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速达】
1974年1月4日
东京都中野区上高田二丁目○○号
佐佐木女士:
您好,祝您身体健康。
请谅解下文不当、稚嫩之处。
我是个五年级的小学生,不太写得好文章,汉字识得有限,不会的字、请原谅并允许我用假名代替。
家母收到了您寄来的信件。应当不是投错了地址,晨间我询问过邻居爷爷,之前住在这里的确实是位姓姬宫、名叫百合子的女巡查长。
非常抱歉误阅了您的信件,但我思考许久、觉得实在有必要写封信告知您:
去年五月。姬宫巡查长在驾车追逐暴力团伙、逮捕恶徒的途中遭锐物刺伤而突发心梗,不幸殉职。父母和我去年十二月才搬来东京,也是今天才得知前房主已经离世的事情,不禁感到深深的难过、震惊。
想必您得知消息、一定十分悲痛,请您务必节哀、振作。
在此衷心为她的英灵祈祷。
关于姬宫巡查长的身后事,请您放心。邻家的老爷爷说,姬宫巡查长是位好警官,她受人爱戴。告别仪式那天东京下大雨,还是有许多人冒雨前去吊唁,会场里,摆满了周边居民送去的百合花。
姬宫巡查长还年轻,还没有子女。
也联系不上双亲。
姬宫巡查长,获得特别二级晋升,职阶升为警部。
中野区警视厅征求过姬宫警部其他遗属的意见,获准主办告别仪式、并安葬了她,墓址在新井药师梅照院里。
今天,我一直记挂着这件事、上课时也坐立难安。傍晚下学后,我路过梅照院左手边的墓园,进去为姬宫警部扫了墓,希望此举多少可以告慰她的灵魂。
这里应当经常有人打扫,也许是姬宫警部从前共事过的警察官在做这件事。石碑前没有杂草,写满经文的尖头长木片也更换过,供瓶里、插着两朵浓橘色百合花,品种很稀罕,可是不太新鲜了。
也许是两三天前就有谁献在这里了的。
临走时,西面昏红日光还有一缕未曾暗尽,趁着这红光,我突然看见青石碑右侧面凹凸的光影,很特别,那里用小小的字刻了首和歌。姬宫警部离世突然、没有遗言,我想,那么这大概是委托刻碑的人所晓得的、姬宫警部生前最喜欢的一首了:
五月雨,终结有时,此晴方好,
含芳绚绽:雨明之处、
姬百合。
——《野雁集》
伊坂惠美子1月4日
昭和四十七年(1972)春。西历二月十八日。星期四。函馆。
三十四岁的希美,从旅馆寒冷的梦中惊醒。她梦见了桃子。
但,不是追逐着「过去」而倒下、流着血冷掉的尸体,也不是镰仓海边金光灿灿的少女佛身,亦不是居住于平屋中时看见的、自家缘侧捧着西瓜、索要画片的幼女......那些俗世岁月里的桃子,希美想,一旦梦见了那些小桃子,自己便会浸于岁月、历史、遥远的家......忧柔的光影和气味连缀起的梦境中,因耳旁纷杂幻听起许多悠长、绵长的提琴曲、钢琴曲......而心酸神往、怅然落泪的吧。
她梦见了桃子,却是只有未曾见过的少女印象浮现在梦境里。未曾见过,所以感到很新鲜,也就不会因纷涌而来的回忆而悲伤,这也许出于桃子“不打扰”的温柔,使希美在梦里天真地打破了生死、时空的界限,她恍惚、舒心地想:那也许、就是未来的事情了吧。
下垂眼角含绯色、柔美极了。“二十二岁”的小桃子、穿着希美梦想中那件油画般缀满鲜花的仙女裙,在城市平整的路面上行走,希美能确认、桃子的身体一定是完好无损的:她在阳光下两手提了裙摆、脚步轻快地跑动,茶发润泽、肌骨透亮。桃子回眸时,眼睛很有光彩,望见希美,就咧嘴笑了,露出俏皮的犬齿,她淘气地向她凑近,挎着她的左胳膊,在她听不见的左耳旁甜声说:“......”
希美感到左耳旁有人轻轻吹气,话却听不太清,希美是个急性子,急得一下子睁开眼睛、醒过来了:“你说什么,桃子......”
黎明未至,一室乌暝的空寂。
油画般,那都市、少女之梦的延续毫无踪影。
失却了余光的视野中,只能容纳暗色中模糊不清的北国旅馆高高的、无言的、深色的木制天花板。
希美感到自己的睡眠愈发少了,午夜睡去,醒来仍是夜未明时。右耳兢兢业业地开始了工作,听见海风不时扑上左侧不远处的门窗,发出一阵阵清冷、幽闷的哗啦、哗啦声——是大海在向屋内的人们倾诉着什么吧,希美想罢,才悟出,海要提醒她,今天是将桃子的遗骨散去大海里的日子。
薄光中挪动脑袋,窸窸窣窣,她转目望去左边枕侧,那是个浸于暗色的素面小包袱:桃子,装在霙的讲师朋友捎来家里的萩烧白釉窑变小罐中。
那位热心的亚子老师带来了好几件遗骨罐,霙拿不定主意,是希美选下的这件萩烧开片——通体遍布的细碎开片,纹理呈浅褐色、柔和典雅,希美感到,这就好像少女洁白润腻的脸庞上、终于因岁月偏爱而......长出了许多、许多美丽的皱纹......加之窑变造就了一抹奇异的桃红色泽,像少女的腮红色、唇红色、眼尾的桃红色那样温柔,泛在罐身最白皙圆润的地方。
希美爱不释手。
“这罐子小得很,没关系吗。”亚子老师体贴地问。
“她还没成年、人又小,没烧出多少来,”希美一下下抚摸那抹桃红色,说,“很适合。”
最适合小桃子了......对吗。
霙半醒,从右边轻轻搂住了她,气流撩动了右边的黑色鬓发,枕边人睡声安恬:“希美。”
希美将手、搭在霙搁于身侧的左手上,她的手心满是冷汗。
希美摸到霙小指上粘的创口贴。
昨天两人在函馆早市看见了桃子罐头,觉得外包装上画的桃子很可爱,便买了。霙从旅馆老板娘那里借厨房来,切开半颗半颗的桃肉。
希美就像小时候那样、倚靠门边看霙做事情,见霙用不惯那水果刀,桃肉又润滑,刀尖偏力滑下,不慎戳伤了左手小指头尖端,鲜血立即自指尖小口鼓涌出来、血流向下蔓延去湿漉漉的指根,希美慌忙上前捧住霙的手,赤色一线便迅速下落、系上了她的小指。
“桃子......”希美喃喃出声。
霙更加将她抱紧。
霙的身体柔软、很暖,心脏稳稳地跳动着。
希美想起,自从左耳听不见以后,霙每每说话都要挨到她的右边去,渐渐成了习惯,睡觉也是。
霙不说这些......希美都明白。
希美被鲜活的暖意侵袭到心底,不禁全身震痛发麻,她想要像二十六岁时的自己那样,躲进母亲的怀中大哭一场——我很难过,我不晓得,我很害怕......
可是,她从方才自己三十四岁的梦境中,突然了解到,自己也已经是个“母亲”了——似乎隐约能听见,只是不敢确认罢了,桃子那天在家里时淘气唤出的、方才在梦里时甜声唤出的,原来是同样的声音——是根本不打算叫她听清楚的:“......母亲。”
希美想,桃子方才来梦里找她,一定是想要在梦中提醒她,她
是霙的孩子,她和霙是爱侣,她也同霙一般是「母亲」,她们,共同搭建出了一个温暖的「家」。
因为温暖向往着温暖。
便互相以生命,延续生命......这就、成了「她们」的「家」。
谢谢你,桃子。
希美莫名感到,自己再不会像孩子那样脆弱地哭泣了:
新月,“希望”。
到底欺骗了她。
宿命,将她悉心呵护的宝物在她眼前狠狠捏碎......狞笑着践踏她的理想,不理睬她的愿望,以此,将她丢进无止尽的恐惧。
她却在此生无可改变的恐惧中,飞快地成熟了......
好比少年时,遭遇的第一个让她知晓“恨”的人。心脏被他揪下来、丢去剧毒的“恨”中浸泡、腐坏着,身体遭受失心的剧痛孤零零地放置着,少女的精神,却因此不得已、飞速成熟了一样。
——请管好你自己,再来找麻烦我会立刻报警!
希美听见,融入了夕时斜阳的、自己端正、明朗的少女音调。
她突然想起,自己早已是个警察官了。
岁月递嬗,往事脉脉浮光......竟鲜明、而温柔。
希美在清冷的旅馆房间内发出了忍俊不禁的笑声。
霙到底因旅途劳顿起得晚了些。
她们二人是从东京的家、一路骑着“红蜻蜓”、停停歇歇,北上到函馆的——骑着“红蜻蜓”带桃子,去寻找到《红蜻蜓》诞生地的那片北国的海,那片海,桃子一定最喜欢。这可不是希美的主意——三十四岁的人,心里已经自觉地收敛了某种疯狂,五十三岁的人的心绪,却像是回到了孩童时那样易于飘忽、逸乐的状态,大胆展示出自己愈发简单的追求、浪漫,和“疯狂”。
不过,霙弹着家里的白钢琴:弹奏着《红蜻蜓》,轻轻哼着歌、做出提议的时候,希美却是根本没想到要提出异议罢了,希美于是想,自己和霙,两个女人追求的“浪漫的疯狂”,倒也是彼此彼此。
今日,霙穿上了那件白地青花和服——是青年人的衣服,希美许久没见她穿过。
霙将衣料披挂在肩背上时,希美刚在旅馆的温泉里暖好身体、擦着半湿的头发走进来,就撞见了。没了余光的眼光有些直愣愣的,望着一室微明中的白衣青花,她不知道霙是何用意。
“起晚了。”霙没看她,轻声说,“希美先去吧,别错过了、日出。”
“好,我这就去。”希美的身体被温泉浸得燥暖,故而穿得单薄,上身只着衬衣和浅蓝色毛衣。
她卷起袖子和两条裤腿,随手扎了马尾,背上长笛包,将素色小包袱紧抱在怀中,一套动作显出警察穿戴起装备时的干净迅速。霙见她一身短打,觉得她像体育系的女学生那样清爽。
希美怀抱包袱拉开拉门、就这样赤着足走上沙滩、走向大海。
马尾摇晃,青年挺拔的身姿远去了。
拉门敞开着,海风撩着地表温泉水蒸腾起的白雾,白雾缥缈迷蒙,依依笼罩于天地晨醒时黑蓝色的海滩上,海滩的四处零星散落着几只海鸟。霙倚门,望向海滩左侧,那便是东方暗蓝色的山峦、陆地、堆叠着未醒的排排家屋。
红日,将要从这一切的后方升起。
朝云漫天,纺出一片成熟的青蓝,它以厚重的蓝、与山海人间的色彩顺遂连接,将其包容怀中。可见上方的缕缕朝云边缘、正泛着暖色......正被曙光慢慢侵染,在漫天曙色中,一抹抹巨大的青蓝朝云沉降着缕缕云丝、安恬融化了——看,黎明......无须等待,它已经平静地到来,一抹注定的赤色、轻涌着漏过云潮间隙,仅仅、以“目之所见”的方式,向她们......温和地、滚滚而来。
海滩、海面,映上湿润的赤红。
她比月色更温柔。
希美单手取下长笛包,搁在沙滩干爽处。
“桃子......很喜欢大海,对吗。”她微笑,自语般念叨,解开了怀中的浅色包袱,像解开某时某刻、幼婴那浅色的襁褓般,动作极尽轻柔。她端出沉甸甸的小罐子,走向前、踏足海潮的白色泡沫,踏进孤寂的潮水。脚底、脚踝被外部片片破碎的冰冷侵袭。冰冷,却再不能改变她身体内部正直、无限的温暖。希美立在海潮中,周身浸于赤色里。她垂眸、爱怜地,以拇指指腹一下下轻抚罐身那抹润腻的桃色,好像在依依抚摸少女的面颊:“前几天,骑‘红蜻蜓’载着桃子,去了特拉匹斯汀修道院,瞧见了歌里写的晚霞,却没看见
‘竹竿上的红蜻蜓’,桃子没看见,会失望吗?......不过现在、看东边......是黎明啊......红色的太阳、升起来了......就在这里、让我用<红蜻蜓>的长笛曲送送你,好吗?我好好练习了的——”
“桃子、已经......非常、非——常耐心地......等我了。”
凝眉回望,见霙披着自己的厚大衣,迎着海风坐在沙滩边的一小块礁石上,鬓边碎发不时舞动。她没有以温泉暖身,此时似乎感到冷,拢紧了衣服上半部,青花,只露出在足踝边的一小片衣料上。
她们微笑,向彼此轻点头。
希美每每弯腰,将手中的粉末轻柔地按在海水里,就让她这样安恬、无言地,随清澈的海水漂荡去远方......将小罐子也在海水中润净后,希美抱着它回头,想要看看霙,想要去拿起自己的长笛。
转身,却望见了无比怀念的、桃子的幻影。
桃子伫立在海滩上。
那怎会是桃子。
瑟瑟发抖、呆立在海滩上凝望此处的,是一位与桃子的长相和身形都极相似的茶发少女。
仿佛接收到什么信号似的,霙拢着大衣,慢慢地站起身来。
少女左手里死死捏着几张纸,有白色的,有薄红色的,不知道是不是地图,或者是谁寄给她的信呢?
希美听见,海风中破碎了的、虚弱的、依依呼唤“姐姐”的声音。
のぞみのぞみ“望海。”希美轻声唤她,仿若自语,第一次念出这个名字,她感
到,是自己正呼唤着自己,内心不由得轻微地震动了。
......
姐姐、姐姐......阿姐......?
「要是有一天,谁能带我去你在的那片大海,就好了......」
我以为......不、大海......
!
少女突然丢撒下一切,向海狂奔!单薄身体,红白色纸的惨淡薄翼,一切在漫天赤色中破碎、飘零、下坠!被恶鬼的力量操控着吸纳进海底深处般,她脚步踉跄地向大海坠去,面容惨白、心房坼裂、失魂丢魄的少女,她要在瞬息之间冲刺进海潮的地狱——
大海、求你、大海求你停一停......把阿姐还给、我追不上阿姐了、还给我......求求你......求求你!是我的错、
是我做错事了!是我做错事了!我不能没有阿姐......阿姐、
不要、不要......阿姐......不要......不要这样、求你至少不要这样丢下小海!
“望海!”“望海,不行、望海,望海——!”
希美拧眉大喊。青年警察官反应迅速,她边呼唤望海边踩踏海潮飞奔去,猛扑开满映上赤色光点的冰冷海浪,一把捞起了深深跪入波浪、即将沉没于大海的少女。希美抓住贴在她脊背上濡湿狼狈的校服后襟,死死扯着,拼命拉起来,拉起呛着水剧烈咳嗽、干呕、呜咽的少女向后拽,待退到柔柔涌动的、清凉的浅水里。希美用两臂架绑住她的小身体,下巴抵上她茶色发顶,押控犯人般、不让她动。
触感,就好像是......抱紧了热乎乎的小桃子。
罐子抵在少女湿热的胸前,她便没再挣扎。“我......”
望海的声线,也像极了桃子的声线。
希美的眼睛湿润了。
“我、好恨!!......我......好、恨......我自......”望海的小身体,皮肉和骨头,咯吱、咯吱地在她怀中痉挛、发抖,说话时喉咙塞着海风,她撕心裂肺地喘息,动静像是要将胃和食道全撕开来呕出大股大股的血,她说不清楚,希美的右耳、却清清楚楚听到了“恨”。
希美更紧地抱住了她。
天顶海鸟盘桓......东面绯色朝霞映照愈盛,轻薄的浅红海潮阵
阵涌来,滚上她们沾沙的足踝,充分浸濯......离去时,赤水,携走
了沙石,粉红颜色的水沫,柔和地......抚摸过她们的脚趾。
“望海(のぞみ)、不要去恨......”希美凝望温柔的海潮,哽咽了,“也不要死。”
——希美(のぞみ)。
——希美(のぞみ),不要去恨,也不要死。
希美的泪霎时从眼珠上滚落下来,无声的一滴,落在海水里。
望海抖着嘴唇,好一会儿失神,她双手捧过希美手中湿漉漉的小罐子,缩起小身体背向大海,佝偻着孤零零地走上几步,在沙滩上蹲下来,将罐子死死压在胸前。她茶发凌乱,身体瑟缩,左边膝头被海中锋锐的砂石划破,此时白肤上渗着鲜赤色稀薄的血。她因寒冷、因疼痛、因恐惧颤抖着两肩,最终撕开了沉寂、放声大哭:
“我......再也不要看大海了!再也!不要看大海了......不要......阿姐......阿姐......我怎么、活、下去......我好怕......好......怕......”
希美的两肩倏然下垂,她仍对此无力......深感到,正如“新月”割伤了自己,成为杀戮理想、带来恐惧的凶手一般:“大海”,终将成为望海一生的恐怖和创伤——名字,也成了最恶毒的诅咒......
“离开这里。离开东京。离开所有的海......搬去内陆吧。害怕的话,就看川、看湖,一辈子不要看海,也好。”希美听见的。
是霙的声音。
望海抬头,透过泪波,两人望向背负朝日辉光的、霙的身影。
不知何时,霙已经像孩子那样脱去了鞋袜,赤着脚行走,她裹紧深色大衣走向这边来。略瘦的、柔软的脚,一步一步、安静地踩陷海沙,踏入潮水,轻浅的足印留在赤色沙滩上,再被潮水消去。
希美低头,就看见了,两双足尖对着足尖的、女人光裸的脚。
湿凉的海风,一片涌起,希美望向近处霙的侧脸,陡然看见那美丽景象:朝阳之光耀中,是松软的缎带于她脑后飘动,霙今晨扎在发髻上作装饰的,是那条白绸做的缎带。
霙抬手向后脑、解下缎带,一缕清凉的纯白被她捏在手中,并着脸侧碎发一同随风飘动。
“......”
希美近乎心醉地看着这一切:霙轻轻扶起望海,俯身、将缎带
扎在望海流血的膝头,柔软的、女人的手指,小心细致地、打了洁
白的结。
“望海(のぞみ)。”霙对抽泣的望海说。
没有看希美,可是霙分明在说:
——希美(のぞみ)。
“......总能找到一个地方,你可以安静地活下去。
总能找到一种方式,你可以好好地活下去。
这一辈子,只要活下去,就还有希望。
想要见到的人、都会、在某时重逢。
想要实现的愿望,都一定、会以某种方式......在你看得到的、看不到的地方实现——
就算不是这样。
就算你知道、从前都不是这样;知道今天、不是这样;知道明天,也不会是这样,就算......因为白费了心血、因为悲伤的结局、因为那些失去、苦涩......那些,好像就要成为‘永远’的‘不能实现’,
你......在每一个夜里,恐惧每一个明天......”
希美静静地、等待着霙的答案。
看见,霙深呼吸,起身站直了,胸前缓缓起伏,她望向朝阳,她不高大,身姿却那样挺拔,她直视着朝阳,朝阳已凌云爬升,照耀了一方土地。她举目而望,横亘眼前的晴海,波纹舒展、风浪无踪,遥远侧岸的函馆山亦沐浴晨光,粉色霞雾中、点缀北国之雪的朦胧山壑,没有高亮,阴影柔和。
“希美,”霙看罢一切,微笑着低头,再抬起头。唤她时——希美看见、霙确实望着自己,因此也知道、唤的是自己的名字。
霙放松了双肩,深色大衣从她肩头的布料上蹭出细声,滑落下一些,露出了素白带青花的和服肩袖,露出了、洁白的内里......鬓边、一两缕未束的发丝搭上肩头青花,端庄中添上了柔和、随性。
希美望向她被青花衬托的白皙面庞,回忆风起云涌,破光而来,她仿佛看见了那个白光燥热的夏日午后,脆弱的、三十多岁母亲的幻影:换上青花和服,凝眉倚靠门边。微红的眼眶、浅褐的色斑、肤下小小的青色血管,眼光因水色波亮柔软,薄红双唇略微干涸起皮......母亲、霙的面影在此处重合。现在,这一切脆弱和瑕疵......一切的脆弱和瑕疵,都印证出伟大的、令人心安的「真实」。
霙的柔和、明朗和愈发清透的淡然,都那样真实。
霙凝视着希美,希美也凝视着她,她的脸庞沐浴在初醒晨光里,每一根染金的睫毛、每一根......发丝......
真正的纯粹。
她,就是黎明。
霙的眸光,温润含泪,“纵然如此,希美,”她微笑了。她缓缓地、轻柔地开口了:
“明天,也一定会来的。”
霙抿唇、回头,沿着潮水打湿的沙滩,向东方、向红日慢慢走去,希美望去霙的背影,以陆地山海、飞掠的顶空鸟影、巨大的金红色霞彩、厚重的青蓝色朝云为幕......女人赤足向前,海滩之上步步轻浅,那略瘦却端庄的身姿融于金红色,伴身光辉......属于晨昏交界时神圣的司祭。“明日”之司祭,不是冷淡、矜持的新月。
她纯粹是破晓的黎明。
希美看见自己的大衣脱落下霙的身体,霙将它搁去了干沙上。
希美的呼吸瞬间急促了:胸间暖融融的,是心房炽热,何等炽热!那里正烧起一场巨火!......
母亲端庄的背影。
霙,柔软的身影。
褪下大衣露出来的,
是,白衣、青花。
也竟是!......一千片、一万片之多的蓝羽——
精致异常......自己曾见过的,小心翼翼地捧在眼前、细细抚摸过的,通体青蓝、宽而厚重,坚实如铁板,那是......霙出嫁要用却未用的和服腰带,是霙,为她换来长笛、换来梦想的蓝羽腰带......
此生。
在这清冷的北国黎明中,霙第一次庄重地将它系上自己腰间。
只因在她柔软的腰上庄严围绕,那环面蓝羽,就被赋予了崭新的、瑰丽的生机!......它锦绣满开,它......风光无限——
成为霙的附属,才是它最辉煌的归宿!为霙塑就金身,才是它最高尚的顶点!......
希美眼底似被青蓝色狠狠刮过去,痛,她不由得无法抑制地流泪了,远望去,霙的衣摆伴随走动一下、一下被风刮翻涌动,腰间蓝羽、也依依摩擦着赤色晨风——胸膛穿通了这清澈的风!整个身体......此刻颤抖共振,双耳都能听闻,摆动的衣料,摇动的花、与羽毛,正在耳畔、在脑中、在心间鸣响!青蓝、澄净的圣音......
希美踏过潮水,顶着风向霙走去,她向黎明奔去!她的衣衫和黑发被海风鼓动,向前,她的嗓音被海风堵住了......她尽力地、尽力地、呼唤她:
霙驻足、再......回眸相望。
“......霙!”
那是......同样的声音。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