秀琴扔下活往家里跑。奶奶在炕上大口大口地吐血,福海找了一辆拖拉机,垫满了麦秸草。福生和福海把奶奶抬上车,秀琴用卫生纸捂着奶奶的嘴,染红了整卷卫生纸。小燕正在上课,村里来人喊:
“小燕,你妈让你上奶奶家,你奶奶病危,你看着你奶奶家的门。”小燕头脑一懵,过年时候奶奶不是挺好的吗?红光满面。
奶奶到了医院,医生没让进门,直接挥手回去吧,福生怎么央求也不行。
已经奄奄一息的奶奶:
“回去吧,你爹也死在那个炕上,我也死在那里,和你爹在一块。”
福生哭着:
“娘,你没事的,会好起来的。”一车人又回到枣林村。
村里听说消息的人早早站在村中心张家的这颗大槐树底下,议论纷纷。当天晚上,奶奶断气了。
奶奶躺在正间屋子,盖着白布,一句话不说。小燕一觉醒来,揭开白布叫了一声:
“奶,该起来了。”奶奶没应声,秀琴过来抱着小燕出了正间。
小燕看着奶奶睡觉那个屋的镜子蒙了白布,奶奶说过,人死了不能照镜子,照了就找不到魂了,被锁在镜子里。小燕知道了,奶奶死了,原来死是这样子,像小燕自己睡着了一样,蒙着脸。
不知道从哪冒出这么多人,身穿黑衣头戴白花,进门就哭:
“哎呀,老姐姐,你怎么什么也不说就走了呀,我多少年没见你面,再见你就这么走了。”
“老姑,我妈身体不好,不能来看你了,你一路走好。”
“嫂子,你怎么走得这么快,我哥才过去那边多少年,你就跟着过去了。”
小燕在奶奶院子里找到几块砖头,走在上面一步一步数脚印,看着人来人往,从来没见过,也不想靠前。
送葬的队伍沿着那条颠簸不平的石头路进了后山,吹吹打打的声音回荡。坟地旁边奶奶和爷爷合葬在一个坟头,没立墓碑,坟上放一块大土块,旁边插着一根白幡。众人烧了些纸钱,挨个给爷爷奶奶磕头,嗑完头的人陆续往山下走。小燕转过身跑回坟前:
“奶,我还没带你到大城市去看看。奶,如果我进了城,还会回来吗?”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