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婚

    承平十一年,正月十五,酉时。

    夜幕渐落,宁昭王府中却是灯火通明,华灯璀璨,喧闹如同白昼。

    府院中,朱红锦毯一望无际,房檐廊角上红缎飘扬如着新装,一盏盏大红灯笼内烛火跳动,光华流转。

    游廊下,一众丫鬟鱼贯奔走,打头的喜娘不停催促:“脚下快着些,王爷即刻要入洞房,手上的东西可端稳了。”

    灯笼的光亮一直延伸到游廊尽头,氤氲照着那间用红绸布置得喜庆华美的屋子。

    屋内红烛摇曳,绣花绸缎被面上铺洒着红枣、花生、桂圆、莲子,王妃李氏身着红缎吉服,头戴五彩珠冠,在侍女云容的搀扶下踏入房中。

    对于这位王妃,云容很是好奇。

    听闻,王妃李氏只是平南侯府的庶女,平南侯征战南疆时,留下了这段风流债。

    早年间她流落在外,受尽苦楚,现在竟不知怎地,破天荒地被追认回京,入了族谱,还得了皇上赐婚,嫁入宁昭王府。

    云容将喜被上扫出一处空地来,服侍王妃坐下。透过摇晃的金丝垂玉红盖头,只一瞬,她却分明看到,王妃的嘴唇正因紧张而瑟瑟发抖。

    “真是人各有命。”云容心里哀切地想着,却无端对这女子生出几分怜爱来。

    “夫人,您先稍事歇息,王爷片刻就来。奴婢们就在门外候着,您有什么吩咐随时唤我们。”

    云容一个眼神,屋内的侍女有序撤下,房门被轻轻地关上。

    这时,女子才稍稍缓过一口气来。

    她心中祷念着,希望祁玉快些回来,定要赶在宁昭王之前。

    原来,从一开始,她根本就是在替人作嫁。

    真正应该踏上喜轿的祁玉,此刻正在汴京城最大的教坊司,揽月楼内。

    *

    上元佳节,汴京城内繁光远缀,歌舞升平。

    为庆佳节,自今日始,康定门城楼设烟火典礼,连放三日,普天同贺。

    城楼附近熙熙攘攘,不少世家公子小姐觅此良机,三两结伴,相约于教坊司赏舞听曲,推杯换盏,等待烟花盛绽。

    揽月楼内,祁玉微微伏身,婉婉落座。

    三千墨丝顺着莹白如玉的细颈垂散肩头,软薄的红纱勾勒出窈窕身影,她伸出手,玉指轻扬,抚上琴面,琴声陡然响起,如同九天清泉倾斜而下,又似世外之音摄人心魄。

    一曲苏幕遮终了,宾客纷纷叫好,正当祁玉欠身施礼时,一茶盏从台下飞来,她闪躲不及,微微踉跄,同时被几位衣着不凡的公子拦住去路。

    为首的墨袍男子意图不轨,勾上祁玉腰肢,强行别过她的脸:“如此美人儿,何须遮面,让爷好好瞧瞧这灵的脸蛋。”说着,就要去掀开面纱。

    突然,一支玉骨折扇从天而降,倏地打开,挡在祁玉面前。

    来人身着玄袍,双目阴鸷渗着寒意,眼底凶光乍现,杀气四起,他一用力,扇骨狠狠敲在墨袍男子额头,那人吃痛,放开祁玉,来人趁机将她揽入怀中。

    祁玉腰肢柔软如三月烟柳,顺势一倒,漾开春波。

    虽已在那人怀中,祁玉仍要作势行礼,她眼波流转,轻声低语道:“陆公子万安。”

    台下宾客认出,来人正是兵部尚书陆大人之子陆丞,汴京城里出了名的混世魔王。

    没想到,这歌伎竟是陆丞的人。

    一时间,起哄之人悻悻散开。

    见财神爷来了,教坊司周主事立刻赶过来,同陆丞请安。

    陆丞眸色一沉,面带愠色,“今日为何让羽姑娘演奏?是我平日里赏你们的银两不够多吗?”

    周主事深知这是位得罪不起的爷,点头哈腰,连连道歉,“揽月楼承蒙陆公子照顾,才能这么红火,今日之事,是小的安排不周,扫了陆公子雅兴。”

    主事向祁玉使了个眼色,继续谄媚道:“陆公子日理万机,现在可否有些乏了?羽姑娘,还不快带陆公子回房间歇息。”

    祁玉双臂勾上陆丞的肩,不经意的一个抬手,帕子上的脂粉气萦绕于陆丞鼻息。

    她装出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莹莹玉手在陆丞肌肤之上摩挲,从脖颈之间滑下来,停在心脏处,打了一个转。

    她看向陆丞,声音细软如丝,眼中似有泪光:“陆公子,今晚让妾来服侍您,可好?”

    陆丞只觉一股热流涌进胸膛,顾不上其他,将祁玉拦腰抱起,走进屋中。

    屋内绣衾罗帷,烛影幢幢,红帐缓缓落下,陆丞的手覆上祁玉腰间,欲解罗裳。

    祁玉按下陆丞的手,从他宽大的身体下撤出来,同一条灵活的鱼一般,退至墙边。

    面纱解下,她略施粉黛,此刻正面色绯红,薄唇轻启,娇艳欲滴。

    祁玉以面纱做绳,缠过陆丞腰间,将他勾过来。

    她凑到陆丞耳边,吞吐之息如同烈火点燃陆丞,“妾有一事相求,不知陆公子可否相帮?”

    春宵一刻值千金,陆丞的忍耐已经达到极点。此时此刻别说是一事相求,哪怕是要他挖心,他都会毫不犹豫答应。

    “妾听闻半月前京郊兰园失火,妾早年结识的一个姐妹橘若,正是在兰园谋生,如今杳无音讯,不知陆公子可否帮妾打探她的下落?若妾得知姐妹平安,也算落下心中大石,对公子定当感激不尽。”

    兰园,表面上是文人墨客以诗酒会友的高雅之地,实则是汴京城中以兵部尚书之子陆丞、庆国公之子王蕴为首的世家子弟开设的赌钱与狎妓之所。

    半月前,大理寺奉诏调查一起私运军火案件,意外牵扯出兰园。正当大理寺派人调查时,兰园却意外失火,烧了个干干净净。

    “一场意外而已,无需担心。橘若姑娘此刻正在某处好生休养呢。”

    “既是如此,妾便放心了。只是我那姐妹身子单薄,如今寒冬,寻常木炭烟气重,不晓她咳疾是否加重了。”

    “橘若姑娘是兰园的贵客,此刻用的炭火放眼整个汴京,也是最好的,羽姑娘无需为此挂心。”

    “多谢公子恩德。”

    不消祁玉多说,陆丞一把将她抱过来,压至身下。

    他用力重了很多,不像方才那样温柔,急切地扯下祁玉的外衫。

    “陆公子…”祁玉佯装羞涩,娇嗔着唤他的名字。

    下一秒,她含情脉脉的眸中闪过一丝阴冷,手中利刃寒光凛冽,见血封喉。

    “一路走好。”

    *

    京郊竹林。

    祁玉头戴斗笠,腰缠软剑,浅青色的身影如同雏燕般轻盈,隐匿于夜色之中。

    忽而一阵风起,娑娑竹叶化作刀刃,骤如闪电,朝她掷来。

    祁玉抽出软剑,剑如白蛇吐信,嘶嘶破风,将竹叶一一劈开,却不料对方来势汹汹,竟逼得她撤后几步。

    紧接着,一道冷箭穿破长风,自高处俯冲而下,尖鸣声回荡在整个竹林之中,精准地射中祁玉左肩。

    “来者何人?为何苦追不舍?”

    祁玉素以八方幕刺客身份行走江湖,沾惹上的自然都是些屠血之辈。

    这些人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就是下手果决,杀招见血,绝对不会给猎物留下生还的可能。

    而此人不同,明明实力远在她之上,刚才那一箭,可以直接取了她的性命,却故意射偏,好似有意留她一命。

    她抬头一看,此时已月上中天,留给她的时间不多了,雀后还正替她守在王府。

    无论如何,她都要尽快赶回去。

    突然,远处响起阵阵马蹄声。

    马蹄落地声音浑重急促,似是战马,一前一后共有两匹,声音由远及近,迅如奔雷,实乃上好良驹。

    祁玉中箭不能久撑,无奈只能死马当活马医,以这两人作掩护助她脱逃困境。

    于是,祁玉飞身上跃,以软剑为冠束发,做男子模样,循着林中马声逃去。

    *

    宁昭王谢绥自九华山祭拜旧友归来,行至京郊一破败寺庙,遇一清瘦书生踉跄行迹。

    侍卫韩英四下查探情况,确认并非宫中之人,对谢绥说道:“殿下,此行甚密,王妃尚在王府等候,咱们赶路要紧,切勿生变。”

    谢绥望着那背影,神色一恸,脸上闪露片刻悲伤,喃喃道:“韩英,你知道咱们今日祭拜的是谁吗?”

    “禀殿下,属下不知。”

    “一位故人,少时文弱,白衣清萧,却在十五岁那年提剑上了战场,杀敌无数。”

    韩英脑中闪过一个不可能的答案,莫不是玉冠将军祁丛?

    韩英不能说下去,他知道,七年前那场案件之后,祁家人的名字万不可在京城出现。

    “他从前,就是这般清瘦。”

    谢绥眸子暗下去,瞥一眼身后藏在暗处的人,意有所指:“后面有贼,务必护送此人平安进城。”

    言罢,谢绥扬长而去,留下韩英善后。

    *

    许是冬日的缘故,云容觉得此夜尤为漫长。

    夜里寒气袭来,她吩咐其他人好生守着王妃,自己则去多添置些炭火过来。

    她话音刚落,就隐约听见屋内有什么响声。

    “夫人可是有什么吩咐?”

    屋内传来声音:“不曾,只是有些许乏了。”

    云容安慰王妃:“王爷许是有要务在身,我派人前去催着。”

    “无妨。”

    祁玉自屋顶潜入,掩住鲜血濡湿的青袍,匆匆将雀后换走。

    直到这时,她才清晰地感觉到疼痛。

    她望着窗外的圆月,突然哂笑起来。

    七年前,也是这样一个夜晚,她家破人亡,成了孤魂野鬼。

    直到现在她仍旧记得那夜娘亲的叮嘱:

    “玉儿,快跑。”

    “不要回头。”

    “永远不要回头。”

    而七年后的今天,她竟坐在这红罗锦帐的婚房内,以一个假身份,成了宁昭王府的侧妃。

    “夫人……”屋外,云容迟疑着,似是有些难以启齿。

    “何事?”

    “皇上急诏王爷入宫,今夜怕是……不能陪伴夫人了。”

    “既是如此,便不打扰王爷了,你们先下去吧。”

    祁玉大约猜到,是关于陆丞之事。

    只是她有些意外,为何皇上会将此事交予素来无心朝堂的宁昭王呢?

    不过也好,她的伤口尚未处理,如今倒平白多出了许多时间修整。既然如此,便也无需在此久留。

    祁玉回到八方幕的时候,师父苍梧正阖目养神,在她推开门的那一霎那,幽幽开口道:“受伤了。”

    “是,中途突然杀出一个高手,徒儿非他敌手。”

    苍梧绕到祁玉身后,狠狠按上她的伤口:“事情办得如何?”

    祁玉脱力,倒吸一口凉气,半跪下去:“宁昭王被传诏入宫,兵部尚书之子横死风月场的消息明日就会在全汴京传开。至于纸鸢,自从兰园失火后,徒儿便与她失联,不过依陆尚书之子所言,她如今还在汴京城内。徒儿明日即去探查。”

    苍梧手上的力气越来越重,像是要剜进血肉里,戳烂她的骨头。

    祁玉额间冒出冷汗,青筋凸起,却死咬着嘴唇不叫出声来。

    苍梧捏起祁玉的下巴,强迫她看向他的眼睛,那里幽暗如宇,他冷冷地说道:“知道你嫁入宁昭王府是何目的吗?

    “徒儿不知。”

    苍梧缓缓开口:“伺机刺杀。”

    祁玉的颌骨如同苍梧手中的玩物,重压之下咔咔作响,一行血迹顺着嘴角流出来,祁玉乖乖说道 :“徒儿明白。”

    苍梧放开她,转身离去。临走前,不忘叮嘱:“宁昭王绝非等闲之辈,行事需更加谨慎,今日的错,不可再犯。另外,桌上的药,白色外敷,青色内服,每日两次。”

    “徒儿谨遵师父教诲。”

    苍梧走后,祁玉僵硬的身体终于瘫软下来。

    此时,左肩伤势不容再拖,她用力一扯,衣服同伤口剥离开来,宛若从她身上扒了一层皮。不过于她而言,这些痛楚,早已是家常便饭。

    此前,她已将箭尾折断,现在还剩一枚箭头在她的身体里。

    祁玉从柜子里捧出一坛烈酒用来浸泡匕首,紧接着将一叠白布塞到嘴里,免得一会儿叫出声来。需要的药品和用具全都准备好后,她深吸一口气,手持匕首,迅速插进左肩中,将那枚箭头剜了出来。

    她的右手因疼痛而剧烈抖动,沾满鲜血的刀子掉落,发出冷钝的一声响。

    痛到极点,人是会失去知觉的。

    祁玉一度觉得是在处理一具素不相识的躯体,到最后她竟笑出声来,分不清脸上流的是汗还是泪。

    现在,她真庆幸,还好伤的是左肩,右手剜箭准头好些,少吃不少苦头。

    月照寒枝别惊鹊,将军战死轩辕台。

    明月高悬,清朗的寒气包裹着汴京城的热闹冷却下来,几只寒鸦嗅到血腥,站立枝头,敏锐而机警地盯着屋内,它们蠢蠢欲动,等待屋内流动的血腥失去活力,好在下一秒破窗而入,第一时间获得食物。

    香炉里檀香袅袅升起,掺杂着血腥气,如同佛前开出了彼岸花。

    寒月朗然,烛火明灭,一明一暗交织在祁玉脸上,描画出深不可测的阴沉和诡谲。

    一地血泊中,祁玉侧卧于地,以手撑面,只见她面色苍白,气若游丝,却望向窗外虎视眈眈的捕猎者,她挑起凄厉的一抹笑,眼中尽是挑衅:“你杀不死我。”

    半晌,祁玉稍稍缓过神来,看着桌案上宁昭王的卷宗陷入沉思。

    宁昭王谢绥,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你又是什么原因非死不可呢?

新书推荐: 在木叶村寻求羁绊是否弄错了什么 装系小白花失忆中[哨向] 病娇他娇弱十足 我闻长风 认错竹马双生哥哥后 我靠演技爆红又爆渣 小城春不晚 失业后遇见红遍半边天的前任 陛下何故谋反?! 旧念复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