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赤とんぼ·红蜻蜓·七

    霙起床的时候,天大亮着,希美已经离开。

    霙知道希美要值班。

    希美的被褥没有整理,像个不管家事的孩子那样,无所顾忌地让被子翻开着,垫被上,是她一夜翻身、蹭动造就的天然的痕迹,故意要叫人去想象那睡相般裸露着自己的稚弱无觉,似乎不感到羞赧,还心安理得地等母亲收拾残局。

    霙坐起身,觉得这被褥乱糟糟的褶皱十分可爱——是久违的、希美展露出她孩子般的可爱,霙便因此微笑了。但转念一想,希美已经三十来岁。自己是在三十多岁的时候开始失眠,记忆力也逐渐衰退......希美、不会是故意的,是记性不好、才忘了。霙自顾发了一会呆,然后微笑着、慢慢摇了摇头。

    霙猛然听见,家门处传来了肉身磕碰铁皮邮箱的声音,沉闷惊心的一击,听起来实在痛,却根本没听见有人发出痛声,一切很快归于寂静......只余车铃声、鸟鸣声......霙晨醒的心因此不安地抖动。她站起身来,快步走出卧房去:“桃子、怎么了、碰到哪里了?”

    桃子太容易受伤、流血,霙回想桃子幼时和现在的所有样子,脑际浮出的大多是她流着血、流着泪还笑盈盈喊“阿姨”的景象,从幼时便自然地学会了桃花带雨,无意识地、令受伤的自己娇美异常——是不是因桃子受伤时的样子最美......这世界才一直蠢蠢欲动,想要捏碎她——希美半睡半醒时因担忧胡乱说的话,霙现在、竟也觉得有些道理了。

    霙看见,桃子背向这边,小个子孤零零地杵在晨光触及不到的玄关里,抬手、用手背和掌根抹眼睛。

    只是幻觉般的一瞬间。

    桃子转身来,向她笑了,脸颊粉粉的,犬齿很俏皮。霙从桃子披着自己蓝梅花甚平的纯白色身影上,感受到了春天的气息——清冷的、冬日的家里,确实还好好地绽放着一朵绯粉色的小桃花。

    “没,没,”桃子摆着右手说,“送报纸的人刚来过了,是他不小心撞到咱家门了,刚刚又走了。”

    “肚子还痛吗?”霙瞧着她,担忧地问。

    “不痛了呀。”桃子用右手隔着毛衣来回搓搓肚皮,眼波晶亮,笑盈盈的,“太好了,感觉今天一整天都不会痛了。”

    桃子,坐在书桌边忙活了一天,除去借用工具的跑动,中间只下来吃了一顿饭、吃了一回药,电视也不看、钢琴也不弹。霙不打扰这小姑娘,就安心做自己的事情,尽情享受家里多了个希美领来的小孩子,在家室白噪的温馨中、等待她向自己问这要那的乐趣。

    霙收拾被褥、泡茶、记账、做饭,来回走动时,感到桃子好像在写信,因为看见桌上摊的都是信纸。桃子,不像希美做正事时那样专注,七八封信的话、希美只要保持一个钟头的集中力就足够,桃子则是写几个字就要发会儿呆,眼睛又不好,磨磨蹭蹭的大半天就过去了,她今日常常走神,手指头沾水去弄湿邮票的背胶,左手食指上明明就沾着邮票,还眯着眼睛满地找那张邮票,茶色马尾晃悠悠,怪可爱的。

    “咦......我刚刚还看见的......‘富士山’呢。”

    “‘富士山’、在手上?”霙忍不住提醒说。

    “噢!”桃子猛地站起来,看看自己的手指尖,向霙如释重负地笑了,“‘富士山’没弄丢!”

    霙笑起来。

    晚上霙蒸饭、叠衣服,她看见了给桃子买的衣服,一向勤俭的希美舍得这样花钱——是桃色的、崭新的中振袖和服,等十一号的时候,要在神社给桃子补过“成人式注*”。霙于是又想起这么一件,是与希美商量好的:要问桃子,明天初诣注**想去哪里,是附近的梅照院,还是浅草寺、明治神宫这样的大社,还是桃子小时候也常去的日枝神社。是桃子的生日,所以要桃子来挑选。

    桃子突然脱下了梅花外披,握着一沓信封跳下椅子说,要去附近最大的中野邮局寄信。

    霙看看挂钟,七点:“现在......天黑了,最大的邮局、也已经关门了。”

    “那我投去邮筒吧,我想,今天内一定要投出去呢,这些信......”桃子两手捏着她的信,低头再看看信封,指关节就捏得发白了。

    “嗯。出门左拐,走到大路上、再右拐,从花店那里、往坡道下面走,是最近的红邮筒。五分钟就到了。”

    “知道。”桃子点头。

    “阿姨!”桃子喊她。

    “嗯?”

    注*成人式。日本成人节在每年1月11日,同年满二十岁的青年会在成人节参加成人式。注**初诣。日本的传统习俗。是指一年中第一次去神社或寺院参拜,

    “改天,春天、暖和的时候我们再一起!一起去镰仓看海,再去高德院看大佛吧!”

    “嗯,好。那天,桃子睡着了,没看上大佛。”

    “阿姨?”桃子只穿着白毛衣,走到玄关处换鞋时,又回头喊她。

    “嗯?”霙还坐在矮桌边叠她的和服,抬头看桃子时,白皙脸庞浅浅映上了和服的粉光。

    “没什么,就是突然想喊喊您。”桃子笑。“嗯。”霙微笑,“今天大风,穿得少,投完信就快回来。要做饭了。”“好。”桃子点头,说,“谢谢阿姨。”

    「  。」

    (报时:现在是。午后。9时。08分。44秒。)霙给希美的值班室挂去电话。

    “希美,是我。用路边的投币电话机往你那里挂电话。桃子,七点出去投信......快八点、还没有回来,只穿了毛衣,会冷,我带着她的大衣出去、找了一小时,邮局门口、邮筒、周围,都没找到,今天路上没什么人,店都关了,也没人可以问......刚刚、再回家也没看见......又出来了......还是找不到。下班了吗?希美?我再去......”

    (报时:现在是。午后。9时。09分。09秒。)

    “霙,你就回家里等,或许桃子马上就回家了呢——我现在骑车去找。”

    “百合子,嗯不用,不用你出来,麻烦你让佐佐木小姐接电话就好......佐佐木小姐,打扰了,请问你知道桃子爱去这附近......大概三公里以内的哪些地方吗?知道她母亲、继父、妹妹一家现在或者

    以前的住址吗?大致的也可以,或者那附近......有没有邮筒?”

    (报时:现在是。午后。9时。09分。49秒。)

    “我知道了,常去弥生町......中野通和弥生町二丁目交叉路口,神田川......那个背阴的上坡前面是吗?好的,我知道了,谢谢你!”

    ......

    (报时:现在是。午后。9时。18分。18秒。)

    冷风再起,来回穿越着无人的坡道,呼啸着......来回不止。

    昨天有小雨。背阴的路面,更冻了些难消的……深色的冰。【中野03:现在(杂音)

    现在中野通......弥(杂音)生町二丁目十字路口......交通事故。

    有人、倒下......乌鸦,在(杂音)在......

    乌鸦......在......

    ......医院!请求联系医院......!】

    ——新月、我现在到底、想要问问你。

    ——新月......你是希望......是希望?!我双手......我用双手捧给了你......一颗宝贵的桃子......你为什么不珍惜她!?

    车灯在黑夜中发出亮铮铮的凶光,警用白摩托飞驶过神田川。

    恫吓般的机车轰鸣。

    一群黑乌鸦,默然飞了起来,迅猛锋利的黑影将夜空遮出大片残缺,急速掠向神田川上方,寒鸦收翅、堪堪停在西面的电线杆上,稀稀落落地静立。黑羽、背负着整面阴湿的深灰色天幕。

    乌鸦向此处无言观望:红邮筒,在路的右侧。

    桃子手里,捏着三封信。

    七八封信、散落在路的左侧。

    所有的信,都像是落上了一片片细小的桃花瓣般,染上了、从她身体里迸溅出的点点赤色,在夜中、风中,赤色很黯淡。

    希美不知道,也不敢知道——

    是否出现过最令自己不能接受的情形:桃子只穿了毛衣,打算向着家旁最近的邮筒走,很快便要回家,却因记挂着妹妹、向南踯躅徘徊......走去很远,来到了从前所住的弥生町;在这里,桃子是要向着前方的邮筒走,风吹得凶,信散落身后,她想向前,又想要追回那些被风散去的、“告别过去”的信,手里还捏着信——桃子,是在「未来」、「过去」和「当下」中犹豫不定,才杵在了路中央。

    才被撞倒在了路中央。

    桃子最终,朝向「过去」,倒在了过去。

    倒在了,冬天......倒在了,她们约定好的、二十二岁的春天......以前。

    希美、震痛发抖......她根本!无法接受......因为她想起,自己日思夜算、千防万防,要将桃子从宿命手中夺回,她志在必得,却唯独忘记嘱咐桃子:人生的路,千万、千万、千万不能回头看......

    她的「不经意」——她自责。

    她的「无法拯救」——她懊悔......

    她的「无法拥有」——她是位极尽了奉献的「母亲」!她痛失「宝物」......她终将被“不能拥有”的毒素反噬成干涸、碎裂、满是伤口的贫瘠的土壤,她将终此一生......都陷于无止尽的恐惧中!

    希美,不敢回头望向夜空,因她知道、身后,那弯象征又出现了:新月,无罪的新月,一次次撒谎、欺骗她的“希望”......新月正冷冷凝视她的惨败,凝视她赤血和理想的最终腐化,月光从背后扑将而来,孤单的月影被投在正对面的地上,投在......桃子的身上。

    桃子、笑盈盈的,桃花眼,是两弯清池。

    致命伤,让桃子瘦弱单薄的肩背、没在一条横断的、长长的、未干涸的血迹里......全是、全是她的血......血中,受了致命伤,而娇美异常、勾魂摄魄的、苍白的小桃子。

    好不容易痊愈的额头、好不容易痊愈的额头——希美听见桃子说:冷。就蹲下来、脱下大衣裹住她的小身体,裹好,要裹住她的生命力......跪坐下来、抱抱她......希美抱着她,手指抚上她的额角,忍不住一个劲、一个劲地想——好不容易在家里养好了的,好不容易......在自己和霙的悉心呵护下,已经要痊愈了的额头。

    又!覆盖上了新的伤!

    血,干涸后变成了茶褐色。

    这抹颜色,同她额发的颜色混在了一处。

    因为血色,是温柔的茶褐色,所以、看不清楚。

    “希美姐姐......”

    “嗯。”“谢谢......这么冷,来找我了......”

    「对不起。这么冷的晚上,还让你来找我了。」

    “我担心桃子,来找桃子,现在要带桃子回家了。”

    “信都......寄不了了......”桃子的声音有些委屈,小手指牵动了怀中的信封,“血......脏......”

    “那就不寄了,改天再寄。”希美哄她,“我......其实给桃子订了奶油蛋糕的,双层的大蛋糕,二十二根蜡烛,还没有来得及去商店街拿呢,现在我们回去拿蛋糕、回家看红白歌会,吃阿姨做的年夜饭,给桃子压岁钱,给桃子过二十二岁生日,吹蜡烛......生日愿望......信......改天再寄就成。”

    “没、事、二十......二......本来......就过不......”

    “什么?”

    “没什......信......是体检、报告......有一封信是、早上、寄给我的,报告,在......这。”桃子想起什么,面色焦急地轻声提示希美,示意她看自己手里那个已被拆开的信封。

    “早上送到的?”

    “嗯......肝......癌、了......扩、散,痛......也......并发症。”桃子微笑,“本来就......要死了,别、别难过,姐姐。”

    癌。

    无限分裂的癌细胞。

    那片根本......无法抵抗的幼蓝。

    “阿姨还不知道。”希美轻轻说。用发抖的、柔软的手掌,爱怜地抚摸她的额头......脸蛋......下巴。

    “早上,不敢......让......知道。”

    “肚子痛吗。”

    “今天......一整天,不痛。”“那就好,不痛就好。”“嗯,不痛......太好了......谢谢,我......蛋糕。”

    「对不起。因为我,浪费了蛋糕。」

    “还有。桃子最喜欢的桃子糖,生日礼物,铁罐子装的,”希美搂着她,说,“就在我大衣口袋里,桃子摸摸看有没有呢?”“......谢谢......桃子糖,谢谢。”桃子再没力气伸手了。

    「对不起。还浪费了桃子糖,对不起。」“别说谢谢......桃子......别再说。”

    “好......啊、我、御守、大衣里......没、贴身带......我......”“没事的,我也常常忘记带,没事的,桃子。”“......看,富士山、樱花......我、没弄丢。”

    路灯光线很暗,希美泪眼朦胧,方才注意到桃子手里要寄出的那两封信上贴的邮票,仔细看,印着樱花、印着富士山。

    “寄回家里的,还有给我的。”希美微笑,说。“嗯。”桃子湿润的眼睛里,流露出了小孩子般羞涩的期待。

    希美拆开信来看。(邮票:樱花)

    1971年12月31日

    东京都中野区新井○○号铠冢·伞木宅希美姐姐、铠冢阿姨:谢谢你们,我很喜欢你们。两个人都喜欢,一样喜欢......喜欢得不得了。你们,就是我的「家」。

    桃子12月31日

    (邮票:富士山)

    1971年12月31日

    东京都中野区新井○○号铠冢·伞木宅

    希美姐姐:

    谢谢你,谢谢你还记得我。希美姐姐的眼睛像大海,我从小时候就记住了,会永远记得。我喜欢大海,大海、真漂亮。

    (长笛曲一定好听,我耐心地等着啦!)

    桃子12月31日

    希美将印着樱花的粉色信纸合上,握住桃子的小手。

    小手冰凉、冰凉的。

    “可以......忘掉了,请把我......”桃子笑了,眼尾桃色清浅,那是、一抹前所未有的温柔。她说,“现在、已经......可以......忘......”

    希美抿唇,她不要答应。

    “......”桃子漂亮的眼睛、半闭上了,似乎在犯困,一呼、一吸,のぞみのぞ

    变得很缓慢,“希美......希......”她意识不清地呼唤,希美本以为她のぞみ

    在呼唤妹妹望海,却又听桃子其实是在说一句话,“能、实现我......的愿望吗?(のぞみ、を......叶えてくれる?)”

    “长笛......对吗?”希美暖她冰冷的小手。

    “嗯。希美姐姐......拜托,我,喜欢大海......想......丢到......大海里......把......丢进......不要......<希望>了,为我吹、<红蜻蜓>吧,昨天......被......载在‘红蜻蜓’上......晚霞、美极了,好......

    幸福,刚刚、突然、好想......好想听......长笛的......<红蜻蜓>。”

    昨天......傍晚的时候,还去买了她爱看的少女漫画,买了衣服,买了过年的零食,买了牛肉、汉堡,买了乐谱纸、邮票......

    满载而归。桃子两手抱着沉甸甸的购物袋,侧坐在“红蜻蜓”的后座上,小脑袋蹭到她背上。

    桃子在后边轻轻哼起了儿歌:“晚霞中的——红蜻蜓......”

    桃子的声线,清甜纯净,仿若童音。希美听见了,还感到,骑着“红蜻蜓”载桃子穿越街市、人潮的自己,好像成了某时某刻的母亲——这是一种延续吗——那时,她还心情愉快地想着,这是一种......人与人之间的、生命与生命之间的......美妙部分的延续吗。

    希美舒心地微笑,看向夕时那火红的天脚,看见晚霞、美极了。她感到此刻......很幸福、很幸福。

    “好、回家......就吹给桃子听,<红蜻蜓>。”“嗯。”“回家了,桃子。”希美搂搂她的身体。变轻了。“......嗯......”

    “......回家了。”

    “......”桃子的小脸上,出现了一抹娇憨、自然的神色。不再动了。

    “桃子。”

    ......

    (邮票:枫叶)

    1971年12月31日东京都中野区新井○○号铠冢·伞木宅

    小枫:

    这里是我写的:(一万字)。好啦,一万字写完啦!

    开玩笑的、开玩笑的呀。今天要写的信太多,要思考的事情也太多,我的眼睛不好,小枫就将就一下吧。

    小枫,我大概是不能像你的祝福那样、长命百岁了......我错了,我不该诅咒你的。我希望:小枫,不管怎样过日子,就是一辈子和你的信过日子,也可以健康、安心、幸福地生活。

    那就约定了,永远都是好朋友。

    (邮票:桃花)

    1971年12月31日东京都中野区新井○○号铠冢·伞木宅十八岁的桃子:

    桃子12月31日

    我现在想要活下去了。很想,特别想,从来没有这样想过呢。

    大概......活不到二十二岁的春天,那先活到十九岁,就算活着比死了要疼,也起码、要过好剩下的每一天。因为、感到被爱。就是某一天,在这样被爱着的梦中离开,已经很......幸福。

    所以,十八岁的桃子,今天,要郑重地和你告别了。

    桃子12月31日

    ......

    【速达】

    1974年1月2日

    北海道小樽花园二丁目〇号

    百合子:快一年没有给你写信,你却也不主动写信过来。

    开始时,我就说......我若是写下“私小说”,你一定不喜欢,你却说会喜欢,喜欢,喜欢,你最好别骗我,你当我是在写东西,现在估计也只是当我给你写信,没错,不只于我,谁都能给你写封随随便便轻飘飘的信,写信,不就是写字......但你不知道这些字、就是这封信、也简直要了我半条命。我早该明白的,你是个诓骗成性的“好人”,你从来只当我是在写东西,我知道你拿我这里的只言片语去肖想你自己的人生,还笑我写起文章来神经质,你凭什么?凭我直击要害地写了包括我、包括小桃、也包括百合子你在内的“时代的宿命”?

    会弄脏、

    你是觉得我的存在弄脏了什么、你到底只想要一个无罪的、假笑的美好象征,那你别看了、我不是那种肤浅虚伪的家伙,我才不会讨好你。你快别看了——我意识的润裕和生长一旦让你害怕,你便想要将我压回值得赞美的平庸之牢,这样你自己反而就变得平庸了,你因某种个人性的痛苦而同我纸上来往,却不愿同我一道成熟,简直是个缺智的傻货,我就是要骂你,我不喜欢这样。

    还有,我想起来了,那你送我回北海道、送我上火车的时候,在站台上哭什么呢,一个风风光光的女警官、杵在雪里、那么大的个子,就别哭了吧。你凭什么哭?我才该哭,我想问你,却没问出口:你好好看了吗?你让我写的,我全都写了,东京的故事,春夏秋冬,他们、她、你、我......全都在里面了,我常写得眼泪汪汪、现在我要走了,离开东京、回老家去了,我想问,你读懂了吗?

    是你先对我温柔的,第一次认识的那晚,你凶了小桃,怎么却没凶我?你叫我写悔过书,说我写得好......那天我没有地方住,路滑、天冷,你暖和的手指领着我的手、一直向中野区南边走、去锅横电车道转弯处那里的澡堂洗澡,你不让我付钱,让我用你的肥皂和发油,问我百合花味闻起来香不香——百合花哪有那么浓郁的发廊味儿呢,我没说。你轻轻按着我,把我的长头发擦干了。你说冬天,神田川还是有点臭烘烘的,臭烘烘的,你还带我去......?你觉得我冷,一路让我待在你警服的大衣里,到你家了,你说我手脚凉,说自己的身体暖和、让我和你睡在一个被窝看电视,我不喜欢看电视,我迎着月光、给你读《野雁集》的和歌,你说你不喜欢和歌、不爱听,你同我打闹:你力气大,紧紧抱住我,不让我动。

    小桃死的那晚,我难过得睡不着,你也陪着我不睡,你非但不睡,还看着我的眼睛,夸我的眼睛好漂亮——明明自己那么漂亮,却夸别的女人漂亮,你是个不要脸的女流氓,你招惹的我。

    带我去日比谷公园看枫叶时,你吃着三色团子,捏着我的手指,望着心字池边那道老石垣、说:“小桃子死了,石垣旁的大榉树也要跟着去死,我们就是这样,一个接一个、一个接一个地死去。”我心乱如麻、泪流不止,百合子......还有比你更不会说话的人吗。

    72年秋,一起去上野动物园看康康兰兰的那天,你排长队给我买来的熊猫玩偶,到现在都在我的枕边。

    没有它,我会彻夜失眠。

    我就是这样想念你。

    我什么都不欠你了,我才能安心离开的,百合子,我是真的要走了——那天,夜里十二点,我是抱着这样的想法登上火车的,你知道吗。我隔着车窗、隔着稀落的雪片,一直、一直看你,想对你说,我再也不喜欢你了,再也不会为你掉眼泪了,我和你之间、再也没法迎来东京的春天了。

    我纳闷,你端着我盛满了你的一颗心,还能那么从容、谨慎、高高在上吗?就端着看?你就看?你看得心里舒服吗?

    小气鬼。我心脏疼,肾也疼,你干脆气死我吧。

    我参加过司法考试,那会儿还是天天想着在东京的这些事,考得不好,父亲去年吃了不懂法的亏,上当受骗,公司倒闭了。我现在在小樽做会计、打算盘过活,做会计工资还不错,这几天新年,我给家里捎肉来,母亲也不再讨厌我了。就是有一点苦恼:算盘珠子磨得手上全是泡,结了“算盘茧子”以后,拉起小时候那把小提琴有些手生,姑父嘴巴直,听完一曲说:像锯木头。我想,好吧。

    姑妈说:你们这些年轻人就像打蔫的植物,其实生命力强得很,不要整天苦着一张脸,只要给点水滋润、就能起死回生的——司法考试、明年我还要考的,因为答应过百合子你,一定要合格的。

    你。

    你说你最喜欢绿色,绿色最漂亮。你说你失去了“她”。你说跟丈夫离婚之后,你快乐极了......一件一件,我全都记住了,你是个可爱的女孩儿,是个挺厉害的女人。你是个永远不能成为母亲了的女人,但你是个绝好的女警官——有朝一日要与伞木警部并驾齐驱,我欣赏、崇拜伞木警部,她体贴过我的痛苦,支撑过我的理想,让我重新坚强起来,她是我一生的老师和前辈——你说这话的时候,我从来没有见过你那样认真的表情......我知道,你心里系着许多人,因为这个、你这一辈子也会是许多人的母亲,有很多孩子,你是为这个才活着的,我都明白,我明白你。

    我忘不掉,我喜欢你......很喜欢。

    我也是女人,我心疼你,所以我忘不掉。你说,“她”是个好孩子,是担念着你心脏不好、才不愿意来......你给“她”起过名字、只有你自己知道,对伞木警部都没说过,只告诉我,写作“初華”,意思是:春天里开的第一朵花......意思是:我的大女儿。你,还摆着一副可恶的笑脸(我最恨百合子不该笑却笑着的脸,人在难过的时候笑、是有违常理的,知道吗?别再这样了)让我猜这名字怎么读——

    いちか,我早都猜到了,初華,是不是?我想一定是,我明白你的。

    好名字。

    真是、很好、很好的名字,谁听了不会说,是个好名字呢?

    你不知道......我结婚了。

    我有了大女儿,她,都快一岁了。

    她的眼睛很漂亮。

    她叫いちか,就写平假名。

    祝你生日快乐。百合子。

    枫1月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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