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市。
浑浊的河水渡过破败的船只,两岸山石嶙峋,白骨成堆。幽幽的河岸两旁,影影绰绰地跳动着蓝绿色的火苗,水声泠泠,似从高山远谷间传来吟唱,细细一听,原是船夫老人家哼出的歌谣。
——“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
歌声越来越远,如浪潮般铺展,与山壁相接,荡出哀怨又深远的回声,一层又一层。
一时间,河上的船夫们全都唱起来,如泣如诉,似有亡魂呜咽,一重又一重。
有人说,鬼市从前是一座巨大的坟墓,里面安葬的是所有无家可归的人。
行至鱼骨桥,船渐搁浅,河上点起了灯笼,升至空中。远远望去,星辰月落,华灯初起,叫卖声、谈笑声此起彼伏,来往行人多着面具,衣装奇诡,穿梭于街巷之中。
“你为何让我换上这身装束?”
祁玉饶有兴致地把玩着谢绥扔来的鬼面具,这面具獠牙青面,须茂如林,耳大似猪,奇丑无比。
“貌美的姑娘若是在鬼市给人看到了脸,就会被抓去做新娘。男子则不然……”谢绥戴上面具,一本正经地说道:“像我这般俊朗的公子,会被挖了眼睛下酒。”
祁玉先前常来鬼市,从未听说过这些规矩。
许是因为从前她来,多半是暗夜杀人。
既然如此,倒也省去她遮面的麻烦。鬼市多是非,三教九流汇集,谨慎小心些总是没错的。
倒是这陈安,矜贵出尘,不似凡世中人,却处事老道,深谙神鬼之事,颇有些来头。
*
“兄台所言有事相求,便指这些?”
祁玉踏进赌坊时,其间正沸反盈天,高声不断。每张赌桌前围满了人,或扬声下注,或焦灼押宝。
一片乌烟瘴气中,祁玉从人群缝隙挤入,猝不及防间,谢绥靠近过来,温热的鼻息在她耳鬓之间吞吐:“姑娘有礼,小生得罪。情况复杂,还望姑娘顺势而为。”
蓦地,谢绥揽上祁玉的肩。
她应激性地闪躲,像一条受惊的蛇,而谢绥却不惊不扰,温柔有力地将她收揽回来,牢牢箍在臂弯之中。
此时,迎面走来一男子,一头银发,身躯颀长,左眼上黄金制成的龙尾活灵活现,从这昏暗的赌场中走过来,如同谪仙下凡。
他停在谢绥面前:“公子,别来无恙。这位是?”
谢绥唇边撩起一抹笑意:“虞兄,多年前虞小姐曾从我这里赢走一块玉佩,她同我约定,有朝一日,等我有了心上人,便可来同她一较高下,若我赢了,玉佩当归还与我。这位便是了。”
虞无思眼底波光微转,悠悠笑道:“既是如此,舍妹已等候公子多时。”
“是谁唤我?”
一片嘈杂里,响起一重清亮雀跃的女声。
原本吵嚷的赌坊霎时间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那抹窈窕身影上。
万千人中,她一眼就看到了谢绥。
少女将朱红色的斗篷扔开,露出内里轻烟萝绢流光裙,满头珠翠随着她跳动的脚步喧闹起来。
虞无忧唇点丹红,面含春风,带了一身的风雪寒气扑到谢绥身上。
“自上次漠北一别,多日不来看我,是不是将我和哥哥忘了?”
虞无思将她拉开,向她介绍:“无忧,公子今日是有要事前来。”
“我知道了,你肯定是遇上什么麻烦事了,走咱们屋里说,我和哥哥罩着你!”
虞无忧立刻唤来几位婢女:“快将我前日从南疆带回的蛇头搬出来!”
厚厚的金丝软毯上端来一条长方形的木匣,婢女将匣子打开,巨大的蛇头映入眼帘。
蛇头足足一尺,皮肉被南疆蛊虫噬咬侵蚀,如今只剩白骨。
祁玉啧啧称奇,凭借蛇牙的形状认出这是南□□有的王蛇三步血。
谢绥说:“遇此蛇者,需一击杀之,不然三步之内反会被它咬死,因此得名三步血。无忧妹妹,箭术想必精进不少。”
虞无忧神气十足:“我将它的皮扒下来做成三条蛇毯,特意为你留了一条,今年夏日,驱虫辟邪,再好不过。”
“无忧妹妹,此事不急。实不相瞒,我今日前来,是为了拿回我的玉佩。”
虞无忧神色一滞,目露愠色:“你我二人有言在先,若是你的意中人能与我赌上一局,并且赢了我,玉佩自然还你。但你今日孤身前来,如何守约?”
谢绥将祁玉推上前去:“这位便是我的意中人。”
虞无忧从座位上走下来,不可思议地看着面前这个戴着丑面具的人:“你竟然是个女子?”
她抬手就要去摘祁玉的面具,祁玉没有躲,任凭虞无忧将她上上下下审视一番。
虞无忧细细地端详眼前之人,虽然衣着破烂,品味极低,但那双凤眼却着实勾人,冷静淡漠的眸色中似有暗潮涌动,让她不禁想要探索。
再看下去,只怕她都要爱上了:“还真是女子,勉强能称得上漂亮吧。”
她大手一挥,接着说道:“我虞无忧可不是个说话不算数的人。来,这位小娘子,你既是陈安哥哥的意中人,定是有些聪慧谋略在身上的。好,咱们今天就来赌上一赌!你若赢了,玉佩我将双手奉还;我若赢了,你也须将一件宝贝送我!不过我暂时没有什么需要的,等我想到了,就去寻你。”
祁玉怎么听,都觉得是自己吃亏。
“为何赌输了宝贝要同我来讨,而赌赢了受益的却是他?”
虞无忧合计一番,觉得此言甚是有理。
她忽闪着大眼睛,很是为难:“那该如何?不然就不赌玉佩好了?你想要什么?”
“不可,不可,万万不可。”眼看要无功而返,谢绥急忙打断虞无忧的思考,“赌约七年前便定下,怎可更改,传出去怕是要坏了无忧妹妹一诺千金的好名声。”
虞无思在一旁打趣道:“如此看来,若论聪慧,倒是这位姑娘更胜公子一筹呢。”
祁玉微微颔首,说道:“我有一法,若我赢了,虞姑娘归还玉佩,此外,赠我三十八钱蛇血草;若我输了,我允姑娘一诺,他予姑娘一宝。如何?”
“好,成交。别说蛇血草,就是这个三步血的蛇头,都可以送你。”
*
赌场当中设一高台,祁玉同虞无忧分坐两端,四周围满了赌客,大家纷纷下注,期望靠此能大赢一笔。
不用说,大多是下在押虞无忧赢,毕竟这个赌场姓的是虞。
反观对面这个戴着古怪面具的人,满脸衰样,毫无赢相。
不过也有少数人跑来押宝祁玉,富贵险中求,以小博大,万中之一。
祁玉:“你有把握我会赢?”
谢绥:“是我们,我们会赢。你从那衙卫怀中掏出的银两可还在身?”
祁玉唇边勾起笑意,两弯浓眉也好似泛起涟漪:“陈兄好眼力。”
“姑娘好手法。如此出神入化的招式,不在赌坊中纵逸百回,是很难有的。无忧你大可放心,手段清白,你只消得同她耍上一耍便可。”
祁玉放下手中樗蒲,定睛看他:“兄台这是在指桑骂槐?”
“万万不敢,分明是在夸赞姑娘成风尽垩。”
透过不合时宜的面具,谢绥看到祁玉浅浅一笑,唇角笑漪轻牵,如日影融融,春风拂雪,不似初识那般冷峻威严。
起先,虞无忧遥遥领先,正在她以为胜券在握时,祁玉突然加注,指尖发丝轻轻一绕,便将局势逆转,后来居上。虞无忧终是不敌,以微弱之差败下阵来。
一时间,赌场中一片混乱,纷纷声讨祁玉,定是她在出千。
更有甚者,冲过来就要揍她,扬言要剁了她的手。
祁玉受制于身份,只能老实挨打。
不曾想,谢绥一个飞身,挡住朝她飞来的拳头,他不收力道,险些要将那人手骨折断。
虞无忧虽然心中不爽,但输就是输,输完之后大闹一场才是真的颜面尽失。
“别吵了!输了就输了!今晚谁在我这里下的注,输了多少,全都登记下来,日后抵了你们的赌钱。”
“你!”虞无忧恶狠狠地指着祁玉,“跟我来!”
她将祁玉拉回房中,气性止不住地向上翻涌:“我真是小看你了,今天害我在这么多人面前丢脸!”
“你你你你——”虞无忧的双手在空中无力地抓狂,脚不停歇在地上转来转去,眸中两团怒火攒动,脸颊因怒气而染成绯红,她一手叉腰,一手指向阁楼,咬牙道:“来人呐,把玉佩给我拿下来!再备些上好的蛇血草来!”
她依依不舍地看向蛇头,痛下决心,随后背过身去,不愿再看:“三步血的蛇头,也是你的了!”
祁玉见状,不禁发笑,虞无忧脸上残红未褪,无端生出美人动怒的风情。
“遵守约定,我只要玉佩和蛇血草。并且,我允你一诺的约定同样作数。”
虞无忧气道:“我才不需要呢。”
她正在气头上,还以为祁玉会接着哄她,不曾想房间里突然没了声音。
回头一看,祁玉拿走玉佩和蛇血草,正大摇大摆地离开。
虞无忧急了,不来哄我就算了,怎么就这么走了?
她看着祁玉离开的背影,大喊道:“喂,你叫什么名字?我怎么能找到你?找陈安哥哥吗?”
祁玉没有回头,晃晃手中的蛇血草:“如若有缘,江湖再见。”
*
月至中天,夜色融融,鬼市的繁华渐渐落下帷幕。
谢绥递来一坛酒,向祁玉道谢:“今日之事,多有唐突,万望姑娘海涵。多谢姑娘帮在下赢取玉佩。”
祁玉看向谢绥腰间,那玉佩已然在侧,她觉得万分眼熟,好似在哪里见过。
“情人相送?”
月华如水,谢绥玄色的袍子被酒浸湿,他豪饮一口酒,盯着月亮微微发怔,轻声呢喃:“一生挚友。”
酒意朦胧,冷白的肤色染了酡红,褪去几分清冷,他问道:“相逢一场,即是缘分。敢问姑娘芳名?”
寒风乍起,空气凝滞半晌,谢绥回头,她早已不见踪影。
谢绥笑起来,笑声有些苍凉。
他举酒对月,随后仰头,一饮而尽,辛辣的酒顺着喉咙而下,烧出胸前一片灼热。
“有缘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