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发在眼前淡橙色桌面上躺成一弯,从上面散发出淡淡的汗水味。
似乎也有香味,但来源还不明确。
透过发尖硬挺的漆黑色看去教室门口,学校乐团的新生陆续走进来了,皮鞋声咔哒咔哒响,少年少女的交谈听不清楚,大概是谈早间学校组织演讲的事情吧。
演讲人在经济联合会任职,整场演讲具是宏观而笼统的慷慨陈词,这似乎在学生心中激起了梦想的热浪。
在这所人人自负自矜的高校中再扇一把火,让年轻纯净的血液做燃油劈柴,实际上烧不出什么好陶瓦。但学生们依旧很吃这一套仪式场下的说教,得以暂时忘记个人现实的局限,渴望一飞冲天。
希美也可算作对此易感的青年,但不巧,对于今日的她来说,血液在成为梦想的燃料之前,已经从心脏下端的小缺口滴滴答答地流尽。胸膛不再填着热气,刺痛着失去生命的冰凉感带给身体的震颤波及到大脑,而后似乎是脑中受伤,痛觉波及耳膜,某处破裂,此时,她听见什么东西振动的嗡鸣声。
这和在操场上被白色棒球不慎击中时发出的耳鸣不同,年轻人耳朵好,很能分辨声音的特点,外伤耳鸣像是蜂鸣,而内伤耳鸣更似一种画面在脑际浮现。她确实看见羽毛叠着羽毛互相摩擦的美景,翅翼展开,在空气中展露缝隙、再合上,空气被击打、挤压,就发出蓝色的声音——是说,鸟儿振翅,蓝色羽毛扑动时的鸣声。
是年轻的那只鸟。
希美将脸从杂志上挪开,坐起身,中段折皱泛白的杂志厚封皮翘起来,慢悠悠向另一边落下、展开,露出叠成长方形、压得扁扁的报纸,她的指尖将报纸向一边推开,露出一封白惨惨的信。
是邮局的人送来的。
送来给她的。
希美从来没有收到过信,也不以为自己能收到谁的信,她与外界的联系只有那一份未得回应的寻人启事,也仅限于此。
这是早晨发生的事情。
当她将信与晨报叠着放在矮脚桌上,要出门时,目光吸收到信封上的讯息,她仿佛猛然抓住一只恶鬼,立时捏起信封,飞快背向霙的卧房门,挺直了腰板。
她感到,自己年轻而坚硬的脊骨在一节节碰撞着发痛,所以只好再微微弯下腰来,捏着信封边缘的手指微微挪动,似乎可以摩挲到恶鬼尸体溅出的肮脏汁液。
家里是怎么找过来的?她不得而知。
希美相信这是以纯粹的好奇心为驱使——她展开了信。
匆匆阅罢,倒没有几多新奇的内容,仍然是与报纸上同样的说辞,只不过指向更加明确,直冲她来:希美,回家吧。
确实到做出决断的时候了。
“伞木前辈,你今天精神不好。”
高坂总是用这种断言式的口吻说话,这会儿她挨上希美桌前,右手提着一只崭新的金色小号,小号反射的光斑游上信封,白金相融光彩熠熠。希美没打算将信封遮住,她像摊开自己鲜热的五脏六腑似的,将它们大方展示给高坂。
“高坂,”抬眼直视高坂,她正用目光悠然地吸收信封上的信息,希美岔开话题,问,“上午的演讲,可以听听你的想法吗?”
高坂美丽摄人的眼睛,投来清明的目光:“没有什么想法。”
希美微歪头,似乎在说:再叙述些理由吧。
“没有必要对它产生什么想法——改变世界,改变未来?不觉得是在糊弄人吗?少说那种话了。”
高坂的音量过大,但她不在乎谁的目光,那具身体里没有盛着燃油,说燃油太小看高坂了,她是一颗自发光的恒星,这颗恒星永续发热:“我的脚怎么走,走在怎样的路上,谁能比我更清楚。明明自己的问题都解决不好,还狂妄自大到以为什么都能做,什么都能改变,这不是现在年轻人的通病吗?不止于此,还要分个‘能不能改变世界和未来’的崇高低等出来,真是可笑,我觉……”
明明说“没有什么想法”,实际上她却比谁都更激动,反抗得比谁都猛烈,在高坂心中自悬着一条铁律,那是一根细长的、刀片般锋利的薄铁皮,任何人胆敢带着歪曲它的意愿抚摸其上,都会被狠狠割痛。
然而越是极端的锋利物,越容易变成其持有者施放独断、无常的工具,拿捏不当时,会反向割伤自己。
“高坂,冷静一点……”希美笑开,环视被高坂的话语点成石头的一干青年,她确实也被高坂不客气的话扎痛了身为“年轻人”的一部分,此时却不觉得十分抵触,她为高坂解释似的说,“未来……在自己的体验里,最好以正直的姿态、面对实际,我说的对吗?”
高坂略微思索后答道:“是的。”她眨眨眼睛,似乎意识到自己被希美带跑,歪曲成别样的理解,但对方的话与自己现在所想并不冲突,遂收敛气焰,平静下来。
“嗯,我明白了,谢谢你。听高坂说话总是很有收获,”希美笑了笑,用左手合上杂志,手表的银链带接收到小号反射来的闪光,金芒梦幻,却不再使她感到卑微与不安。她站起身,“今天就不旁听啦。”
“前辈?”
“高坂都看到了,”希美笑嘻嘻的,眼睛明亮,夕光、霞光如飞蝶般滑入窗户,在她虹膜中撒入彩色鳞粉。她将杂志举起在高坂面前——封面的长笛已被折断。
致命伤竟没有损害它的生命力,反而让银管单纯形体的优美变成了精神上坚毅不屈的美,希美将手指按得发白,十分用力,说话音高却和缓、稳重,“这里的全部,不面对是不行的。”
“伞木前辈——有人找,在学校门口,都在看呢!”一个衣襟扣得死紧的矮个子男生探头进来。
“啊。”希美正在掀开人生帷幕的当口,金光刚开始涌向观众席,就被什么不可抗的浓厚黑影遮掩了,她向着来人眨眨眼睛,“都在看?谁?”
“是男的,不知道是谁,开的黑色保时捷跑车,就停在校门口,可风光了,大家都去看了!”
希美捏着杂志的手突然松了力气,而后止不住地抽起筋来,她将它拥抱般塞回怀里,用尚带稳定性的双臂固定在胸前。“什么啊。”她小声说罢,像是受到谁的召唤似的,用一只手提起包大步走出门去,有些气势汹汹,又稍带软弱无力,她微微勾着脑袋,好像霙平时与世无争的样子,但她毕竟是希美,她眼光炯炯,因拧了眉而显得像是在愤怒,在冒火。
这具行进中的身体是实在的,健康的,鲜红色的,但似乎有一块空洞了,变成灰扑扑的烟尘,在体内各处渗透。肌体接收到异物入侵的信号,产生不得了的炎症反应,从主动脉直到手背上的毛细血管都在发胀、刺痛。
她觉得自己满身燥热,可小疙瘩在皮肤上细细密密地出现,实际,是冷。
“伞木——希美是吧。”男人的脚被黑皮革包裹,油亮亮的黑色鞋尖来回挪动,像碾死一只臭虫似的搓压着刚丢下地的烟头。不等她回答,男人返回身从皮革面的车座里拎出一袋包装精美的糖果——或者是别的什么小点心,用弥漫烟味的手举过来,又说,“孩子看上去挺聪明,不像‘母亲大人’总冒傻气,蠢得很,来,这是见面礼。”
不要。
希美往后退去两步,用舌根压下苦水,她耳鸣、胸闷,浑身被无形的暴力挤压,难再呼吸,此时只是一个受侮辱而暗自愤怒的孩子。她想要抬头,幸好可以轻易做到,她抬头,眼睛里塞满了橘黄色的光,水亮亮的。她凝眉,想要用最凶猛有力的语言回击——如果能言善辩的高坂在这里,一定轻易就可以做到吧。可她只能、只能做到用学生气的礼貌口吻坚定地说:“请不要、用这样的语气谈论我的母亲。”
请不要这样……
“难道不是?哦,算啦、算了嘛。”男人将希美拒绝的东西投回车座,他悠闲地背靠圆润的弧形车门,端起双臂,两脚交错着叠放,翘起来的皮鞋尖纵使在她之下,却似乎能够趾高气扬地俯视她,“你还是小孩子,我们应该……谈些小孩子感兴趣的东西,比如说,你这孩子,喜欢……乐器是吗?”
不!不要……求你、
他指指她怀中的杂志:“喜欢的吧?想要学什么?长笛?”
求你了……
希美一抖,耳后夹的黑发掉下来遮住了通红的耳廓。
“看过这杂志,一定知道村松吧?全日本最好的长笛牌子。村松先生能做出长笛,是因为全日本他最懂长笛,你知道……为什么?
求你了、求你了!算我求你了!
别再……
村松先生拆过一只进口长笛,知道它的全部构造,就像你的‘母亲大人’一样,我拆解过她!完全理解她的心理!一个单纯到令人发笑,整日冒傻气,骂她两句就连话都说不灵光了的女人……这位‘铠冢老师’还想从垃圾篓里捡个孩子,嘛……哈!就那么想从小孩儿身上寻找到她那一点点可怜的、卑猥的、‘大人’的优越感?啊哟,想要做你的……‘母亲’?这档荒唐事……谁听了……不会笑呢?
不,她不是!
那么无聊的人,能把你养成这水灵的样子可真是了不起!
闭嘴!
包括你,我懂你——我猜,她从不让你学这些,学自己喜欢的东西,没说错吧?她想控制你……
你一定……会恨她的吧?”
希美被这话,狠狠地冲击到了,她从来都被霙所塑造的温和世界包裹,不知道还存在这号险恶的人,也从来想不到言语可以化作时时冒出剧毒汁液的刺,细长一根穿心而来,边释放毒汁,边在鲜活的肉里生锈腐坏,如果不拔除,必将与她的心脏长在一起,结成硬块疤痕……
是因为她太脆弱了吗,是因为她还是个脆弱的“孩子”吗?
不……她懂得何为正确,也懂得怎样才是勇敢……
希美耸起双肩,锁骨之上覆盖的肌肉仿佛要掉下去般不停抖动,她死盯着男人的眼睛,黑色前发、微微遮住了视野,她倒吸一口气,胸口就像被钻机直捣般剧痛,这剧痛警示着她,现在的所作所为,都是拿全部的自身、自身的全部来拼力一搏!她朗声说话,话音颤抖:
“你说的都是什么……你这种人,懂她的什么!”
她向外抛出带火的标枪,而火舌必然反卷上她的指尖直到胳臂躯干,希美瞪着一双布满血红色丝的眼睛,脑中懊悔地想,在定义“幸福”这件事上,自己曾是多么狭隘无知!如果扮演什么乖孩子,将霙扔去这样的人手中,便代表着将霙送往幸福的未来,那么善与恶、美与丑的天地岂不是倒置了吗?
自己又如何能狂妄自大地定义霙的“幸福”!——幸福,这种事情,不该是一个人自身的选择、体触和感受吗?
“哎你瞧,这……可真让人同情!她的天真和傻气完全影响到你啦!怪不得有家不回,有亲不寻……她不愿意再嫁是她的事情嘛,你还是个小姑娘呢,打算被这疯女人捆一辈子吗?”男人又笑。
希美又是被激怒,却又是愕然:“什么?回……?”
“信寄到了吧,我关注你很久了,看见七月二号当日的寻人启事,就当即帮忙联系了你大伯和堂兄,赶快让他们知道你的下落,家人终于能团聚——比起丧心病狂把你当家犬拘住的‘母亲’,你难道不更应该——感谢我吗?”
“不过说到底……”他不依不饶的样子真让人讨厌,真令人恐怖,他的脸扭曲出几条深沉的褶皱,希美的目光被吸入那些幽暗沟壑之中,她在接收到其后更荒唐的攻击前,恍惚想着:世界上真是有千难万险,可以将一个人的心灵和行为扭曲成如此形状吗?他从哪里接受到暴力,又由何种方式,将受过的暴力和憋屈转化成对他人不负责任的伤害呢?
“说到底,你只是一个养女,也别太狂妄了!说这些呢,只是抬举一下你。要不是那蠢女人昏了头,像你这号流离失所的小姑娘,比起在日比谷公园撒欢……还上学?你啊,肯定是在旁边的有乐町……挎着美国人的胳膊卖笑了,明白的吧?!”男人狞笑,他伸出一只手掌平举,向下轻巧地压了压,将她最后的自尊压成粉末。
希美已是一副悲愤的哭颜——她还从未这样窝心、难受过。
她不自觉将右手抬起一些。如果手有力气,她会立刻扇到男人丑恶的脸上去,似乎对这具腐烂□□的暴力鞭打可以将他抽成一道缥缈的黑烟,将他从自己眼前,从这世界上彻底抹去。但这不可能,她在发抖,她在惊恐,她甚至做不到控制自己的肢体。
正在她无法动弹的时候,一抹浅色的影子……忽而带着令人几乎感动落泪的芳香气息闪到她的身前来。
那影子代替她抬起手,一道她从未领略过的清脆声音炸响耳畔。这是另一种暴力:是温和的,正面的,仿佛此生从不会被付诸实践的暴力,不偏不倚击中男人的半边脸,将他扇得一懵,脖筋向一边扭,似乎要折断了。
男人瞪着眼睛瞧过来。
是霙。她并不高大的身体挡在希美身前,微微佝偻了。
不规律地颤抖。
“……这不是希美、应该面对的事情,为什么——”
霙很激动,哮喘一样的几次大喘气之后才能重新再说话,她的嗓子里似刮过一阵砂石卷风,可话语声还是那样温软无害,连她的斥责,都是那样真挚:“为什么你要特地……开着这种车过来,吸引别人看,当众、说这种不负责任的话——用这些,欺负一个孩子,欺负希美……”
“……不要……不要让希美、再讨厌乐器!希美喜欢音乐,喜欢很多东西!她会……拥有正面的一生……我的拒绝让你不满,但你不可以用它伤害希美,绝对、不可以!”
她的声音发抖,身体也在发抖,希美为霙对其自身的强迫而感到害怕,因为这样剧烈的抖动,明明是身体散架的征兆。
霙是何时过来的,又听到了多少,这些都没必要再追究,希美涣散的目光在泪水中凝聚,她只醉心于,从霙背向自己的、不规律抖动的肩头看见的,因夕阳辉耀向人间而升腾起灿烂的云雾霞霭,明明霙比自己要矮一些,可是她浅色衣料包裹的、战栗的双肩,此刻却像天国纯白的门扉,无比高洁地屹立在眼前。
……母亲。
“喂,校门前不要聚这么多人!”警卫大喊着赶走聚成堆看戏的学生。
黑色的燕子们慌慌张张地飞起来,从漆黑跑车一端分流,又在另一端汇成黑川,向前奔涌……霙,是这夕下黑潮中唯一的浅色。
“母亲……”希美,看见斜阳光色中,她垂在身侧的手指泛红了,通红通红的,几乎扇出血点来了,最上面覆盖一层苦痛的死灰色,叠在她本温润鲜亮的指尖,希美不由得用左手牵过去,企图缓解她的伤痛,那褶皱丰富而柔细的手掌,确实因疼痛而火烫,在希美冷汗涔涔的手心里,痛热难忍的指尖也润湿了,霙,似乎被这样清凉的一牵赋予了崭新的力量,她得以抬头、直视男人的脸。
希美虽没见过霙凶狠的表情,却几乎猜得出霙的表情。
因为她是希美。是、母亲的希美。
霙用低低的声音说话。
希美的身体便随之颤痛——
“我现在是、”
母亲、
“希美的母亲,”
母亲,
“我不允许你这么做。”
……母亲!
话音很有分量。
男人面色骤然变得狰狞:“喂喂,我说……你啊……我可是特意……!”
发着抖的手指尖,按向了希美的手掌。
“不关你的事!”
希美立即向前一步,嗓音还哑着,少女挺拔的身体挡住了霙。
希美搞明白男人只是想对她们施加恶意。
只是恼羞成怒的败者、用刚刚的所作所为,让自己输得更难看而已,她很快收起哭腔,用端正、明朗的少女音调义正辞严道:“我们家的事和你没有关系,请管好你自己,再来找麻烦我会立刻报警!”
希美转身面对霙,侧头,去看她被夕阳光亲吻的五官。
轻声说:“母亲,我们走吧。
……走吧、回家吧。”
霙低眉低眼,微微垂下脑袋,小巧的鼻尖上生着白色细绒毛,光芒遍布其上,将鼻梁也晕染成柔和的形状,小小的、可爱的青色血管清晰可见……右眼下颜色淡下去的那颗晒斑,也清晰可见。
为了彻底挡住男人的视线,希美凑得更近。她忽而……从这温馨的面庞上寻找到自己刘海、鼻尖……整个脸颊上的香味。
希美愣了愣。
霙,从眼皮到太阳穴的皮肤都染上了浅红色,她的额头向下点,雾一样的鬓发垂落摇晃:“嗯。”
霙,也许会永远记得,这一路上希美的手表硌在右边肋骨下的痛感,因为她第一次在后座紧紧圈抱着自己,霙就不舍得喊痛让她放开。霙想,这根骨头就算断掉也可以——何不就此让它断掉呢?骨质和皮肉的疼痛是希美感情的实体,它是光滑细腻的油彩,粉刷上去,让这根肋骨不同于其他肋骨,它脱颖而出,光彩熠熠。
希美身体整个前部压紧她的后背,口中热气吹在她后颈上,似乎,少女柔软的双唇也无知无觉吻着她的皮肤,霙看不见,只觉得湿气传入脊梁,充塞皮肉筋膜之间,身上的疼痛、热度和湿度几乎让她瘫痪。
那是希美心中湿润的火,只为她一个人燃烧出光热,她被这团火依靠、包裹了,她狠狠地、充分地燃烧了,她陷入了一种错觉,自己碎裂的肋骨,或是别的什么东西,就是这团火的源泉和种子,她一定是那神话中生命的肋骨真正的主人,她的汗、血和泪……全部肉身和精神都碾碎成土壤,奉献给了……如今功劳得受,旺盛的情感终于美艳地绽放、燃烧起来,她仿佛看见自己发髻散开,向后飘扬的发尖、蹿升了火苗,一路旌旗摇晃,她在火中冒着泡沸腾。
希美突然将左手挪开,痛觉也从霙的骨头上消弭不见。
希美将手举向天空,转动手腕,只有她自己可以看见的、银质表带转换角度时的美丽闪光,在这游动的银色闪光之上是清澈的苍蓝色夏空,空中横竖着许多黑色细线。是电线,也有电车的天线,她的目光,突破黑线网罗起的天空碎块,向上——再向上——她看见,完全属于自己的海市蜃楼依然存在,它越发美丽了,它在夕阳辉光中屹立,银色的墙壁,银色的立柱,灵美、而辉煌。
她垂下左边胳膊,端详银色手表,而后重新依恋地、以双臂环紧了霙柔软的腰。
她改用柔软的手掌贴着她的腰腹。
她用少年人坚硬的额颅抵着她的后背,额头连着发丝在霙衣料上摩擦出沙沙声,这声音似乎在说:我想要说些什么。过了一会儿,她的语音显露脆弱:“母亲。”
“嗯。”
“我还是……喜欢音乐,喜欢乐器。”
霙心弦松弛,刚想回应,又听见她说。
“我……最喜欢长笛了……长笛、银色的,非常漂亮。”
“嗯。”霙就点头、答应了。
晚间,霙将自己最贵重的东西取出来摊开在矮脚桌上,将紫藤、云纹和蓝羽都展示给希美。
接收到对方认真的凝视,霙并不期待。
也不感到难为情或害怕——这是一种公之于两人间的伤害,按照霙的性格,本应该畏怯。
于她们二人而言,彼此付出即是最凶狠的伤害,但希美伤害过她,她也伤害过希美,来往交错过许多次,伤害带来的痛觉就不明晰了,当对方的伤害再侵犯而来时,身体已经有了耐受力,得以麻痹躯体,强撑精神,厚着脸皮领受对方的付出。
霙相信,此时希美的身体也已经有了耐受力,就像是自己能够欣赏、领受希美赠送的香水,让浓厚诱人的香气环绕在自己颈项间,勒紧喉咙一样——
希美的耐受力成熟的此时,自己可以肆无忌惮地伤害她,用“付出”化做铁丝,捆绑她。
和服腰带上,一千片之多的青蓝色落羽,此刻栩栩腾起在二人之间,变成一片虚幻的、有魔力的影像,希美让目光穿越那些蓝色的柔软羽丝,包裹在霙略微苍白的、京都风味十足的漂亮脸颊上,亮黄色灯光覆在她鼻尖,确实有一点傻气,但希美明白她的全部,这点傻气,也成了霙的个性中美妙、可爱的光华。
“从前的用处,已经没有了。”霙的话,挥落了飞羽,希美被蓝色羽片碎碎落下时凄惨的声音追赶,她逃避,躲闪了眼光,向饭厅的方型套窗之外看去:天色昏黑,衬着朗然星光。黑黢黢的樱树树冠将满月遮挡出残缺,一羽青鸟的小脑袋在树冠边探出黑影,微风拂过,鸟儿锋利的喙,似乎一下下啄食着甜美、微黄的圆月。
振翅声未起,耳鸣已预先到来,傍晚奇妙的幻听重新被回忆起,幻听渗透、环绕、钻进胸膛间,恍如一只柔软的女人的手摘下丰润的果实般……摘下了她的心脏。
希美恍惚地点了点头,心脏就摔到腹中,漾开暖洋洋的血纹。
从点头的动作开始,自己就成了霙的奴隶,但她知道,其实不必为此感到不安——付出,是两人间的相互作用,于是就有了两个奴隶,幸与不幸的苦水,都是互相牵引勒在喉咙上的铁线,仰着下巴,共同饮下而已。
第二天,希美没有去上学,她睡懒觉。
说是睡懒觉,实际上只是闭着眼睛、不愿起床,也许是昨天的遭遇耗尽了精力,也许是不想面对目击了那事情的少年们探究的眼光,也许……只是为了多感受一次身边的霙抚摸她前发的……温热手指。
汗水从额头皮肤渗出来,沾湿了点触在额上的指腹。
□□、汗水和头发交杂着互相梳理,轻柔的抚触扇动了燥热,热气,蒸腾出近在咫尺女人肌肤的香味。希美呼吸急促,用身体磨蹭被褥,她屏气凝神,逼迫自己渐渐入梦。
再醒来时是中午了,她睁开双眼,便下意识扭头去看,她看见枕边本是光秃秃的榻榻米上,躺着一块美丽的金属——是金属管,是乐器。
是长笛。
是崭新的长笛。
希美将左手伸出去,让腕上银手表和长笛一同在强光照射下散发出辉煌的光色,银光炸开了,一瞬爆裂,这是对身体没有什么伤害的炸弹,朦胧的气团散溢出银粉,粉状物强烈的闪烁只让她暂时失去了视觉。
视线空茫。
村松?还是从银座的雅马哈专卖店买来的?希美不了解,她只知道蓝羽腰带已经从这家中消失了,大抵躺在当铺里,霙用它换来了刚刚那瞬银光的爆发。
这并不是物对钱,钱对物的交换,而是霙的决心和“捆绑”的伤害在行动上的具象化。
感谢、感动、混乱、愤怒,伤自尊——十七岁的希美什么都感觉不到,什么都联想不到,什么话也不想对霙说,她只是平静地望向天花板,眨眼睛,她伴着左腕上手表指针走动的声音,一秒眨一下。
她很快重新看清了天花板。
啊。她半张了口,发现自己的心还是无法被冷漠和麻木击痹。
它鲜活有力,接受着疼痛。
……痛出了新感觉。
这天下午,希美离开了家。
希美离家出走的第三天。霙去过镰仓一趟,回程的电车从大船站经过时,能看见外间山头,耸立在树冠绿雾之上的观音像微笑以对。随着车向前行,观音面的角度变化,在烈日的朗照下,那慈悲的表情明暗有致——尤其是丰满似笑的厚唇带上了动态的美感,霙被观音的美和慈悲折服,不禁又双手合十、暗自祈祷。
车身摇晃,她没有抓扶什么东西,站立不稳,被身边的桃子妈妈一把揪住了后背衣襟,她体质似乎单薄了些,桃子妈妈像拎小桃子一样将她摆正。
“……谢谢。”霙缓缓整理衣襟,低声说。
“哎呀,我知道,不好受吧。”女人用食指戳弄头皮,抓搔发髻的后端,环视一圈周围的人,见最近前是两个互相交谈的外国兵,应当听不懂日语,才问,“今天是为着孩子的事吗,希美到底去哪了,有着落吗?”
“回家了。”霙被问,才说。
“回家了?”
“希美,是收养的,前几天亲人来信,希美应该回去了。”霙用极简短的话说出令女人下巴脱臼的事实。
“啊?哎呦!”女人捂着嘴,指缝间漏出夸张的尖叫,“真是,怎么——那孩子——看不出是这样忘恩的孩子,不应该啊!”
霙摇摇头。
学校老师、同学,相熟的人都来家中探问过,似乎将霙当成了电影故事中悲惨的主人公。霙按例正常生活,作息规律,来访者似乎能意识到自己的探视反而造成了麻烦,霙又总是一言不发,只像这样沉默着摇摇头,访客就被她略带痛苦的沉默逼走了。
桃子妈妈尴尬地吸鼻子,在干燥的车厢里使劲搓揉鼻翼,用力太粗暴了,不多时就揉出了血,血丝混着鼻水覆在食指关节处,她懊恼地轻呼一句。
霙见状,将自己的手帕掏出来递给她,女人说声谢谢,脸因羞赧微微红了。她接去手帕捂住口鼻,血从手帕薄薄的淡蓝色布料另一端透渗到霙眼前,一块暗红,又是一块稀淡的红。
霙抬眼,忽而从女人露出在手帕上面:微微下趴、泛红的眼角处,她看见了小桃子那一双桃花眼的影子,看见了这对母女的相似之处。
也许从前自己就能看见这份相似之处,只是因为桃子的眼睛太美,太纯净,而桃子母亲的眼睛和五官,被世俗无可奈何地弄污浊了,所以从没意识到桃子的眼睛其实是遗传了母亲眼睛的特点——可不是吗,她们是亲母女。
此时女人因受伤而流出的血的赤色,让她的脸色更加生动,且短暂、难得的沉默中,浮现出了她性格上本来的可爱,霙就看见了。
“很像。”霙突然说。
“什么?”车停,车又启动,空间暗沉的车厢内,混乱无序的天光在车窗外哧溜溜地流走,击打着女人的半边脸,她在车身晃动中扶稳把手,又如往常那般瞪大了眼睛急问,“希美妈妈,什么很像啊?”
霙的眼前,失去了那抹母女间相似的特点。她就摇摇头,再无话要说。
霙想起什么,从提包中掏出手镜,照了照自己因日晒而微微出油的一张脸,将几缕蓬乱的发丝捻整齐。
她直视笼罩在惨淡阴影下的、自己这张女人的脸,看见眉毛稀淡,一双眼睛宁静而无情绪,鼻尖比一般人小巧,嘴唇略微失血,薄薄两片、抿得很紧。全部特点都挂在这张弧度圆润的脸上,全部特点,都和希美的特点无相似之处。
怎么可能会相似呢?希美不是自己的亲生女儿。不似桃子妈妈和桃子,希美和自己没有血脉上的联系,把两个人放在一起比对,不认识的人只会说:这两人没有关系,是陌生人。
陌生人——这是一种断裂开的无奈,还是一种新的自由?
希美一去未回,霙不了解。
“哦,对了,希美妈妈……我家那位说,您的腰带……”
“嗯。”霙收起镜子飞快地答道,“在铃屋。”
“噢。”女人的声音闷在手帕里。
过了会儿她又偏头来,安慰似地说:“我家那位在当铺行工作许多年了,什么都见过,铃屋收的多是破烂似的小东西,给个五百块吃顿饭而已,见到这样贵重的大件总要问声为什么,他说,这样的东西,他们只是代为保管,以后物主一定会来赎的。”
“没有什么一定。”霙望着窗外,说。
霙声音太轻,女人没有听清:“什么?”
“没有什么一定的事情……”霙的眉宇间充溢着淡然。也许这淡然是另一种不可见的痛苦,但她的脸颊,却是与刚刚所见慈悲的观音像变得符合、相像了。
她低头,低声说:
“也没有什么、绝对的事情,也没有什么……理所当然的事情。”
“您是说,希美不一定会回来吗?”女人不假思索地问,她有些慌张了,因为虽然口上都说着可惜的话,但谁都以为,只要霙在这里,无论如何,希美一定会回来,要是铠冢家五彩斑斓的庭院里永远缺少了那抹与之相衬的鲜丽影子,大家——所有人都会难过的。
霙再次摇摇头,不知是在否认对方的猜测,还是否认说:我要表达的、不是这些。
翌日,午后五时左右,姓高坂的冷脸女孩来了一趟,似乎是为了表达她对希美的挂心。
高坂没有谢绝霙为她点茶的好意,她跪坐入茶室,捧着浓青黑色点缀蟹目的那只信乐烧茶碗,望向窗外雨云厚压、暮色苍灰的庭院,默默品完一碗抹茶后,用断言似的语气说:“伯母,您知道前辈家里来信的事了。”
“嗯。”霙点头,不理会高坂对二人之间关系的探究语气,专心擦拭手里的釉茶碗,红色茶巾在白润的手掌中被上下翻弄,一时间寂然无声,两人似堕入夕时晦暗昏黄的梦寐之中,只有鲜艳欲滴的红茶巾在悄悄絮语。
“前辈这么回去,您不会不甘心吗?”高坂轻易戳破梦的边缘。
她用了“不甘心”这样别扭、执念心十足的词汇。
霙愣愣地抬起头。
而后摇了头。
“是吗。”高坂似乎无法理解,她睁着一双清醒的眼睛,使劲儿眨了眨,“我觉得世界上的所有事情,都是努力就会有回报,您倾注的心血不会白费。”
高坂是新时代诞生的,彻彻底底的努力论者,她的正直与执拗似乎无视了一切投机倒把和无妄之灾的存在,她认为那些不合理,于是就忽视了。她自身,似乎也没有被不公正彻底摧垮过,又天资聪颖,才能堂堂正正地说出这种话。
这样美妙的人,在人世间也是可能存在的。
希美也是年轻人,与高坂或许有相似之处吧。
“如果……”霙似是要回答。她在榻榻米上放置釉茶碗,榻榻米下烧水铜锅里冒出的白雾,缓缓倦倦地飘起,飘过她膝下。
霙柔软的双手,捏着柔软的红茶巾,她将眼光投去窗外,脸色映上窗外湿润的云光,一面清淡。她的语音里不包含打算改变什么的强烈意愿,像是轻柔自语:
“如果、白费了,或者……带来更坏的结果,也不会不甘心。”
“为什么?”高坂像用自己的认真和坚持责备霙的散漫似的,她不大礼貌地扬声问话,显得凶巴巴的。
霙捏在红茶巾上的双手一松一紧,她闭上眼睛,颇为痛苦地缓缓摇头。
无法、也无力「拥有」的痛楚,此刻还是无可转圜地,将她的心……撕碎了。
“铠冢老师!”门厅处传来人声,紧接着是重物撞击地面的声音和男人的惨叫声,这人似乎是绊着台阶摔倒在地。
霙听出是塚本,她睁开双眼,按着膝部优雅地站起身,向外间快步行走。高坂不认识塚本,但她认为无论如何熟悉,在主人家发出这样的声音也太不体面,不禁嫌弃地皱皱鼻子,又听见那男人痛声喊,“啊——呀痛死我了!”
高坂腰板一绷,越发正襟危坐,她按着眉头翻了个白眼。
“希美从您的老家挂来电话了,长途电话呀,您快来!”
“希美……?”霙的声音,还飘忽在苦涩的梦里。
“快来,在我家店里!”塚本热切道。
霙举起听筒的手没有力气,几次想要固定在耳边都松松地垂落下去,似乎听筒有一千斤那样重,压迫了她不算结实的胳膊。
“母亲——母亲,能听见吗?我是希美!”希美用活泼的语调呼唤,声音有点闷,大概是在听筒中失真了,霙觉得十分可惜。她用双手抓握听筒、想要更加听清些,深呼吸时,喉间就哽得生疼。
“母亲?听不见吗?”希美念“母亲”的声音十分好听,略带焦急时,语气、就更加可爱了……
“听得见,希美——”眼泪似乎涌出来,霙抬手要将它抹去,原来只是眼眶胀热,没有泪水。
“我在宇治!我回家了!现在又在母亲的家里!”
希美兴奋地打断她。
“嗯。”霙答应,在听见“宇治”这话之后,耳道才吸收了一些电话那头杂沓的乡音,希美用标志的东京腔和旁人耳语,不多时声音又靠过来,清晰悦耳,“母亲,来宇治之前,我去了京都清水寺,京都女子的和服可真好看呀!还在鸭川里玩水——鸭川的鸽子、水鸟比皇居护城河边的多了好几倍!还有……我吃了八幡卷、汤豆腐,悄悄地告诉您:总觉得没想象中那么好吃,但真有意思!可惜错过了祇园祭的山鉾巡行,没看见母亲说过的,可爱的童男童女,幸运的是看了灯会,吃到了粽子。今天到了宇治这边,大伯和堂兄陪我逛了整一圈,累死啦、全身没这么酸过呢,这里可美了!还有平……”
希美只顾诉说孩童般的喜悦,其他事情被她云淡风轻地带过,她总是这样。
她总是这样,痛苦的事情都要藏一藏。
“嗯。”霙只会说“嗯”,耳廓和听筒几乎连在一起,半边脸颊压蹭得通红,她为希美的喜悦而喜悦,想象着少女一个人,在古都繁华的市街穿行,感受那古老、温润、稳重的阳光。少女的身体,被故乡的自然之物和节庆滋润,透出前所未有的光泽——希美在二人共同的故乡获得了某种重生吗?霙想,大概是这样的。
“母亲?”
“没事,希美说。”霙拖了手边的椅子坐下来,店外闷湿潮热,店内却有些清冷,她的身体拱起一些。
“啊,还有,我在母亲老家这边,您的父母很盼望您回去,在问您什么时候回家一趟呢,母亲、要让他们接电话吗?”
“……不,”霙有些慌张,在那头期待的压迫下随口答应,“明年,那、明年回去一趟。”
“嗯,到时候我陪母亲一起来。”希美不假思索。
“希美?”霙的心跳加速,“一起”——卑怯的喜悦做动力,让心脏过速运转了。
“我就回家,很快就回家。”希美似乎知道霙在询问什么,顿了片刻,才用细微的声音轻轻诉说,“我……很想念母亲呢,想快点回去。”
“嗯。”霙虚弱地答着,紧抓听筒的手指和紧靠听筒的脸颊都在缓缓发麻,漾起淡紫红色,大约是心肌缺血的症状,她几乎陷入一种心潮澎湃的危险里了。
“母亲,后天下午,我们在隅田公园那里会面好吗?我坐路面电车,到朝日啤酒的红砖大楼那里的电车站下车,母亲,还来接我一下好吗?我想……想下午逛隅田公园,傍晚去剧院看歌剧。”
“隅田公园?”
“是的!因为大伯说,以前,父母好像带我住在那周边。
……我想去看看。”
“好。”霙立刻答应。
“下午三点,”希美似乎低头看表,声音沉下去,又提起来,“后天下午三点,我一定在。对了母亲,我们去坐水上巴士,好吗?”
“嗯,都好,”霙暗自记下时间,暗自欣喜。她用唇挨近话筒,轻声嘱咐道,“希美……路上一个人,注意安全。”
“好!”希美像宣誓那般大力答应,她笑开,“这就挂了,母亲,到时见!”
东京从这日晚间开始下雨,一开始霙只当是骤雨,天气预报也只说是骤雨。但大雨没有停歇的迹象,直到后日午时还淋漓不止。
雷鸣凝成怒吼,从四面八方包裹而来,穿行在哗哗而落的天水中,会感到这雨凶暴到令人生畏,简直像是海上的暴风雨了。
霙睡不好午觉,她伫立门边、呆呆凝望庭院许久,见庭院里的土地被浇得泥泞起泡,白花花、脏污的泡沫让整个庭院看起来都肮脏不堪,霙觉得外间也一定是又脏又湿,就穿了自己最廉价的棉布裙和预备丢弃的矮跟皮鞋,套上雨衣,又带了雨伞,推起红色的小车,开始在雨中艰难慢行。
“这么大的雨,您上哪儿去呀?”隔壁老人歪着脑袋,用颈窝夹着伞柄,正抢救自家庭院中即将被雨打死的茄子,他以老手胡乱揪下深紫色的果实,老迈的动作在淡蓝色的雨幕后变得愈发迷蒙,担忧的声音溶化在雨声中,“摩托车不行,容易熄火,打滑,危险!”
“喔,我明白了。”霙应道,她总觉得不骑车去见希美——不带这个大家伙,自己的身影就会显得单薄无依,但老人先前提醒了,她就觉得有道理,只好再费力地将车搬回屋檐下,不多时就累得出了一脖子的汗,汗水糊着头发,闷在雨衣里。
“哎,这就对了,坐电车或公交,怎么都行。”老人看着霙孤零零的身影,似乎觉得欣慰,他慈祥地笑。
霙点头。
霙坐地铁去会面地,大概两点就到了,她在地铁站的屋檐下躲雨,不时整弄半湿的发髻,最后干脆整个解开,一缕缕地梳理。她向远处蓝色空气中啤酒厂的圆日海浪招牌张望,看见湿漉漉的红砖楼变成深色。被交错的黑色电线左右切割。
随着会面时间接近,霙的眼光开始持久地停留在路中央的电车停靠站。她一会儿担忧希美是否没带伞,在路上被淋湿,一会儿又担忧希美是否坐过了站,或是弄错了电车路线,一会儿又想起自己光顾着注意天气,穿的都是旧衣服,忘记好好打扮、再来接希美,实在懊丧。
也许是天气原因,岔路口没有交警指挥,车辆也稀少。乌云压顶,天色昏黑,雨势渐渐衰微了,变成没什么分量的小雨。一辆辆经停的电车后边,味道难闻的蓝色水汽升腾起来,虽相距甚远,但似乎可以扑打到地铁站屋檐下她的脸上。霙无奈地向后退了退——没睡午觉,又被雨水浇打,从大脑到腿脚都疲劳不堪,夹着凉水和泥沙塞在鞋子里的双脚也十分不好受,希美也还没来……正因此微微沮丧时,忽然听见响亮的,呼唤“母亲”的声音。
霙激动不已地抬头望,却发觉自己听错了,那是个童稚气十足的声音在呼唤“母亲”,来自一位八九岁光景、声音响亮明朗的女孩。这是一对从电车后门登下来的母女,孩子不太会用高齿木屐在雨水中走路,她甜声向身旁举着伞的女人撒娇,似乎要抱、或是要牵着手走,女人拒绝她,她就扭着小身体一个劲喊:“母亲——母亲——”
喊声,盖过了所有其他声音。
霙看得入了迷,不觉撇下眉尾、露出微笑。
“……霙!”
闻音,霙的额间骤然一凉,似乎因这呼唤而大脑失血,她怔愣着望去声音的来源,就看见半湿着衣衫,黑发贴面的希美挤过刚开了一条缝的电车前门,疾步奔下来,希美确实穿着壁橱中消失了的衬衣和蓝色褶裙,可,是她看花眼了吗……少女面带着、近乎于哀切的笑容。
希美跑向她的藏身之处。霙眼前晃过少女鲜艳的颜色,不觉眼球震痛,她哽了哽,也突而发足奔跑,可腿脚冰凉灌重,旧皮鞋的鞋跟在雨路上打滑,她只好趔趄着向前。
希美抢着步子跳到霙面前,将她扶稳,手指轻轻拂过她散下来的湿发。
希美脸上挂着雨水。似乎欲语,过了两秒,她才微笑着解释道:“喊过‘母亲’,母亲没听见,就只好叫下母亲的名字了。”
霙只点头。
那呼唤余韵悠长,让她恐慌又喜悦,难以回应。
她仔细凝视咫尺间希美的脸颊,希美比她高一些,可以微微俯视她。
希美也淋着雨,面上满是清澈的水滴,霙不想要撑伞,只忍不住伸出手去摸,食指抚上眉尾、拇指抚摸唇角,手掌贴紧那脸颊,她触摸到仿若失离了一生之久的,希美的皮肤。
自己的手指不十分温热,摸到的脸颊却更加冰凉,霙默然无言,又以指尖撩开希美乌黑、湿腻的前发,从额头、眉宇、略微僵硬的笑肌上揩去雨水,可眼下那块却怎么也抹不干净,霙认了真,继续专注地、细细地擦拭,指腹、将希美的皮肤擦红了。
“母亲。”希美的声音携带哀伤。
霙看清那双眼的水泽,才意识到,自己第一次摸到的仿佛还是凉凉的雨水,从第二次开始,她摸到了温热的泪水——她意识恍惚,竟将雨水与希美的泪水弄混淆了。
她想要回忆起,在希美欲说哪一句话之前,已先流了满脸的泪呢。
希美眼瞳深邃,眼白被充盈的血丝染成令人心痛的粉红色,眼眶里噙满了热泪,片刻,希美轻轻张开双臂,无声地、紧紧地抱住了她。温热、年轻的身体包裹住她,却像是在她怀中战栗,簌簌地发着抖。
“水上巴士……坐不了了。”希美的声音委屈极了,她在她颈窝里尽情呜咽,哭声也这样好听,她说着不相干的话,用来掩饰其他事情引发的、深重的悲伤。
霙轻抚她热乎乎的后背,最后一次将她当成小孩子,哄她:“那就不坐了、改天再坐。”
“嗯……”希美吸吸鼻子。
两人坚持在隅田公园逛了一阵,雨势忽大忽小,平时在川边约会的情侣们一定都躲回家中去,只有这对母女傻乎乎地漫步于雨中的隅田公园,被川边潮湿的水汽包裹,让身体热气散尽,做徒劳的消耗。
希美换了手举着伞,用右手牵起霙的左手时,吓了一跳似的,小声说:“真冰凉!这样下去要感冒的,我们这就去剧院吧,别逛了。”
“感冒了?”霙没听清,她抬手捋过鬓边头发,摸了摸自己的额头,又伸手去试探希美的额头,慌张道,“发烧了吗?”
“不是,我……”
霙冻僵的手感觉失灵,摸不清楚,她愈见希美面颊潮红,就愈发觉得希美在发烧,霙首先停下脚步,两人在一棵枝叶繁茂的樱树下站定了。树木伸展开的枝丫串联着层层绿叶,浓绿色将两人的身影包裹起来,四下无人。霙紧了紧拳头,用波澜起伏的眼睛看去,见希美直直举着蓝色的伞,像个漂亮的、呆愣的木偶。
霙,被这雨中漂亮的木偶深深吸引,着了魔般,轻捏着希美的衬衫衣角,踮起脚尖——她用两片温润的唇。
贴上对方湿凉的额头。
良久。
霙离唇而去。
“没有发烧。”她垂落眼睫,轻声说。
她的矮鞋跟落向地面,擦出水花。
被雨浇湿的二人从头顶到后背都冒着热蒸汽,衣衫凌乱,夹在剧院中一干精心打扮的绅士、淑女间有些狼狈,但灯光熄灭、节目开场后,她们终于被掩藏进黑暗,和周围人的区别也就不明晰了。
“什么节目?魔笛……是演奏会,二重奏吗?”霙捏了捏希美的指尖,打破沉默,她被刚刚公园中那……亲吻、那试探温度的举动弄得心醉神迷,恐怕希美讨厌,所以有些……所以十分、十分不安,慌乱中只知道节目名是《魔笛》,没注意希美买了什么票,自己又要观看什么。
“不是呀,是歌剧。”希美却如常活泼道,她还打开了话匣子,“这剧团饰演夜后的演员,是波兰的花腔女高音,唱的那一段可厉害了!高音和长笛声的冲突特别动人,我一直想带母亲来听呢。”
“唱的什么?”霙好奇。
“夜后独唱那一段吗?<复仇的火焰在我心中燃烧>!是世界名曲——咏叹调名曲,据说是莫扎特听见丈母娘吵架诞生的灵感,有趣吧!”希美噗嗤笑了。
两人在舞台光微明的映照中对望,想要弄清黑暗中对方模糊不清的样貌似的,都睁大着眼睛。
“复仇?”霙的颈后皮肤上氤氲着滚滚热气,她抬手整理头发。
“就是,逼迫女儿和心上人分开,不然就永远断绝母女关系。”希美的少女音微微严肃。
“啊,”霙轻呼,身上起了鸡皮疙瘩,“有点吓人。”
“嗯,挺吓人的呀,我也觉得。”希美好像正尽力表现活泼,语气发僵,声音显得有些陌生了,她草草点头,专心看向舞台。
霙听希美说过后,对其他剧情不是很在意,只等《复仇的火焰在我心中燃烧》,终于那位波兰女高音唱起了高昂的咏叹调——出现在暗蓝背景前,脚踩干冰白雾的夜后浓妆艳抹,眉毛竖起了细细两道,两个眼圈全涂成黑色,因愤怒凸出的眼球就更明显。霙不大欣赏得来,只觉得为了歌剧效果也罢,总之太凶了。
这样凶狠的母亲,自己没有见过。
夜后身体结实,丰满而挺拔,一袭黑裙气势威压,手里还握着匕首,将公主逼得后退连连,在地上跪着。这位女高音气势愈盛,大概是因为发声用力吧,她腹部不断起伏,前身衣裙点缀的亮片如游鱼鳞片般阵阵反光,她发声是那样圆润,霙的双耳,不禁为她短促精妙的高音而折服,她看去舞台一旁小屏的日语字幕,想要理解大意。
「……我把你永远抛弃/我和你永远分离/我同你断绝关系/我们不再是母女……」
“断绝关系……”
霙的两耳,从耳廓到耳道深处都被女高音尖叫般的歌声贯通,大脑中心似通过电流,她望着那字幕、身体激烈地发抖,心中好像翻涌过世界末日般的海啸。
振动的鼓膜。
剧烈的心跳。
黑暗尽头,遥远的舞台。
身边,希美均匀的呼吸。
霙用手指,轻轻捏拽希美的衣袖,少女衬衫衣袖半湿,在她颤抖的指下牵连出笔直的褶皱。
从舞台深处涌出了群青色薄光,幻梦般的光点,像层层叠叠的绵软羽毛,一千片、一万片之多……羽毛轻柔降落、徐徐……浸染她的眸光,覆盖了,她的全部意识。
“我们,不再是母女……”
霙用轻柔的声音,念出凶恶的母亲的台词,似乎,在为它赋予另一层含义。
希美在她身边出声说话——
大概是因为女高音的歌声太过响亮,
希美说了什么。
霙,没有听见。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