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赤とんぼ·红蜻蜓·三

    三

    并排坐着三个女性。

    睡着的小姑娘把头搁在母亲肩上。

    四时四十五分四十秒——是四时许,希美这样强调时间。

    她们坐在电车上,电车咣当咣当地走动着。希美笔直的目光,转而回越过车窗,看向极远方。极远方山顶雪的浓郁雾气之下,是光色已黯、山顶落雪之漫线锐利非常的富士山,电车转弯,朦胧曼妙的、幻梦般的山麓被眼前的建筑物遮挡,她又好像没看见、看不清、眼花了——那是不是富士山——那不是富士山,是别的山,不,从这条回程的电车线上看见的,只能是洁白而美丽的富士山。

    富士山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时间。

    重要的是时间,天色已暗淡,说明并不是三时许,是四时许。

    四时许......时针该渐渐指向五。

    时针刚巧停在四,这是不可能的时间。

    手表坏了。它是块上了年纪的双狮表,早在自己上高校时已出现故障了,但直到现在还是时时会自己走动起来,时时又停下,没完没了的令人困扰。母亲——霙,将它当护身物似的贴身收着。

    此时。四时、四十五分、四十秒。时针向四;分针向九;秒针向八。四苦八苦注*。

    “母亲。”希美收回目光,轻声制止了霙向熟睡的桃子手腕上试戴手表的动作,希美莫名感到,现在,将这手表缠在桃子手腕上,很不吉祥。

    “嗯。”霙,隔着一个在她肩上睡得歪歪斜斜的桃子看希美,无表情的清淡面颊,忽而浮现出笑容。她向希美微笑,同时用两根手指圈着比划了一下小姑娘手腕的粗细,眼波闪亮,眼尾越发挤压出柔而细的笑纹,笑纹映上天光最后一抹依依不舍的暖色,映上她红山茶花纹样、浅黄地和服的珠光,带有柔情。

    注*四苦八苦。四九□□,日语中的“九”与“苦”同音,词意为所有的苦恼、人生的苦难。

    是、拥有生来便巧于使皱纹臣服于自己的面颊,只霙而已。

    非常亲切,非常美。

    希美笑着点头,接过手表来把玩。

    希美看了一眼累极的桃子,左耳无声,少女那死亡潮汐般的呼吸声并不明晰。桃子的茶发——今早懵懵的她被霙轻按在梳妆台前,茶发束成了干净的马尾,伤口上粘了创口贴,没抹粉、涂唇、涂香水,穿着自己学生时代的旧衣服和她那件白大衣,二十出头的桃子还是个不折不扣的小孩子。昏晕的,随电车颠簸而微微晃动的少女额颅,从衰弱的鬓发下部渗出亮晶晶的冷汗,肌肤颜色惨白、显露令人担忧的不健康。

    桃子的小手松松地搁在霙大腿上,睡着时,不像昨晚、前晚那样痛苦地紧握着。

    已经不用霙示意说明,希美也能猜到,霙方才一定是觉得:一米四的小桃子,那细细的手腕、小小的手掌很新奇。想趁她昏睡着悄悄试试看,手表在这样的腕子上扣到最里面一格后,还能不能整个儿将手表取下来。

    霙对待着经年不见的桃子,像是对待着希美捉回来的、新鲜的、受伤的小动物。再过会儿,天马行空的霙大概会提议:做一竹筐饭团和三明治、明天带桃子去野餐吧,再给桃子、买个人偶娃娃陪睡吧,还要新的学习文具,还要、买带踏板的小滑轮车、踩着去上学,滑轮车......要漂亮的明黄色。

    ——希美,桃子、果真不能再上学了吗?被阻止后,霙大概会这样再确认一句,得知桃子的年龄和状态不再允许她上学之后,会露出微微失落、思考的神色,一面可爱的天真。

    五十三岁的母亲。

    五十三岁的霙,仍像个轻易就能自生活中汲取甜蜜的、心之内容物如纯白山药泥般新鲜、塌陷、湿润、柔嫩的孩童。

    山药泥渗入白米饭,或许只这样洁白的一餐,就能不腻烦地吃一辈子。

    霙,不常流连于无止境的往昔的哀愁,也不常表现出汹涌的喜悦和自由——她的有序、平和、无争,这些与生俱来的贵重的特质,从何时起,就被保存如富士山顶永生于天国的白雪,这白雪,在希美眼中,也是世上绝不可能存在的、自己无法弄懂的纯粹。

    她该赞美这纯粹,也该敬重这纯粹——因为她从来弄不懂,所以该敬重。

    就连霙,在岁月之神处领受的皱纹,都那样柔美......那自然而然的深度、那随心所欲的长短、那天真烂漫的走向,恰到好处地,令人见之生悦。

    希美莫名能够笃定,自己衰老后的皱纹一定与霙的不同,它们将极尽笔直、十分锋利,在这三十四岁的脸上,皱纹那般固执的脾性已初现端倪。

    这是工作的缘故吗,

    这是气性的缘故吗?

    未来的法官,未来的人道主义领袖,未来式——她每每错过,每每未遂,她与正义纠缠,又如此轻易地被和平与希望背叛。顽固不化的心却凄怆到令人生畏:她的身体残疾了,心溃烂了,她再也奉献不出一颗纯粹的心,却逼迫自己站起来,活着;站起来,活着——还能成为什么人,成为了事事“走直线”的警察官,成为青年们口中“国家机器的爪牙”,她不在乎自己被评判为何,她从警察大学校走出时高昂着头、眼神清亮。她仍努力将每件事做对,贯彻正义,灌注希望......她又在、又在纠缠......纠缠不休。

    仿佛,一个从来都自诩聪慧的孩子,开始去泥潭里抓泥鳅,绝是信心满满的,小手抓住滑溜溜的泥鳅,丢入盛满了清水的白铁皮水桶,泥鳅拧着黑腻的身体、溅越水花蹦了出来,孩子便再去抓,泥鳅不断地蹦出来——别放弃,不要放弃!孩子不断地扑到地上,跪着、趴着,打着滚,伸手去抓......贯彻不放弃,却只落了身粘稠的污泥。

    一双疲惫的眼里,只剩下抓不住的泥鳅。

    夕阳西下,夜风寒凉,小手提着沉甸甸、却空荡荡的水桶。

    盛满了脏水的空水桶。

    好冷,是要回家。不敢回家的她,发着抖蜷缩在街角。穿白罩裙的母亲却寻着路来接了。她本久久失神,一见到母亲便开始流泪,两只手捏上母亲温馨的、包容一切的衣襟,扑在母亲怀里大哭,她害怕,她觉得自己做错了事:

    为什么抓不住泥鳅。

    为什么要去抓泥鳅。

    谁能告诉我。

    谁能告诉我。

    三十九年(1964)冬。

    四畳大。小小的、漆黑的、冰箱冷冻槽般寂冻的卧房里,她患主观性太强的疾病,她被不存在的幻想挤压、甚或被狞笑着的错觉一遍遍强、暴,没有人在乎,这儿有个人,有个人在冬夜时时从爆炸毁灭双眼余光的噩梦中痛极、惊醒。她感到自己确实是被害,却被命运法庭判为有罪,有罪、且是滔天大罪,莫须有的恐怖主义......她身落广漠无边——那死窒的地底深层!方圆九百亿平方公里的无间地狱,冥河面阴湿的水汽......她在地狱受苦,她没完没了地受着苦,她确实死了,怎么还醒着?胸前的厚被子死死压制,她掀不开、这方洒满了安魂白月光的冰冷厚重的青色棺石,她活着,却推不开,这寒夜里,她走不出来!什么、鬼新月......无害、崇高的新月你、住手吧......求求你......快住手吧......骗子,一个空虚的象征,怎会懂得真实人间的痛苦......该说你可怜,信奉者都是乐于上当受骗的纨绔,只把你当成余兴的优裕的消遣、排解各自优越感的儿戏......看看你们、娱谑着互相辱弄、诈欺感官翻掀快浪能拯救谁?!......如此这般,如此这般......她无法再想,不能再!离群索居的巢穴中弥漫着无理性的自厌,她全身僵直,并发心脏抽动,不规律的心悸:一种饱含憎恨的鼓动,让心脏疮孔边烂掉的神经哀哀呻吟、通穿了胳膊牵动起左边根根手指发作酸楚的隐痛,指尖阵阵似回流苦血,热血因体内造成痛楚的毒素而胡乱逃亡、惧怕着腐化的荒波赤浪!最终齐齐涌上脖颈和面颊,是......情绪,到底听不见了的左耳内正吱吱耳鸣,耳鸣,一条狠狠贯穿了脑干的中枢神经的细铁线、致人意识不清......她无法支使四肢,也许手和脚被令人惊愕的痛楚斩断了,它们一定沉甸甸、湿漉漉地散落在被子下方......责罚。

    呼吸,惊恐,要记得呼吸......要呼吸!窜进鼻腔的空气、亦是致自体于万毒之中的敌人,它一定侵入额间毒杀了思想,不然怎会阵阵发抖眩晕?!不,绝不可能,多么无聊羞耻令人厌恶的主观体验......难道人、这种生物,就要在一直丢失着往昔积累的自我训诫的路上、不改愚昧地主观地前行???!她没有!她不承认失败!她身明心朗、从来都不必向谁忏悔!她该是、早已将自己训练成垂眸不见怨喜嗔怪的预备法官、升华成心怀世间的施善者......理想!她受苦、她无罪、她常常自省!不是个蠢材,又怎能长久沉溺于这自我扼息的荒诞噩梦?可是,现在她分明感到!她分明感到......这周身熟悉的黑暗中,一定藏有炸弹!......藏有足以令自己即刻便露出悲惨死相的陌生凶手......她感到明天、明天......

    明天将永永远远不会到来!

    “......我害怕!母亲、”她满脸是泪地发声,在这凄楚的黑暗中,她的黑发艰难摩擦出细微而痛苦的碎音,她拼命伸胳膊——向黑暗......向着空无一物的黑暗,竟即刻捉到了霙浅眠中无意识的手指。酸痛冰冷的指尖刚触到那指尖亲切的、活人的温度,她就脆弱地哭出来了,啊......她捏紧霙的手指,看着霙湿润而美丽的眼睛,无法自制地、倾诉着内心深重的不安,“霙,我害怕、我......很难过、我不晓得、但我很难过......我很害怕......”

    ——不要怕,希美。

    ——希美这样,我也很怕。

    霙却,什么也没有说。

    霙慢慢地拥紧了她。

    紧紧、拥抱着她,然后,心痛地流泪了。

    一滴、两滴。

    三滴。太阳穴直到眼角湿湿的凹陷处,是滴落的、霙的泪水在漫漫长夜中发出了细小的声音,泪水,流进了她的泪水,流进了,她干涸、灼烧、撕开、扯裂了的心脏,多少......缓解了痛意。“对不起,母亲......霙、因为、我很怕、对不起......”

    她一直被命运抛弃,于是恐慌,于是道歉。“我很......害怕。”

    如果现在结束,生命的最后就剩下了这些罪过,只有我的罪过的生命里......何时、会有真正的明天......!

    如果现在闭上眼睛,“明天,”是不是就再也不会来了?......母亲!......霙,霙,母亲,霙,不要松开,要握住我的手,能不能告诉我。

    能不能告诉我。

    ......

    “好可怕,我......怕。”

    睡在那带有不明□□腥味的病室——或许根本不是别人的气味,是自己眼睛里带血的分泌物的气味呢,她不大愉快地闭目思考着,听见了这句夜中梦话。

    四十五年(1970)夏,希美荣升警部,趁夏休,她前往长谷镰仓病院接受右边眼睛的小手术。床位不够,回宇治老家探亲的母亲电话联系了湘南的熟人,希美得以借睡在妇产科的病房。

    是临床二十一岁的年轻女人,来的时候还穿着利落的夏季白警服、高跟鞋,是个小圆脸,妆面美极了。她在涩谷警署工作、工作......工作的原因吧,谁知道呢,总之女人怀孕四个月、下午来病院做小检查时突然查出胎停,立即住了院:翌日早晨就要做手术,将死胎流掉。

    听说,不赶快流掉的话:死掉的胎儿、会反过来杀死母体的。

    希美没有孩子,她还是第一次知道这种事。

    女人,希美记得,下午阳光好的时候,她坐在床上吃外卖,她哧溜哧溜地吃天妇罗荞麦面,喝三矢牌的橘子汽水。汽水空瓶了,整碗甜口的酱油汤都喝下去了,虾尾也吃掉了,葱都吃光了,个子很大,胃口很好。那时她还抓抓满头火一样的、橘褐色的、自然卷的长发,托腮、无所谓地向自己笑说:“哎呀,名字都准备好了,却没想到这小孩儿不愿意来呢。”

    那笑颜的背景,是病室的窗,是镰仓晴朗的蓝天。

    她无所谓吗?到了晚上却说起这样的梦话来......

    她到底有多怕呢。

    希美可以理解......希美为这份理解而心悸——她可以理解!这体内要断不断的失去、这轮轧着怨愤的难以得救、这莫名其妙的自我责罚、这无法也不愿迎来黎明的黑夜、这私人性太强的主观痛惧......她却感同身受......产生了......需要保护什么东西的欲望——确实产生了新的欲望,是新的“欲望”!......理想,从晦暗无光的生存磁带中,跳出求变意识极端强烈的尖锐杂音,她在腥膻的暗夜中左耳耳鸣,她因共感惊颤——我也曾是流浪者,我现在仍是......算我多管闲事吧,就算我这次还是多管闲事吧!

    她睁大一双迫切需要休息的眼睛,她要做自己的目击证人、要清楚地看见这一切:她迫不得已染上了母亲......染上了霙那沉溺于宿命论的坏习惯,是否值得——她只赌在今夜这个素不相识的女人身上!她抢在对方苏醒、开始呼救前,扑一般凑到病床边去,握住了对方冰凉的、长长的手指。

    握住了一双,女人的手。

    希美哽咽了。

    “你伤心吗?这位小姐......你伤心吗?”

    半躺在病床上的女人,看向她,头颅压着松软鬈曲的长发,模糊了的月晕的寒光下,病服领口露出左胸膛的饱满胸肤,泛起清淡、可怜的粟粒。她更加侧头、张了张口,干涸的嘴唇颤抖着,想要说话,她想要说话,泪水却先流了出来。

    “......您、能不能告诉我,是因为......是因为女人太难了吗?为什么、一定要去干男人的工作——他、她们、他们总这样说,以后,他们以后还会变本加厉地、变本加厉地骂,怪声怪气地责备我......受不了,我受不了,从小,我从小就想做警察......我对不起

    ‘她,’可是,我的孩子又关他们什么事呢?!他们从来、都看不起我、是他们看不起我,还是因为......我到底都不配被看得起......‘她’......也想要离开我,我到底就该一无所有,什么都不配吗......?”

    ——好好休息,下一胎会顺利诞生的。

    ——睡吧,别说胡话,明天还要手术。

    希美没说这些话。

    希美轻轻地拥抱了她。“......其实,我很害怕。”她说。

    不被允许哭泣的、需要休养的眼睛,不觉流泪了。

    希美。

    望向病室外。

    幸而,那夜空中并非新月,是满月压顶,月亮显得有些巨大,云潮遮挡下,呈现出一大圈虹光般的月晕。月亮还是病了,病得很重,病痛的虚弱却使她的晕脚真实可信,月晕染入病眼模糊不清的视线后,就变得更加模糊。希美突然想起自己十二岁的夏夜,那个惊慌失措于弄污了裙子和榻榻米的少女初潮、畏怯地、苦苦等待着自己可怜的母亲回家的......闷热夏夜,那夜,顶空云潮中,亦是这般散射着粉状光雾的、模糊不清的月亮。

    窗外,月亮病着。

    女人难吗。

    希美......晓得。

    她,不配吗?

    希美也晓得!

    窗外,夜风刮了起来。

    是......樱花广场祈愿的夏日风铃声。

    在镰仓清朗的海风中回荡着,这虔诚祈祷的乐音,在右耳中渐渐......变作了阵阵紧迫压奏的钢琴声,是同一个音,只有这一个急欲诉说什么的音。音潮,像愈发强大的耳鸣,她正耳鸣,在此时狠狠贯穿大脑的耳鸣、是允许音符悬挂、鸣响脑中的五线!双耳终将共响,啊......和弦!许久不闻,立体、辉煌而优美的音乐......风将命运之乐从冰白色圆月的彼方带向人间,圣音,向高德院大佛,向长谷寺、向此间病室半开的窗......如空灵伟岸的青黑夜浪般凌空激荡、河川海水之巨兽徐徐展翅、浪尖水珠晶透泛皱,慢速......久久迟滞、看见了吗?破窗扑向二人!携着狺狺丧犬般吠叫呼救的碎玻璃、狂乱地滚滚而来!清澈的水风,扑开了停留两边脸侧的黑色碎发——这清澄庄严的雅乐,这观音之音......这“自天顶洒彻人间的辉光”般圣洁的夜声......声潮、如温热落雨......一俱坠落散去后,乐音,融回晕散虹光的、因病弱而温柔的满月,夜中静谧的月色,照亮了——风浪之后、一双缓缓睁开的眼睛。

    残损的两片海,在夜中,被月光一彻到底成......清透、庄严的青蓝。

    “你没有不配。”希美凝眉直视满月,说起话来,牙关不再颤抖。

    “你一定是位优秀的女警察。以后也一直是。”

    “对不起!......谢谢你......谢谢你,谢谢你,对不起......”她此刻被命运拾起,于是恐慌,于是道谢。

    过了会儿。

    “你爱吃团子吗?啊,该怎么称呼小姐你呢?我看你晚上没怎么吃饭,一定是饿醒的吧?我下午来的镰仓,逛过小町商店街的时候,看到橱窗里刚做好的枝豆泥团子的翠绿色,觉得特别可爱,就买了一盒,怎么想到就匆匆忙忙地住院了呐,到现在还没来得及吃,啊——可惜了大阪的世博!就要结束了,我还只去了一回......抱歉,刚才说到团子......一起吃吧。”

    希美笑了。

    希美松开她:“爱吃。”希美不喜欢又甜又咸、满是颗粒的枝豆泥。现在喜欢上不好吗。

    “‘她’,也会爱吃吧,因为我现在想吃了......”女人坐起来,整理病服的衣襟,把露出来的左胸膛掩住了,低头,长手指红红的指尖,将扣子一颗颗全部扣紧。这位高大的女警察,一寸脆弱的皮肤都不愿露出来给别人看。月色下小圆脸红扑扑的,连眉峰处也长着漂亮的小雀斑,她大概是最后一次,从那双有点凶巴巴的眼睛里流露出难过,头发有一丝挂在唇边,她用小指勾去了,她向希美微笑,再垂眸,轻柔地说,“‘她’会喜欢的,我想,大概......是这样的。”

    ......

    “好可怕......希美......希美、希美......我......”

    希美终于听见了现实中的声音,发现站在家中。

    右手方才拉开了冰箱门,现在正咚咚地从塑料瓶里倒麦茶喝,发出电流微鸣的冰箱里,是霙早晨握好的几枚盐饭团,饭团们仿佛做着甜美、洁白的梦,相依睡得安静。肚子饿了——饭团、包上前几天刚买的脆海苔,一定可以缓解整天拉着桃子跑医院、再求神拜佛的疲累和饥饿吧——有人说话?

    原来是桃子在卧房说梦话。

    希美眼前霍然出现了前夜姬宫担忧的眼神。

    她强打起精神、尽力使思绪不再向低处游动,知觉不再被层层

    解离,她转回去直视卧房,用后背抵上了冰箱门。

    端起麦茶沾湿嘴唇。看见,在昏睡着的桃子身边蹲成一团、面色无措的霙。

    霙怕桃子冷,给她开了取暖炉,橘光,映亮了冬日里母亲的半边脸颊。

    霙的后脖颈,摩擦着浅蓝色领口:她换上了夹棉的小梅花纹甚平,是希美在中野站旁带拱廊的美观商店街为她挑选的,还是熟悉的蓝花、白地......这是......仅属于自己的童年之梦了......母亲,穿上素底蓝花衣服的样子,很是温软、可亲。第一次从养护设施将自己接回家时、点茶时、那次,换下漆黑的丧服时......霙......母亲,越发感到自己不可有违某种慎重的时刻,会穿起那件和服,希美不知霙会否感觉到,少女时起,她就默契地明白霙——意欲成为她的母亲,只是单纯地、想要在某些必要的时候,成为她的“母亲”而已。霙想要成为,她便令其成为,于是她也默契地,从不在那些时候侵扰其下端庄的□□,那竟是诱惑的源泉、却是不能染指的纯白的核心,她水晶般的童梦将其映照留存、奉为神明。

    所有将这种拜神仪式贬低为伪君子作为的人,似乎将以此证明:自己到底都不明白真正的母亲。或说,只看到有形的母亲,而不明白无形的“母亲”。真正的“母亲”,绝不能是“真正的母亲”,“母亲”要做到、绝对爱其至深,绝对、为其付出,绝对、为其疗愈,作为报偿,要绝对将其占有——

    若违逆“占有”,这片极尽奉献的陌生土壤必然被“不能拥有”的毒素反噬得......寸草不生。

    霙常在午睡后更衣。

    一旦,是青花绽开的白衣料被抖展开、隔断了满屋黄金般的阳光,遮蔽了女性的身体,那么透过半开拉门、隔着一室金灿灿慢落的白尘、隔着近乎透明的白衣薄屏障......看见了那缓缓摇动生姿的柔软背部的躯影、亦是渎神的罪过......阳光中渐次融化的景象,光泽太过丰盈......脑后、脸侧的凌乱的发丝,金染的睫毛下专注的、温润的眼睛,那未着布袜的、在草席上挪动着的、自然蜷曲着嫩白泛红的脚趾,都必须只能是“母亲”独自的所有物,她不能、绝不能容许颠倒胸臆中的天地,让这光辉中平静无波、温软可亲的姿容和印象、被亲吻触犯......到达......必须次次陨落的俗世的顶点。

    她绝不将真正的天神拉入嬉闹无序的人间:决然不可,她明白只此,于法律无伤、却是事实的犯罪。

    “希美,”霙唤她,将她从不断上浮的思绪中唤醒了。

    看见,霙停落人间。

    一手将碎发捋到耳后,再摸摸小孩惨白的额头,似乎摸到汗水,霙搓搓手指,缩着脖子、向她求救般轻声说,“桃子、一直喊‘希美’。”

    希美陡然想起往事:自己面对着襁褓中哇哇大哭的桃子、慌了手脚,不知要向谁求救。奶味在鼻间纷乱地扑腾,她是“独生女”,没照顾过小婴儿,不会唱摇篮曲,又手足无措、心慌意乱地将小婴儿送到霙怀里的往事——现在想起那情景,竟噗嗤笑出了声。深褐色的茶水表面被风息吹皱,摇荡出清凉的、稳重的麦茶香气。

    让她感到,自己确实在家中了。

    桃子不会对自己直呼其名。

    希美放下茶杯在纯白色的西式餐桌上,走过去。“母亲,这样蹲着,等下膝盖痛、腰痛,会痛得站不起来的。”

    轻轻用双手牵起了霙。

    “嗯。”霙点头,借力站起身时,似乎确实是膝盖痛起来了,希美听见母亲老去的膝关节由内而外伸张自我存在的响声,霙的白布袜在榻榻米上打滑,希美将她扶住,霙软软地靠在她胸前。

    希美看见,两双足尖对着足尖的女人的脚,闻见了,前几天自己在药局买的洗发水的芳香。茶花、樱花的少女甜香味,本该飘荡在彩色电视里小偶像们过于浓密的黑发上——是自己对身为庄重的茶道讲师的——对母亲的恶作剧。

    手还牵着。

    “点茶的时候可不能这样,母亲。”希美轻声说,“茶室都烧着滚水,脚下不小心,会烫伤的。”

    “嗯,知道。”霙的话带上微笑音,“希美,‘霙’、就好。”

    “阿治!汉堡......给我糖!<玛格丽特>注*......连载、要断了啊......”桃子,不喊希美了,叫起福山治来,希美和霙看过去,桃子翻了身,脸和声音埋在被子里,显得像是在和同床的恋人气闷地娇语。

    “你又明白我了,又爱我了——蠢啊,因为......阿治搞不明白,

    之前、我才、才放心跟你在一块儿的,美国人呐......比......漂亮、高、温柔......你搞不懂我......杰......逊、你看......阿治对我不好、他这段时间、总打我、虐待我、他要把我切碎了,丢到梦之岛去......就是、因为......他不懂我......嘻,他不懂我,他怕我的。”

    她说到后边,句子里蹦出了流利的英语,看来是常与美国人交涉。

    注*《玛格丽特》。『マーガレット』(Margaret)、由集英社发行的日本少女漫画杂志。

    注**梦之岛。二战后,随日本经济增长,垃圾产量也迅速增长。当时东京23区的全部垃圾,都运往江东区的梦之岛填埋,因此梦之岛在当时,是肮脏的垃圾岛。

    霙听得懂,也第一次听见有人说这么大段的梦话。

    觉得很好奇,眼睛张大了。

    霙跪坐在桃子身边,似乎打算继续听。

    “小枫......小枫,小枫,你怎么也不懂呢......哎、哎......”桃子又念回了日语,翻回身仰躺,眼睛确实还闭着——还睡着呢,又不说话了,睫毛被压卷了、压乱了,长长的睫毛,薄薄的眼皮,眼尾一抹淡桃色。

    希美不明其意,她颇有些好笑地蹲下来。“你的梦话还真多啊!”她说。

    说罢,她发觉这话,和自己从前哪一天对桃子说过的哪句话很像,是什么话,一时半刻记不起来了......但她却记得那天的霙。

    记得霙去参加告别仪式,记得是哪里死了人,记得那人吞了□□自杀——身边第一次有人自杀,她多少还是有点心慌,感到手脚冰凉,于是坐在平屋缘侧晒太阳,让自己暖和一些。那个等霙回家的午后,她抱着软软的、热乎乎的小桃子时,用浅色的襁褓仔仔细细裹住了奶味的小婴儿,想要......裹住她幼小的生命力。

    「你的小表情还真多啊——」

    桃子,没有表情。

    像个苍白的死姑娘。

    希美的笑容消失了。

    她笑不出来。

    伸手为桃子整理素面、浅粉花纹的被子,扯扯被角,卷进她小小的圆肩下,想要将她的小身体保护好,保护她的生命力......所以要包紧、再包紧一些。

    希美,凝望桃子无法露出任何生动、恶劣的表情的睡脸,忽而想起在电车上中断了思索的事情:桃子,若是也长起许多皱纹......会长成什么样?

    实在难以想象。

    桃子也会老吗?

    实在难以想象。

    难以想象......是因为桃子比自己年纪小,还是因为自己本就缺乏想象力呢?

    “希美!”桃子像是急着要在梦中追求什么似的,突然喊了起来。吓了希美一跳。

    见桃子,在噩梦中狠狠地、委屈地皱眉。

    “妈妈疯了......”粉晕扑散的眼边掉下了痛苦的清水,白齿磕出寒声,“希美......快跑......快跑......”

    希美不禁莫名其妙地看向霙,霙从刚才就隔着一床被子,将手搁在桃子不断起伏的肚腹上,安抚她的情绪。

    此时也停了动作。

    “希美......希美......姐姐、姐姐只能......不认识你......”桃子痛彻心扉地哭起来,揪住被角、侧着身体蜷缩起来,大串大串眼泪珠子打在枕头上,很难受的样子。

    希美感到,她就快要把自己哭醒了。

    霙探手进被子去,用之前每每安抚希美的方式,来回搓弄桃子的后背——怕她喘不上气。

    希美见桃子渐渐消停,眉头却还紧皱着,又想起了她皮包里的手写乐谱:“霙,桃子听见音乐会不会好一点?我去把唱机打开吧。”

    “嗯,”霙点头,过了几秒钟,霙眨眨眼睛,看向希美的背影。

    希美恰巧也回望她。

    “‘希美(のぞ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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