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赤とんぼ·红蜻蜓·五

    五

    不知何时自己醒了、自顾躺在阳光里发呆的小桃子。

    被霙温和地促着小身体,将她脱得光溜溜地塞进了注满热水的浴缸里。

    灯色泛黄的浴室。桃子受不了热水,满脸发汗,将烫红的小脚丫搁在浴缸边、不老实地一下下张开着脚趾,她瞧见只套着浅蓝色针织毛衣的希美。希美从浴室门口的那条缝闪过去:“二十八号吗?”

    “嗯。”霙坐在浴缸边,从浴缸里捞起被浴盐染成乳白色的浴水,泼在桃子瘦弱可怜的脊梁上。

    霙将她的小脚轻轻捉回水里去。

    “是缘日注*啊。”希美似乎正端着小小的深色酱汤碗吃早饭,她转身去放下了汤碗,再走来说,“梅照院注**的。”

    “嗯,一会儿去。”霙探了拇指来,抹去桃子粉鼻梁上的水珠。

    “是二十九号呀,希美姐姐。”桃子一本正经地纠正说,“我们去看大佛是二十八号来着——大佛!我睡着啦、没看到就是咯。”

    “喔,这样啊。”希美回望晨光中忘记撕去的日历,讶异桃子这样清醒。希美将针织衫挂进裙子的部分拉出来整理好,“那去看看樱花也不错?”

    “梅花......?”霙问。“确实是樱花。”希美笑说。

    注*缘日。如神佛诞生、示现、誓愿等与神佛有缘之日。一般在这些日子进行祭祀及奉养。

    注**梅照院。全称新井药师梅照院,位于东京都中野区,建于1586年。在保佑治疗眼疾方面很灵验的寺院。传说江户幕府第二代将军秀忠公的第五子和子患有严重的眼疾,和子在梅照院抚触净水并祈祷时,眼疾奇迹般得到了缓解。

    “樱花开得这样早。”霙问。“嗯,就那一棵开得可早,别说是春天,还没到正月呢,奇怪了。”

    桃子看她那身薄衣服,“好热哈,希美姐姐?”皱皱鼻子、眯眯眼睛,向希美笑出白森森的犬齿来,“我那会儿却是冷得不行呀。”

    “什么?”希美问。

    “早上,好热来着?”桃子确认什么似的转而看向霙,伸手去揪霙家常和服的深红色袖子,也是薄薄一层绵软的布料,漂亮的暗纹、绣了梅花。桃子,娇声不制,媚态百出,“是——不是嘛——早上那会儿好热、好热啊......阿姨——”

    浴室的气味,因一颗泡在水里的可恶的桃子,瞬间变得旖旎了起来。

    “母亲,去更衣吧,我来看着她吧。”希美卷袖子,露出胳臂,走进黄澄澄的浴室里。霙起身来,又坐下去,不放心地来回看两人。

    “我想抽烟呀。”“嗯。”希美敷衍她,弯腰试试水温,注了些冷水进去。“骗你的,我其实是——想吃糖。”“嗯,”希美学着她的语调说,“‘你做梦’哦。”

    希美又对霙说:“母亲,这边我来就行。”她静静地俯视桃子。

    桃子仰视希美,青壮年女性的身姿,显得挺拔又利落,□□也处于鼎盛时期、最具有力量——女警察要制裁小流氓了,桃子搅着浴水慢慢缩起来,摆出一副怕得不行的样子,嘴边嬉笑却更放肆地展开来。她想了想,再将小身体歪歪地挂在浴缸边上,迎向霙,冒出水面来的圆肩是湿润的嫩红色,两片可爱的三角形肩胛搭着海带般的湿发,后背顺着腰部如白鱼般润滑而出,似乎等一下这具天不怕地不怕的裸体,就要连着臊人的股沟臀瓣尽展于人世间,白水拍岸,美女的礁石。她自己倒丝毫不在意,那丰润......桃子的......粉色和殷色,时时失却了白波的遮掩,若隐若现,乳白色之海中诞生的维纳斯女神。

    最小号的。

    桃子一双下垂眼水盈盈,粉光暧昧地对着霙,更加紧地揪扯上霙的袖角,湿漉漉的小手指钻下去、勾起来偷偷挠她软软的手心,笑颜泛起某种妖气,不是女神,大概是海的妖怪:“......母、亲?”

    霙露出平淡的疑问的表情。

    希美忍不住伸手去敲桃子的头顶。

    湿湿的、深茶褐色的、冒着热气的、脆弱的、小姑娘的发顶。

    动作自然也是轻轻的,不敢用力:

    希美或许「恐惧」了......夜里,几个漫长的瞬间,她以为桃子再也不会醒来,不会像她一般醒过来哭喊,不会令人心怜地索求拥抱,不会倾诉、解释自己遭受的苦难,桃子似乎不屑以俗人的呼救圆满俗人“拯救”的快意,就是要这样令人心堵地死在她自己独自神圣的噩梦里,希美不想允许这种事情发生,眼睁睁看着一个永远不会醒来的桃子到底意味着什么,希美再清楚不过,惜花人自以为拯救了那棵濒死的小桃树,连着土球悉心栽进自家庭院中、许久才晓得:这树早已无根了,死得不能再死了。她又被骗了,又被骗了——这竟是一株防腐剂的剧毒泡出的完美死体!

    尸体美丽,但开不出花,更结不出果。

    如“小枫”所言,桃子的视力确实差得不行,好像还有点耳背,全身都是并发症,但她不承认自己有病,体检也是被霙骗着去的。

    昨天她摇着那茶色波浪的马尾在镰仓街面上到处乱跑,要糖、

    还要吃冰、并拒绝所有搀扶和帮助——我没瞎,我没瞎呀——希美知道,真正要瞎了的人才会一个劲地强调自己没瞎,只能和霙一边一个强行拽住她的小手。

    一行三人踩过海边的白色泡沫。右耳听见了,桃子被冰海的自然之力攻击而发出的少女娇声——让少女用脚底板践踏大海,这是希美的主意和私心,她要将死亡潮汐声从自己耳畔彻底抹去——希美,确实在那些笑声轻盈浮动的瞬间里,寻找到带领少女打乱潮水的呼吸、践踏泡沫、践踏命运的快感:包括桃子在内,一个又一个拯救,以此战胜一个又一个恐惧,这是她的天职。

    希美为霙挡着日头,等待坐在海边一截枯木上的霙、将沙染的足掸干净。看女人润红、干爽柔软的脚底,纹路自然更丰富了——那是霙被岁月偏爱的痕迹。一切美好,渐次掩盖进了白布袜......希美看得入了神,而桃子却在所有人的不经意间,坐在枯木的彼岸、拎着咸水打湿了的学生鞋,含着微笑,安静地睡过去了。

    海面一展波光粼粼,碎碎金点似螺钿镶嵌其上。潮声......不止。

    那金光灿灿的安然景象。

    如果不是发生在一个残疾着、随时都会命终归西的少女身上就好了,这金光灿灿的景象......不要在「不经意」间发生就好了......!希美懊悔地望着阳光中从周身金边开始融化的少女,陡然想起佛的坐化,桃子是自己抓不住的少女佛身,是即将被凶烈的太阳光线刺穿心脏、脊梁、腹部,拨弄着通穿躯体,熊熊灼化成几颗漂亮的桃色海贝壳的......少女佛身。

    和霙一起带着生动的桃子——带着一个活人过来看海,却只能携着几颗不会说话也不会笑的舍利子回家。

    希美懊悔不已。

    “那、不骑那个红色的小车吗?”

    “载不动两个人的。”是霙的声音。

    “那辆警用车呢?大大的白摩托!哗,希美姐姐骑着可拉风,被追到茶沢通的时候,我回头仔细一瞧,想,哇这不就是......”

    霙有些气闷地瞧瞧她。

    “哦,对,母亲,二十九号了,咱家正月不张罗门松注*那些个东西吗?看钢琴边的唱机柜子,它还过着圣诞节呐。”

    回过神来,唱机播放着舒伯特第七交响曲,唤醒了希美一些高校时代的回忆。见霙已经换好自己红白相间的梅花纹和服,现在在给桃子穿衣服了,希美确实听见“咱家”和“母亲”,或者走神听错,桃子喊的是“阿姨注**”?因为霙听罢波澜不惊。霙给桃子花枝招展的大码衬衫外边打上皮革背带,金闪闪的背带扣,卡上新买的小码男式牛仔裤——霙是少女时尚杂志的忠实读者,最近流行男装,她似乎是终于从桃子身上被满足了在五十三岁的自己和三十四岁的希美这里难以满足的装扮欲望(与小姑娘乐于为她的玩偶娃娃化个时髦的妆也许是出自一个原理),霙这会儿大概是快乐地头也不抬,声音却保持着轻柔和无情绪,实在可爱:“要买。等下、买菜的时候,桃子记得提醒我。”

    “是,母亲!”桃子笑嘻嘻地说,她甩甩卷毛狗尾巴般的茶马尾,挑衅般用那双看不清东西的眼睛看了希美一眼,视线飘忽、逞能,让人见了难受。希美这回清楚听见了,是“母亲”,她套起上班穿的深色大衣,微笑着走来敲桃子的头,立在她身边俯视她,用清亮的嗓音学她媚态百出的讲话语调:“乱喊什么呐。”

    注*门松。一种松枝、竹子做的装饰品,正月摆放在家门或其他门前,是日本新年里的代表装饰物。

    注**母亲,阿姨。日语中“母亲”(おかあさん)与“阿姨”(おばさん)的读音些许相似。

    桃子觉得希美学得很像,她吐吐舌头。

    “母亲,等会儿在梅照院给桃子请治眼的御守注*吧,”希美轻声说,看见霙点头,为桃子套上她的白大衣,希美将压在下面的卷毛狗尾巴马尾轻轻拽出来,接下来的话似乎是故意念给桃子听的,“......高见沢眼科的三公子光信昨天挂电话过来说,他可以给桃子看看。”

    桃子默不作声。

    “嗯......体检报告过两天寄来,一起交给医生。”霙摸摸桃子的头发,桃子低头、紧挎住了霙的臂弯。

    “增殖网膜症,”希美没看桃子的眼睛,她努力做到残酷又温暖,她明白这正是让桃子“产生生存欲望”所需的残酷、是让桃子愿意“继续生存下去”所需的温暖,“都是陈旧眼膜脱落,复原可能性不大了,但还多少可以控制不恶化——控制血糖才最要紧,母亲不能再像昨天那样从我这偷糖给她吃了,这小孩儿耳朵也不好,她才二十出头......桃子你那天说,多大。”

    “二十一......耳朵好着呐。”桃子轻声顶嘴,右手挎住了希美的臂弯,头蹭上她左耳旁。

    “......”希美只感到左耳旁有人轻轻吹气。霙睁大了眼睛,有些手足无措的样子。

    “你说什么?”希美看着桃子问。

    “没什么——希美姐姐——!我发现了......你是不是左耳朵听不见?眼睛也不好,看人的时候非得直愣愣的,你才三十来岁,”桃子反唇相讥似的一股脑说罢,又皱着鼻子补充,“啧啧,你还是个警部呢!”

    注*御守。一种除厄招福的护身符。

    “我好歹是个警部,你呢?以后打算干什么,嗯?”希美一点也不生气,她明白彼此彼此,她拍桃子的头催促,“快走了,再晚百老汇就要挤起来,全是人、都去置办年货。”

    “百老汇!原来要带我去购物啊!”桃子立即谄媚地一脸笑嘻嘻,“嘿嘿,还以为又是一个神社一个寺庙一个病院的呢,买什么、买什

    么?过年吃肉吧咱们,就要牛肉,提前声明,我不爱吃生鱼片!”

    “容得你挑食?”希美接过霙的购物袋,故意说,“霙,今晚就做全鱼宴吧。”

    霙刚拿起给桃子准备的保温瓶和药盒。

    霙笑出了声音:“嗯。”

    桃子没化妆,脸蛋很素净,临走前抬手将唱机关上了,像个不打扰一切的小孩子。

    动作轻轻的。

    中野区宽宽窄窄的商店街纵横交穿,数量说是东京第一多也不为过,从新井药师商店街对面窄小的昭和新道商店街走进,右转通过美观商店街,去往百老汇。路那头走来了几个诚美学园的高校生,这一两年,高校生也老实起来,渐渐不再跟着大学生屁股后边大谈特谈□□。在高悬于冬日阳光中的翠绿色纸灯笼下,与她们擦肩而过,听见两个女孩子互相回忆着去年红白歌会哪组胜了,笑语声漂浮升空,像是上空电线之外嘈杂却无害的冬鸟声。

    桃子呢?她没上多久高校,就被福山治打上了第一针毒品,再后来身体垮了,眼睛坏了,什么高校、□□,一切都与她无关了。

    福山治说他是东大毕业的,桃子觉得多半是假话,没有戴起过头盔、拎起棒球棍,跑到街上去发狂的东大生?桃子之前每每拿这个嘲笑他,便会获得一个恼羞成怒的耳光。

    桃子仰脸晒上太阳,让自己的面颊暖洋洋的,“去年红白哪组赢了?您记得吗?”她问霙。

    “红......组......的主持人、是美空云雀注*。”霙大概是不记得了,答到一半又反悔,答非所问。

    “哦,我小时候在您家蹭电视看,特喜欢她!”桃子快活地说,看样子她并不寻求一个答案,只是想随便聊聊天罢了。

    “嗯,还有一首歌,<希望>,岸洋子注**唱的。”霙望向希美,又望向桃子,又望向希美,“......希美会唱。”

    “......”

    出人意料,这会儿希美发现电线交织下窄小的街面上,仅仅洒满了阳光的白,晨间的商店街还睡着,宁静的冬阳,多好,除了她们、再没有别人,连倚靠在酒场招牌前抽烟、交谈或沉默的寒冷身影都不见一个。

    希美在霙和桃子饱含期待和好奇的注视下、沐浴白光,她仰脸,五官没有一点陷入阴影,皮肤全被阳光轻轻吻住的时候、她和阳光天生一对,多迷人......她深呼吸,感到束起的黑发、变作了少女的黑色马尾,以手指撩开唇边碎发,呵出清澈白汽的下一秒,她露齿、而笑......向阳光微笑:

    “为寻找以‘希望’为名的你,寒夜中,我再度登上了火车......我的旅伴除去‘悲伤’空无一人!若你伴席而坐该有多好!眼含痛泪时......我听见了以‘希望’为名的你的那首歌,

    注*美空云雀。(1937年5月29日-1989年6月24日)女。日本歌唱家、演员。注**岸洋子。(1934年5月23日-1992年12月11日)女。日本歌手。

    只为与那般的你重逢,从此,我踏上了旅程......”“希美姐姐。”

    三人刚走入中野美观商店街顶棚的轻薄阴影下,这是中野区最长、最华丽的带顶棚商店街,三十三年(1958)开通时霙骑车带她来凑热闹,还记得,棚顶上结着巨大的彩色花团、两边店铺挂满了写着“大减价”的纸灯笼,敲锣打鼓、奏乐行进的队伍煞有介事,她用第一笔实习工资为霙买来两张唱片......多么、令人怀念。

    后来,因她通学和工作而定居在这周边,四季流转,留下了许多与霙相伴、载满日常温情的记忆,现在临近新年,商店街的人流比任何时候都更繁杂,人头攒动、热意不绝......未来的很多年......这平稳安乐的日常亦不会有什么改变......这样就好,足够了。

    “......嗯。”她轻轻牵住桃子,暖她凉凉的小手。“能实现我一个愿望吗?”桃子仰头问。“愿望?”

    “改天为我吹长笛听,好吗?我想听刚刚那首?或者你想吹哪首都行呀,我就想......就是想听你吹吹长笛......小时候,我常听见希美姐姐的长笛练习曲。”

    “嗯......让我想想为你吹什么?”希美笑着用另一手揉她的发顶,发现自己已经习惯了这般表示喜爱和保护的举动。

    保护好她,拯救她,「恐惧」将在自己的脚下灰飞烟灭。

    在地下一层溢满腥味的鱼店——专对桃子的恶作剧,确实去买鱼了。买鱼的时候竟碰见了结伴而来的姬宫百合子和佐佐木枫子,不过准确地说,只是霙一个人碰上了她们。

    希美,在右边拐角挂着绿灯牌的修理铺修鞋——长久不穿的女士休闲鞋,今天一踩上、就抗议主人的冷落般掉了跟;桃子,则像是被店角落的什么鱼吸引了,她向冷鲜柜勾着头、认真兮兮地使劲看——她看不清。

    霙认识希美的同僚姬宫,她们避开店门口的人流,拎着大袋小袋互相打招呼。

    “早上好呀!铠冢老师!”高个子的姬宫总是打扮得时髦,小圆脸、妆面美极了。她向霙笑说,“我本该今天值班的,但是您知道我的,最近身体小毛病又犯了,就被伞木姐放了假。”

    “也没闲着心。”霙微笑。

    “这‘心’哪里闲得下来,过新年了呀!”姬宫拍拍左心口,虽然总独身一人度过这些节日,但谈起节日的样子却快活得很。

    “什么小毛病?”佐佐木枫子一面担忧地小声问。

    “没什么,”姬宫回头,笑着用手捏她凉凉的细手指,“巡查做久了、总会有点这里、那里的小毛病嘛。”

    “铠冢老师,我实在不喜欢海鲜味来着,先带佐佐木小姐出去买菓子了,失礼啦!”过了会儿,姬宫天真地说。

    “再见,明天见。”

    霙和姬宫约好了明天晚上在自家小聚,她转回头要喊桃子,发现桃子仿佛对周身的一切浑然不觉,还在皱着眉研究冷鲜柜里的鱼,已沉进了独自的境界:地下一层的蔬菜店、菓子店、衣料店、肉铺、修理店......全部的一切都在地底缓缓坍塌,仿佛一个只有腥味、少女和鱼存在的世界里,桃子伸出手了,她冷淡地端起小盒来,紧抿着嘴唇、慢慢举在眼睛前面。

    桃子的眼睛里,浮动出了阴暗的情绪。

    “鞋终于修好了,久等久等!买了什么?我看那边的寿司新鲜又

    便宜,鱼生饭里添了秋葵,挺稀罕的,要不要买......桃子?”“桃子。”霙轻唤少女。

    “北海道产比目鱼。切片。”

    沿着鱼骨横断面的细线,粉白鱼肉的横断面上,洇着一丝鲜红的......血。

    “带籽。”

    黄澄澄的鱼籽。嵌合在一刀斩断、斩开的虚白色鱼腹空洞中,略微膨了出来。鱼籽呈现的形态,亦是凄惨的横断面。红色的血,从鱼肉缓缓漫到了鱼籽整齐的切面上。

    桃子轻声念过标签,将左手中端持的、装着鱼块的小白盒,轻轻搁回了冷柜中方形的空缺里。抬起茫然的目光......发觉无论横扫、竖看......那目翳黑洞交错下若隐若现的情景......一排排、一列列......这一整面、不全都是同样含籽横断、洇洇渗血的白粉色鱼块......?哪个不是怀着籽猝然断裂?满柜鱼腥气、血腥气中凄凉的、喊着痛的母鱼尸块......就这样惨然陈列于光天化日下的......她的眼前......

    “不要......”桃子喘息,紧闭上眼睛。

    她慌忙捂住嘴唇,恐怕自己呕出来,胸向后缩去,指缝中漏出了呜咽声。

    “......苦涩的母亲......只能养出......苦涩的孩子。”

    「其实,早在腹中的时候......就已经一并都死了吧。」

    “......这是我的命。”“我不是什么......‘桃子’。”

    「‘我’!根本不重要......‘我’根本......不存在......!‘我’,只不过,是其中一个、这样一般陈列着的......」

    “时代的、宿命的......苦涩的、象征。”

    我只是象征......?

    你们!每一个人都是象征!

    桃子,左边浅绯色的眼尾滚下热泪来,似乎在这流泪的瞬间被腹痛袭击,是人体受不了的剧痛,哭也难以出声,她的左手像是要把什么掏出来似的抓紧了左上腹,右手扶着冷柜边角,慢慢地、静静地蹲下,缩成了一个疼痛的小点。

    六

    桃子向希美和霙简单叙述了自平屋搬离后、关于母亲和妹妹的事,看她腹痛难忍,希美听明白大概之后,就没有让她再多说。

    桃子一改常情,坚持要走过新井药师参道,到梅照院去看那反常的、越冬而绽的一树樱花——不过是希美负着她走去梅照院里边罢了,希美觉得当时桃子是不是痛得神志不清,或者根本就是因为那双眼睛看不清,她非坚持将樱花说成是桃花。

    “那就是桃花。”霙哄她说。

    “是吧,是桃花......好冷。”

    艳阳天。霙将自己的外褂脱下来,披在桃子身上。

    “乖。”希美也哄说,“等春天来了、天气真正暖和起来,中野这里花会更多的,到时候沿中野通的染井吉野樱全盛开,可热闹了,带桃子去神田川边上,看桃花、樱花,咱们捏一筐冷饭团去野餐吧?”

    “神田川......脏......”

    “那去日比谷的大草地,你小的时候常去转呼啦圈的?”

    “好。日比谷。”桃子就要睡了,鼻息潮湿、呼吸含有潮水,希美听见了均匀的潮水声,又怕起来。

    “桃子是不是要过二十二岁生日了?我记得......以前,桃子是每年正月过生日?”她打断桃子无尽的沉没,想把她从哪片海里捞出来——保护好她。

    “一月一......连着正月......后来、和妹......就那样、过生......嗯......”

    “那不是马上?太好了!趁现在想想愿望吧,对了,桃子想要什么礼物?”希美紧张地掉汗,轻轻颠颠背上的桃子,怕把她晃痛了——保护好她。

    “好。让我想想,嗯......”

    希美从樱树前转身,望去左手边的正殿,霙,那红白相间的温软身影正立在庄严古朴的琉璃殿前,她双手合十、垂首闭目,虔诚地祈祷——每每为双目受伤的自己祈祷时,霙也一定......

    霙请来了治眼御守,御守有桃色和水色两种,她手握着一抹桃色走来了,细心塞进桃子白色大衣的贴身口袋里,嘱咐她:“御守、要贴身放好。”

    “像手表一样吗?‘母亲’?”桃子额头渗着冷汗,还挤出笑来打趣霙。

    “嗯。”霙掏出手帕为她沾去汗珠,“别弄丢了,记得。”

    “霙,连着御守偷偷给她塞糖——我都看到了啊,哎......什么时候买的呀?”警察无奈地看着犯人,看见,犯人眼尾渐次出现了亲切的笑纹。

    桃子的脸上,要是也能长出这样的皱纹......该多好。

    “嘿嘿。”同犯趴在希美背上、得意地小声笑起来,“桃子糖、啊,谢谢,就是我吃过、最甜的、最......好吃......黄豆粉棒、玉米饴、蜂蜜杏子、草莓......奶糖......都、不如......桃子是、最好的......愿望是......桃子糖......礼物......谢谢......”

    道谢是道歉。

    「  。」

    希美是将桃子负在背上,本看不见桃子的双目,但她仿佛能望见桃子的一双眸:蓝空下、粉云满枝的“春日桃花”,绝将......令她眼底映出清透、温暖的桃色,那空茫无着的眼光依依流转,好似、正清清楚楚望见幼时......接受那些甜蜜礼物的情景。

    桃子,面色里流露出的,该是依恋、恍惚,该是极端脆弱的......幸福:

    “......还记得我、呢,谢谢......”道谢是道歉。

    「  。」

    保护好桃子......要好好呵护她。

    她不该属于宿命......她属于长夜中悉心的看护,属于这稳稳载着她的活人的后背,属于这个小心呵护着她残损了的少女身体的“家”......她的伤心有人体贴,她的倾诉有人聆听,她的愿望有人满

    足!......有谁听见、看见了吗?桃子她,已经有家了。

    她已经有家了......

    从宿命手中狠狠夺回她,才能不懊悔!

    才能从此......不恐惧。

    希美尽力使眼神坚直,她步步稳健,走过......阳光中静止着一面俗世祈愿的绘马架......正殿前端正、古朴的香炉......爬着青苔的石灯笼,一棵未开花的老梅树。

    走过正门悬挂的四盏纸灯笼下方,就要走出去的时候,她听见,桃子凑在自己右耳边念叨:“......好漂亮啊、姐姐,快看,是红灯笼啊......像、红太阳......”

    桃子来的时候没看见......

    桃子,还能再来看吗。

    希美双肩颤动:她哭了,她怕得发抖。

    三十号,桃子的状态时好时坏,早上落了小雨,桃子缩在霙怀里小声啜泣,下午天阴,她推开玻璃拉门,自顾让小脸晒了会午后稀薄的太阳,状态不错。桃子打起精神,自被窝里晃悠悠地爬起来了。因为傍晚百合子要携着枫子过来喝酒,桃子说想帮忙做饭,霙出门前将淘米一事托付给她,却被冲完淋浴出来的希美发现:

    套着白毛衣、扎起高马尾的桃子,在厨房水槽边的小灯下边,已经哼哧哼哧玩了半个钟头的米。

    “就是好久没做过饭了。以前都是我做饭给妹妹吃、给全家人

    吃,你信我呀!”桃子将手按在浓白色的淘米水里说。

    “很难相信哦。”希美卷起白衬衫的花边袖子,将她两只泡皱了的小手轻轻抓出来。还抓着握着白米粒,还在玩呢。

    “搓米很舒服,上瘾,”桃子的一双小手,被女警察的手做的手铐扣着,吊在半空中,犯人桃子一本正经地对她说,“我可喜欢大米饭。”

    希美明亮着眼睛叹气,将她手上粘的硬米粒一颗颗拨开,却猛然看见灯下,那湿润的小手背上尚有被谁刮掐虐待的痕迹留存,希美一怔,再看向那茶发半掩的白额头,创口贴下仍隐隐现出深色血迹,希美将原来温和的埋怨都吞了下去,听见自己的声音变得更软,更缓慢,软得......连自己都陌生了——这是属于谁的声音呢:

    “桃子糖,桃花,漫画,肉,大米......桃子还喜欢什么?想要什么?”

    滑板车,衣服,鞋子,小饰品,玩偶娃娃,彩色马克笔,去银座买;神保町的书店,各处的跳蚤市场,日枝神社的祭典,梅照院的缘日,还是哪里的新鲜景色,全都可以去看......去坐隅田川的水上巴士,去上野动物园?回以前住的神田小川町一趟,到星光社买凸透镜和凹透镜、我中学时就会做天文望远镜,做好了带你看星星吧,桃子没去过京都吧,去看紫藤吗,不过这季节,平等院凤凰堂旁那紫藤架还光秃秃的呢。冬天就该泡温泉、滑雪,夏天穿着背心短裤去钓鱼......桃子不喜欢鱼吗。那干脆出国吧,现在最时兴坐飞机出国旅行,我们去巴黎,给桃子穿上缀满鲜花的、大摆尾的、油画般的仙女裙子——裙摆会绊着你的小脚吧,那短裙也好,全身珠光灿灿、肌骨透亮的茶发姑娘、走在春日阳光下,都想不到该多好看呢,桃子知道的吧,东京塔的原型,就是巴黎的埃菲尔铁塔。

    什么都可以,我......买给你、带你去看。

    “想听‘希美姐姐’......吹长笛来着?”桃子睁大眼睛提醒她。“我还没想好吹什么。”希美飞快地回答。

    她莫名地不想吹,她觉得桃子是因为某种“不安”,才迫切地想要听长笛曲。

    “嗯——那我——就非常、非——常耐心地等等看咯!”桃子低头,甜声说罢,甩甩两只湿漉漉的小手。

    “还想要什么?”

    “没什么啦,想不起来了。”桃子斜侧着电饭煲内胆、将淘米水倒进水槽,虽然眼睛不好,动作却娴熟。希美相信她确实经常做饭。

    “桃子......包里的乐谱......自己写的曲子吗?”希美轻声问,“我读着谱唱了唱,觉得不可思......”

    “我想!......

    我想......我想、

    ......弹弹那架钢琴......可以吗?”桃子急着抢白,说罢,慢慢搁下沉重的电饭煲内胆,仰脸,怯怯地、征求希美的意见,“刚来的时候,我就看见了,白色的钢琴。”

    希美一怔,想要说话:“当......”

    门在这时响了,霙浅色的身影出现在家门口。两人笑说:“欢迎回家!”迎上去,见霙脸庞润红,脸颊上面沾着带汗的鬓发,希美替她抹开了。

    霙看看桃子,喘着气说:“希美......<玛格丽特>,没找到,希美、骑车带桃子去买吧,我来做饭。车钥匙在这里。”

    “耶!”桃子从侧后方抱着希美的腰,跳着欢呼起来,“要用‘红蜻蜓’载着我出街去吗!那快走、咱们快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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