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铃
天刚蒙蒙亮,尕玛就被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惊醒。他昨夜蜷缩睡在鹿皮的角落里,身上盖着离火不情愿分给他的旧熊皮。晨光透过茅草的缝隙洒进来,有些刺眼。
“快起来!”锦春一把掀开盖在尕玛身上的毛毯,金色的眼睛里闪烁着焦急,“有人在禁林边缘发现了葛壮,伤得很重。”
尕玛一个激灵坐起身,脚踝上的银铃发出清脆的声响。他昨晚辗转反侧到半夜才睡着,梦里全是圣树谷祭司们扭曲的面孔和半夜盲眼老人梦魇“救我救我"的低语。
“关我什么事?”尕玛揉着酸痛的脖子问道。鹿皮衣服摩擦皮肤的陌生感让他有些不适应,比起圣树谷的粗麻衣,这料子实在太柔软了。
锦春拽着他的手腕就往外走:“所有人都会怀疑是你干的。葛壮昨晚突然跑进圣树谷的,而你,是新来的,他们可能怀疑是你带来的灾难。”
她的话没说完,屋外就传来一阵喧哗。尕玛跟着锦春冲出茅草屋,看见几个汉子背着一个血淋淋的人影从禁林方向跑来。
“让开!让开!”离火的声音穿透雾气,“快叫人!”
人群自动分开一条路。尕玛看清了担架上的人——一个约莫二十出头的年轻汉子,胸口有一道狰狞的刀伤,鲜血已经浸透了他半边身子。他的嘴唇因失血而发白,却还紧紧攥着一把短弓。
“是圣树谷的箭...”他倒吸一口冷气,指着葛壮腰间插着的一支箭。那箭尾的羽毛是圣树谷的——尕玛再熟悉不过,羽毛的标记倒是有些熟悉。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集中在尕玛身上。他感到一阵寒意从脚底直窜上来,脚踝上的银铃随着他后退的动作发出微弱的声响。
“不是我!”尕玛下意识地摸向腰间的骨刀。“我整晚都在这,锦春可以作证!”
“锦春?”离火冷笑一声,脸上的疤痕在晨光中显得格外狰狞,“她已经被你这个骗子迷了心窍!”
两个壮汉突然扑上来,一左一右钳住尕玛的手臂。他们的力气大得惊人,尕玛挣扎了几下就放弃了——在圣树谷,他从未需要与人肉搏,圣者的身份本身就是最好的护身符。
“绑紧他!”离火命令道。
粗糙的手掌在尕玛身上摸索,拿走他腰间的骨刀。刀尖上还带着未干的血迹,在晨光中闪着诡异的光。
“这不是他的血!”尕玛大喊,声音因恐惧而尖利,“我昨晚用它切过肉,是野猪的血——”
“撒谎!”一个满脸皱纹的老妇人尖叫道,“猪血早就干了!这分明是新鲜的人血!”
人群爆发出愤怒的吼声。尕玛被推搡着绑到一棵枯树上,粗糙的树皮磨得他后背生疼。他看见锦春被几个妇女拦在远处,她金色的眼睛里燃烧着怒火,正对着离火大喊大叫,但声音淹没在人群的喧嚣中。
“说!”离火一拳打在尕玛腹部,痛得他弯下腰,“你是不是半夜溜回去报信,结果遇到了葛壮?”
尕玛干呕着摇头,银铃随着他的动作叮当作响。在圣树谷,从没有人敢这样对待一位圣者。恐惧和愤怒在他胸腔里翻腾,却找不到出口。
“我没有...我根本不知道葛壮是谁...”尕玛艰难地喘息着,“如果要回去报信,我为什么还要留下?”
“因为你知道回不去了!”离火揪住尕玛的头发,强迫他抬头,“圣树谷对待叛逃者是什么下场,你比我们清楚!”
尕玛的瞳孔猛地收缩。
“够了!”
一个清脆的声音刺破喧嚣。锦春不知何时挣脱了阻拦,像一头小兽般冲到尕玛面前,张开双臂挡在他和离火之间。晨光为她瘦小的身影镀上一层金边,她乱蓬蓬的头发像一团燃烧的火焰。
“离火,你是蒙蔽了眼睛吗!”锦春的声音因愤怒而颤抖,“如果尕玛要杀葛壮,为什么还要留下活口?圣树谷的人会这么仁慈吗?”
离火的表情有一瞬间的动摇,但很快又变得冷硬:“也许他来不及补刀。锦春,你忘了五年前是谁放的火?是谁说我们污染了水源?”
“我没忘!”锦春厉声打断他,“但仇恨不能扰乱心智!阿嬷说过——”
“阿嬷老了!”离火咆哮道,“她的眼睛看不见,心也被蒙蔽了!自从她收留你,就变得心慈手软!”
人群再次骚动起来。尕玛注意到有几个人开始点头附和离火的话,而另一些人则面露犹豫。就在这时,盲眼老人拄着拐杖,颤巍巍地从茅草屋里走出来。她空洞的眼窝朝向人群,干枯的手指在空中摸索。
“吵什么...”老人的声音沙哑却威严,“我老了,但耳朵还没聋。”
人群立刻安静下来,自动为她让出一条路。老人慢慢走到尕玛面前,枯枝般的手指准确无误地触碰到他被绑住的手腕。
“这孩子整晚都在我屋里。”老人缓缓道,“我虽然看不见,但能听见他的银铃声。喝了我的酒,那铃声没离开过这间屋子。”
“阿嬷!”离火不甘心地喊道,“您怎么确定不是别人?”
老人突然转向离火的方向,虽然眼窝空洞,却给人一种被凝视的感觉:“离火,你七岁那年偷喝我的药酒,醉倒在熊皮榻下。是我用藤条抽醒了你,还记得吗?”
离火的脸一下子涨红了:“那...那又怎样?”
“那酒就是苦艾酒。”老人露出仅剩的几颗黄牙,“从那时起,你就对苦艾过敏。昨晚我给他酒里,正好有苦艾。”
她转向人群:“有谁闻到尕玛身上有苦艾味吗?”
几个站得近的人凑近尕玛嗅了嗅,纷纷点头。离火的表情变得复杂起来,既有恼怒又有羞愧。
“所以,”老人总结道,“要么那人不是他,要么是圣树谷的其他人。尕玛整晚确实都在,刀上血迹本就是野猪血,只不过放在刀鞘里没有彻底凝固。”
人群开始窃窃私语。尕玛感到绑住手腕的绳索稍微松了一些——有人开始动摇了。
“那这怎么解释?”离火不甘心地举起那把带血的骨刀,“葛壮被圣树谷的箭所伤,而这把刀上有新鲜的血!”
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突然从人群中钻出来,好奇地凑近尕玛,盯着他脚踝上的银铃。
“这个铃铛...”小女孩歪着头,“我在阿嬷哪里见过一样的。”
空气瞬间凝固。尕玛感到一阵眩晕——银铃?难道她说的是阿嬷也是曾经被选为圣女过?
“小桃!别胡说!”一个妇人慌忙把小女孩拉回去。
“我没胡说!”叫小桃的女孩挣扎着,“去年我摸到鱼找阿嬷时,我偷偷爬到阿嬷不让碰的柜子里看见的!在一个木盒子里,也有这样的铃铛!”
所有目光再次聚焦在尕玛身上,这次带着不同的意味。离火露出一个恍然大悟的冷笑:“原来如此。圣树谷的圣者爱上了祭品,所以逃到我们这里避难?真是讽刺。”
“不是!”尕玛挣扎着喊道,绳索深深勒进他的手腕,“这铃铛是...是我年少时一个伙伴的...”
“什么伙伴会在脚踝上戴银铃?”离火讥讽道,"除了祭品,谁会——”
“够了!”
这次是锦春和盲眼老人同时喝止。老人用拐杖重重敲击地面,发出沉闷的响声。
“解开他。”老人命令道,“在事情弄清楚前,谁也没有权力审判别人。”
离火还想争辩,但人群中已经有人上前解开了尕玛的绳索。尕玛揉着酸痛的手腕,突然注意到锦春正用一种复杂的眼神看着他——那眼神里有好奇,有探究,还有一丝他不理解的落寞。
就在这时,茅草屋里传来一声虚弱的呼唤:“水...给我水...”
“葛壮醒了!”有人惊呼。
人群立刻涌向茅草屋。尕玛犹豫了一下,也跟了上去。屋内,葛壮被安置在火塘旁的草垫上,胸口缠着厚厚的绷带,脸色依然苍白如纸。
“是谁伤了你?”离火单膝跪在葛壮身边,急切地问道,“是不是这个圣树谷的逃犯?”他指向刚进门的尕玛。
葛壮虚弱地摇头,嘴唇颤抖着吐出几个字:“不是,不是他...是个女子...”
“女子?”离火皱眉,“什么样的女子?”
葛壮的眼神有些涣散,似乎随时会再次昏迷:“女子...拿着骨刀的女子...箭法很准...她说...她在找人...”
尕玛皱起眉头。
“她往哪个方向去了?”锦春急切地问。
葛壮的手指微微动了动,指向西北方:“还在禁林里...她只有一个人......”
话音未落,葛壮又陷入了昏迷。屋内一片寂静,只有火塘中木柴燃烧的噼啪声。所有人的目光都转向了尕玛,但这次不再是愤怒和怀疑,而是困惑和好奇。
离火的表情变得阴晴不定。最终,他走到尕玛面前,生硬地说:“看来我错怪你了。”
尕玛没有回答。他的思绪还停留在葛壮的话上——女子?他只知道圣树谷的人会来找他,可为什么会有女子?通常进禁林都是鸣雅爷爷的手下...
“喂!”离火不耐烦地推了尕玛一把,“我在跟你道歉!”
尕玛这才回过神来,却突然感到一阵无名火起:“道歉?你们刚才差点把我当打死!至少给我辩解的机会!”
让他没想到的是,锦春突然大笑起来。她笑得前仰后合,眼睛弯成了月牙:“看看你,堂堂男子汉,原来这么怕死!”
“我,我被这么多人架在那,我——”尕玛涨红了脸,却不知如何反驳。他的确害怕了,在绳索勒进手腕的那一刻,他前所未有地恐惧死亡。在圣树谷,他只见过猎物被捆绑;但在这里,死亡就是死亡,赤裸裸的,没有任何反驳的能力。
“好了。”盲眼老人打断道,“误会解除,大家都散了吧。离火,去把昨天剩下的野猪肉烤上,找些人再进去禁林找一找那个女子;锦春,去采些止血的草药;至于你——”她空洞的眼窝转向尕玛,“跟我来。”
人群渐渐散去。尕玛跟着老人走到屋后的草药园,清晨的露水打湿了他的鹿皮靴。老人突然停下脚步,用拐杖指了指地面:“坐下。”
尕玛顺从地坐在一块平整的石头上。老人摸索着在他面前蹲下,枯瘦的手指轻轻触碰他手腕上被绳索勒出的淤痕。
“疼吗?”老人问。
尕玛摇头,随即意识到老人看不见,又低声道:“不疼,这点皮肉伤确实不算什么。”
“你撒谎。”老人轻笑道,“你一个常常把铃铛拴在身上的人,连自己都骗。"
她突然抓住尕玛的手腕,力道大得惊人:“告诉我,孩子,你为什么要来这?仅仅因为禁林?”
尕玛犹豫了。他该相信这个神秘的盲眼老人吗?她似乎能看透人心,却又对他保持着奇怪的善意。还有锦春——那个瘦小的女孩怎么会有那么大的勇气,敢在众怒之下保护他?
“我...”尕玛最终决定说出部分真相,“我发现禁林并没有吃人的野兽,而银铃的主人,她是我儿时的伙伴...”
老人松开手,满意地点点头:“很好,这是真话。”她站起身,转向茅草屋的方向,“锦丫头!过来!”
锦春像只小鹿般轻盈地跑来,怀里抱着一捆新鲜的草药:“阿嬷?”
“带他去给葛壮治伤。”老人命令道,“然后教他如何采集止血草。如果他学得快,晚饭后你可以告诉他关于你母亲的事。”
锦春的表情突然变得严肃:“阿嬷!”
“我看出来你的意思,你也答应过我,有些事我要为你做主。”老人打断她,“现在时机到了。我没有多少时间了。”
尕玛困惑地看着这一老一少,感觉自己像是错过了一整段对话。锦春的母亲?那和他有什么关系?但没等他提问,锦春已经拽着他的手腕往溪边的茅草屋走去。
“等等!”尕玛挣扎着,"什么母亲?什么没有时间了?你们到底在说什么?”
锦春回头看他,眼睛在晨光中闪闪发亮:“想知道真相?”她突然露出一个狡黠的笑容,“那就先救人,学会分辨止血草和毒芹吧,圣者大人。在这里,活着劳动比任何事都重要。”
葛壮上了草药,他被锦春拉倒溪边,水冰凉清澈,尕玛蹲在岸边,看着自己在水中的倒影——没有图腾的额头,凌乱的头发,迷茫的眼神。这哪里还像圣树谷高高在上的圣者?但奇怪的是,他并不怀念那些被敬畏的日子。
锦春蹲在他旁边,正熟练地清洗染血的外衣。她纤细的手指灵活地搓洗着,将泥土和血迹洗净。尕玛偷偷打量着她的侧脸——她鼻梁上有几颗雀斑,嘴角微微上扬,好像随时准备嘲笑他。
“看什么看?”锦春头也不抬地问,“没见过女人洗衣服?”
尕玛慌忙移开视线:“在圣树谷,这些事在我成为圣者后再也没见过。”
“是吗?”锦春冷笑,“那谁来给你洗衣服,哪些人是圣者,哪些人不是圣者?是你们的祭司定的?”
尕玛语塞。他从未思考过这个问题——等级制度在圣树谷是天经地义的事,就像太阳东升西落一样自然。
锦春将洗净的草药和衣服塞进尕玛手里:“看,洗干净了,晾晒干净就可以穿,还有这是止血草,伤口流血时嚼碎敷上,比你们圣树谷那些装神弄鬼的祈祷管用多了。”
草药散发出一种清苦的香气,尕玛不由自主地深吸一口。这味道让他想起鸣雅爷爷活着的时候,还有盲眼老人屋子里的草药香,那种混杂着生命力的苦涩。
“你...”尕玛犹豫了一下,“阿嬷...不会在圣树谷认识一个人吧?”
锦春的动作顿了一下:“怎么突然问这个?”
“好像是有过,听老人说,阿嬷有一个很喜欢的男子,可他骗了她。”尕玛笨拙地解释,“而且...很久了,我那时也没和阿嬷在一起住...”
锦春将最后一株草药扔进篮子里,站起身拍了拍鹿皮裙上的水珠:“太阳升高了,该回去准备午饭了。”她转身要走,又停下脚步,“如果你真想知道,亲自去问阿嬷,但记住——不能在人多的时候问,阿嬷的事除了部落老人没人知道那些过去。”
她突然凑近,近到尕玛能闻到她身上草药和烟火混合的气息:“知道得越多,就越难回到你那个安全的谎言世界。”
尕玛望着锦春远去的背影,他一脚踏进小溪,脚踝上的银铃随着他起身的动作轻轻作响。溪水冲刷着岸边的石子,发出悦耳的声响。在圣树谷,他从未注意过这些声音——那里永远充斥着祭祀和法铃声。
他弯腰捡起一块光滑的鹅卵石,在手中掂了掂,然后用力扔向溪水中央。石子划出一道弧线,扑通一声没入水中,激起一圈涟漪。
就像他此刻的心境,平静的表面下,暗流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