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轰隆几声闷响,乌云汇聚在江都的上空,空旷的走廊尽头,沉重的脚步声越来越近,陆远行被两名狱警押着走出了市局。
“陆队。”
“陆队。”
陆远行停了下来,目光看向一群他一手提拔的队员,心里头五味杂陈。
“陆队,这不是真的,当中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陆远行寻声望了过去,那个软弱窝囊,做什么都唯唯诺诺,说话细如蚊虫,第一次出警被歹徒吓尿了,他曾经一度恨不得拿块板砖敲起的人已经成长成为一个敢持枪和歹徒搏斗的人。
迎着死死盯着自己明亮清澈期待执拗的目光,陆远行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把目光投向了另一个人。
那人他穿着浅蓝色制式衬衣,熨帖平整,身材修长略显清瘦,鼻梁挺直,嘴唇削薄,神色淡淡,透出了薄情寡义的味道。
“白茶。”陆远行道。
轰隆又是几声闷雷响起,伴随着闪电划过天际,映出了白茶沉郁的眉头,他平静冷漠的目光看了过去。陆远行自嘲地一笑,道:“这可能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了,不想说点什么?”
“陆队!”
“陆队,赵局说了,你好好交代还是有机会……”
“是啊,咱还可以戴罪立功,争取宽大处理。”
刑侦的兄弟们强忍着泪水,一个个抢着说话。
陆远行抬手掌心向下压,这是一个制止的动作,尽管他的手被靠住了,这个小幅度的动作还是让一帮人霎时间安静了下来,陆远行向前走了几步,停在了白茶面前,抬起双手,右手在他肩膀拍了一下,转身走向了警车。
几个警察呼啦啦想地跟上去,却被陆远行喝住了。
陆远行钻进了警车,目光望向即便在沉沉乌云覆盖下仍不能掩其光辉的警徽,重重的关上了门。
警车在轰鸣声中扬长而去,几位眼泪浅的早已忍不住哭了起来,反倒是那个一度因为胆小懦弱被陆远行从头骂到脚,从里骂到外的郑容忍住了,他一抹眼泪,咬牙道:“我不相信陆队是这样的人,这里面一定有什么误会。”
其他人也是一样的想法,但是他们又不知道能做什么,失去了陆行远的刑侦一队就像失去了主心骨。
又是一声闷雷滚过,大滴大滴的雨落了下来,刑侦一队的人仍站在雨里倔强地看着警车消失的方向。
“都回去吧,别站在这里让人看笑话了。“白茶道。这是他第一次出声,声音里还带着微不可闻的叹息。
这场雨下得又大又急,暴雨击打着车窗,大雨模糊了视线,可视度非常低,突然拐角冲出一辆货车,以势不可挡之势冲了过来。
市局里一电话铃声响起,随之像一滴清水滴入沸腾的油锅炸开了。
陆远行车祸身亡的噩耗传来刑侦一队的时候,所有人都埋在卷宗里,起初得知消息他们先是错愕,迷茫,无助悲痛到最后擦干眼泪参加完葬礼。
市局重归于平静,所有的工作都按部就班地去做,仿佛这事故就是一个无足轻重的小插曲,而他们刑侦一队也即将迎来了他们的新队长。
这位新队长在走马上任前一晚还带着小弟在KTV里狂欢,第二天盯着个鸡窝头推开了市局领导的办公室大门。
周浩,刑侦第二支队长,年纪刚满二十五出头,不是一般的富二代,家族非常庞大,横跨军政商三届,祖父开国功臣,父亲某战区司令员,祖母商业大鳄,弹指挥手能够让一个行业起死回生,如初豪门背景自然纵得他不知眼高于顶,不知所谓,对于上级领导也缺乏敬畏。
在反腐八项规定下来后,他仍然顶风作案带着一群下属到高级场所群魔乱舞,当然糟的是他自己的钱。
他显然是被紧急电话轰过来的,眼皮耷拉着,站没站相坐没坐相。
赵局看着自己一手提拔上来的刑侦二队副队长,跟个痞子一样又气又无可奈何,食指隔空点了一下他,恨铁不成钢道:“站好!”
周浩打着哈欠:“您老人家有事说事,困着呢。”周浩来市局上班五年,迟到早退是家常便饭,没有事绝对溜得比兔子还快,没下班就寻思着去哪里潇洒。
用他的话来说,加班可以,没事加班不行,有这么一个反资产阶级的领导刑侦二队也养成了懒散的作风,没有案子的时候个个溜得比兔子还快。
“无组织无纪律……”赵局刚训了一句,周浩转身就走。
“你给我回来!我有重要的事情!”
周浩转过身来懒洋洋地靠在门口。
见他这幅没正经的模样,赵路火气没下来感觉又蹿上了头,心理默念了几遍道德经给强行压住了:“进来!把门关上!”
周浩反手关上门,轻轻一挑眉。
默念了两遍道德经,赵局感觉灵魂已经得到了升华,心平气也不躁了:“张支队已经告病退休了,你怎么想。”
周浩道:“没想法。”
大概道德经地作用有时效,赵局火气隐隐有上蹿的趋势,又默念了一遍心静经,才恢复了以往平和的语气:“市局决定把刑侦一队和二队合并,由你担任队长。”
这下周浩来了点兴趣,顺手拉了张凳子坐下,还不忘支起一条腿,“论才能论资历这个队长怎么也轮不着我吧。”
对此,赵局已经没有脾气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反正组织决定了。”
周浩利索起身,这赵局说了一句差点让他摔掉下巴的话,他是这样说的:“白茶挺好看的,肥水不流外人田,咱们局里也没有禁止办公室恋情。”
周浩简直怀疑自己的耳朵灌了风。
赵局大概也觉得这个理由太荒唐了,木着老脸把人推出了办公室。
“周副队。”
周浩从赵局办公室出来,大步流星地朝着刑侦一队走,迎面撞见一个刚实习的警察,她立即稍息立正毕恭毕敬地喊人。
周浩停住了脚步,叼着烟侧头冲着她笑了一下,道:“乖,是周队。”
他的眉眼形状狭长,眼窝深,是典型的桃花眼,这一笑似有似无透露出温柔暧昧的味道,实习耳朵莫名发烫,垂眼避开了他的视线,楼下传来嘈杂声,打破了这黏腻的气氛。
两名警察在干架,一人把另一个人压在身下,被压的那人不知道说了什么,张平脖子青筋暴起,眼睛充血,抡起拳头砸了下去,大骂道:“你TMD才是黑警,你全家都是黑警!”
被压的人侧头避开了重拳,抓住机会一个扭身成功掉换了位置,两人你一拳我一拳有来有往,很快就引来其他人的注意力,都蜂拥而出,拉架的拉架,劝架的劝架,一时间闹轰轰的,小警察下意识地瞥了一眼周浩,谁知道这位副队长非但没有下去制止反而抱臂好整以暇地看起了戏来,不知道什么时候还戴上了眼镜,眼镜是金属边框的,压在高挺的鼻梁上,竟有种斯文败类的感觉。
楼下拉架的某位警察无意间发现了他,刚想出声就看到周浩竖起一根食指,放在嘴边,出口的话就咽了下去,一脸茫然。
“陆远行都认罪了,我又没冤枉他,冲我发火有毛病吧,有胆做就不怕人说。”
“他不好受,那些因为陆远行丧命的,连墓碑都不配有的兄弟们他们的家属就好受了!他们有的家人至今都不知道他们牺牲了,清明连个祭拜的人都没有!你信也好不信也好,陆远行和毒贩脱不了干系。”
“少说两句吧,郑容怎么说也是陆远行一手提拔的,你这么说他心里肯定不好受,郑容,你也别倔了,那三名卧底的死确实和陆远行脱不了干系,陆远行也认了签字画押,白纸黑字。”
“是啊,出了这样的事大伙心里也不好受。”
楼下两人像发狠的两牛相斗,几个劝架的人都没法把他们扒拉开,某个还被打断了眼镜,小警察看看下面又偷偷觑了一眼周浩,他面沉如水,狭长的眼眸眯了起来,穿透镜片的目光竟然有种说不出的锐利感。
她下意识咽了咽口水,努力缩小存在感。
“都干什么!都干什么!”办公室门打开,传来了赵局声如洪钟的呵斥,他出来就撞上了倚靠在走廊的周浩,当即气不打一处来,“站在这里做什么!凹什么造型!还有你们两个干什么!都在干什么,热闹没看够!要不要我给你们搭台子!”
喧杂声传到了刑侦一队,拿着卷宗等签字的小警察偷拿眼觑了一下低头翻阅卷宗的人,一手撑着脸,半边脸隐没在阴暗里,他一目十行的扫过在上面签了字,然后视线重新转回电脑屏幕,小警察偷瞄了一眼,那是一起车祸,等他眯着近视眼努力去看时白茶抬起眼皮,道:“还有事吗?”
小警察头立马摇得像拨浪鼓,拿起卷宗道了一声谢谢麻溜地滚出去。
九点周浩踩点进办公室,几颗圆溜溜的脑袋还往外瞅着,其中一个年纪看着十七八岁,洋溢着青春活力的男孩那毛茸茸的头被一只手毫无感情地按了回去,他正扒开着重新挤入现场一抬头见到了周浩,很意外:“老大?”
几颗脑袋齐刷刷地回过头来,周浩揉着脖子进办公室,他的办公室装点得简直像是贪腐现场,舒适的真皮沙发,紫檀木茶几,连烟灰缸质地色泽都透露出一个字“贵”与这些格格不入的是里面放着一个巨大的双开门冰箱,从冰箱的磨损来看使用频率不低。
几颗脑袋跟着他进了办公室。
“老大,下面啥情况?陆支队是被陷害的?”
说话的是青春活泼的,笑出一口白牙的少年郎锦杨,外号小太阳,名如其人,他性格开朗活泼,人称社交牛逼症,跟谁都能处得来,爱好八卦。
一帮同事目光炯炯地盯着他,就差拿着几包瓜子啃了。
这时一戴着眼镜,模样秀气的男子夹着一个不知道用了多少年旧得泛了黄的文件袋进了来,一进来就开始轰人。是副队长苏杭,一进来就把门关上,从一摞文件袋里抽出几张照片,指着最上面的一张,“怎样?意外吧。”
“确实挺意外的。”周浩夹起照片,“哪里来的?”
“一个朋友的,他在一家私家餐厅做服务员,还有更让人意外的。”苏杭在那些照片中挑出其中一张,照片上一个人从驾驶座下了车,一个人现在后坐,他微弯腰左手拉门,右手手背贴在车门框处,一个人从车上下来,照片定格在他的脚刚落地,半边身子已经从车里下来,“汉江市宁安县分局派出刑侦大队赵泽楷几年前因为贪污腐败进去了,在后来意外死在里面,卷宗里说是甲硝唑过敏,Cleric 按照宗教的意思,他在贩毒集团应该属于比较重要的角色,按照这个逻辑,赵泽楷连给他提鞋都不配,除非我们的推理是错误的,实际上这是反逻辑,是迷惑警方办案的手段,教会等级越高在贩毒集团等级越低。”
“不太可能,一个代号而已,迷惑又能迷惑到哪里去,但是确实是不符合常理,Cleric 连陆远行这个市局刑侦支队队长都不放在眼里,不至于对一个偏僻地区的大队长毕恭毕敬。”
苏杭说:“我有一个猜测,这门应该不是给赵泽楷开的,是给另一侧门的人开的,如果是这样,说不定那人是Divine Knight甚至有可能是Pope。”
周浩没有接话,等着苏杭说。苏杭是个寻根问底的人,一旦有怀疑那必定有所行动,把该调查的都调查了再来回报结果,“我怕打草惊蛇没直接进里面调查,调了周围的监控,不过这张照片是三年以前了,周围店面就算有监控也早就清干净了。”
“我的意思是咱们实地去考察一下,不用警察的身份,就用顾客的身份,我打听过了,最低消费一万,刚好过两天就发工资了,到时候我们去一趟。”
“我早就跟你说了。”周浩叹了一口气,“他就是人渣,披着人皮的禽兽,这才到手不给钱也就算了,还拿你的钱养家,你当初要是跟了我,也不至于落得这么个下场,连自己的工资都保不住。”
苏杭笑骂:“去你的,跟了你这么多年了,红烧排骨还没吃上。”说完正事,苏杭也难得八卦了起来:“我听说我们要和一队合并了?”
“是啊。”周浩这次是真真实实要叹气。
苏杭也叹了一口气:“还好那边位置不够,应该是分开办公”他拍了拍周浩的肩膀,惆怅道:“以后早点来,别动不动早退迟到,我可没胆量在白茶眼皮底下掩护你。”
“他怎么?很严格?”
“反正没你懒散。”
周浩无言以对。总算对自己被强制提升没有想法了。
苏杭手机叮咚响了一下,他看了说:“刘大富那龟孙子有线索了,你猜他是怎么逃的?那孙子骑自行车!我先去看看。”说完提腿就走,走到一半又折回来,“算了,回来再说。”
苏杭这一去,回来没等到周浩。这段时间市局没什么大案,周浩没到点就开着他那价格八位数的巴博斯g900风流去了。
浪了一夜,手机还没电自动关机了,一觉醒来都十点了电话都要被打爆了,市局领导们都在会议室,会议都快结束,他这个预备刑侦支队长才懒洋洋地来,当然又被赵局当成犯罪分子一样批斗了半天,周浩还是我行我素,左耳进右耳出。
他这人非常有原则,有事的时候他能三天三夜不睡觉,靠着咖啡吊命,和犯罪分子斗智斗勇,没事的时候迟到早退家常便饭,用赵局惯用话语“无组织无纪律”,反正他就是这样你说你的,我做我的,时间长了,领导们也都知道这位是穿着警服外衣的剃头,不服训,奈何他背景又相当强悍,干不掉只能受着呗,还能怎么着。
周浩被喷了一口吐沫子从赵局办公室出来,苏杭也不知道从哪个山旮旯的地方钻出来,衬衫裤子全都是泥巴,也就脸还算干净,刚用水洗过了,周浩语重心长地说:“虽然你有对象了,但是形象还是要注意一点,很多人都是因为有对象后不注重着装最后惨遭抛弃。”
“你一天不挤兑我闲得慌是吧。”苏杭跟着周浩进了办公室,在一干民警睽睽目光之下又关闭了门,小声说:“我们追踪到了刘大富家里,在他家里搜出了赃款,我还打探到了一件事,那个醉驾撞了陆远行的大货车司机是他的表兄弟,他们家给他下葬以后一家人就搬走了,听说是搬到了汉溪县,说是投奔娘家,但是实际上他们在市里买了套房子。”
周浩解着衬衫扣子,把领带一扯随手丢在沙发上,苏杭这个有强迫症的人顺手就给他捡了起来叠好放在沙发边上,继续道:“我调查了那套房子是孙鹏出事后买的,那的房价跟我老家差不多,三十万左右,刚好他的保险赔付就是这个数,咋一看没什么问题,但是我调查了他的家庭状况,他妻子没什么收入,在家种甘蔗地,还有两个孩子,一个读初中一个读高中,往常日子也过得紧巴巴的,按理说是不太可能把钱一次性花完的。”
汉江市,入了秋白天还是和盛夏一样燥热难耐,周浩直接把空调温度调到了最低,回话道:“这样的猜测不足以推翻陆远行的案子,他那个案子证据链完整,还有他签字画押的认罪书,基本上不太可能翻案。”
苏杭皱眉道:“那总要查一查,万一真的有什么呢,不查我总觉得心里不舒坦。”说完发现周浩盯着他看,连忙说,“你放心我就是空闲的时候查一下,不会影响工作的。”
周浩感慨道:“我总算知道老陶那个浪子为什么会栽在你手里了。”
苏杭这个人是市局里公认的脾气好,性格好,对下是和善解人意的邻家大哥哥,对上是个乖巧听话的下属,领导说一不二,相处久了就会发现这些只是浅层次的,他有时候会格外执拗,他一旦发现案件的不同寻常,就会一直查下去。
他对于公平对正义的追求,远远比谁都坚定。即便是上头勒令禁止去查的案子,只要他发现不合常理的事就会坚持查到底。
周浩叮嘱道:“你查的时候别瞒着陶言明。”
苏杭一愣,敏锐地意识到了什么,道:“还真有问题啊?”
周浩从桌面拿了烟盒,从里面抖出一根递给苏杭,对方摇头,他点上火,吸了一口,道:“有没有问题难说,但是一旦有问题,绝对不是小问题。”
“也是。”苏杭叹了一口气。
如果真有问题,那确实如周浩所说的不是小问题,能够让一个堂堂汉江刑侦支队长心甘情愿顶罪,那必定受制于人,这人身份地位权利都在他之上,确实不是他这种没背景没靠山的人能够去调查的。
他突然想到了什么,说:“今天我去找赵局,赵局让白茶当队长,他拒绝了。”
周浩不以为意道:“拒绝不是挺正常的吗?钱少事多,一堆破事,整天不是这个指标就是那个指标。”
“那确实。”苏杭感慨道,“什么时候工作能纯粹一点。”感慨完了他又道:“我之前还担心他当队长了你怎么办。”
周浩道:“我有什么好担心的。”
“你说呢,白茶这个人非常自律,每天早到迟退,兢兢业业的,哎,有时候我下班了看到他办公室还亮着灯都感到惭愧。”
“案子破了吗?”
“还别说,咱这破案率跟人那没法比,怎么说也是令政府工资的人,你能不能稍微上一点心。”
周浩道:“确实该向你学习,一个搞刑侦的天天往禁毒跑。”
本来还准备了一番光明神圣的话的苏杭瞬间偃旗息鼓灰溜溜地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