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里亮着暖灯,她在桌前练毛笔字。
不知何时下的雪,细细白雪,那黑色大奔停在门前,像默然等待逝者的灵柩。
江丰年给说孩子死了,请她参加葬礼。
她不愿下楼见他,他只好坐在车里给她打电话。
“好歹生一场,来一趟吧。”话语里是俗世里的规则,她再次拒绝。
挂了电话,继续练字,不堪的回忆却如汩汩流淌的溪水,并不停歇。线条歪歪扭扭,一篇《兰亭集序》就此失败收尾。
那时候也是冬天......
正想到这里,听见车子启动的声音。他离开了,也许是僵持太久,他也觉得难堪。
她莫名松了口气,终于撂下笔去厨房做晚饭。
饭后,她去江边散步,撑着一把透明的伞。她唯一感谢父母的是——赐给她一个好听的名字,以及愿意放过她。多年前的初春夜晚,她的父母吵架将车开进了河里,双双溺亡。
雪渐渐下大了,纯洁无暇,清冷梦幻。而她清冷的眼注视着苍绿的江面,许久之后,才从羽绒服口袋里掏出手机拨打电话。
“葬礼什么时候举行?”
“明天。”江丰年的声音有些沙哑,像是感冒了。“需要我来接你吗?”他问。
“不用,把地址发给我行。”说完,她立马挂断电话,心里很平静,已经决定去看上一眼。
第二天早上起床,一拉开窗帘,又看见那辆黑色大奔。他并没听她的话,还是前来接她。
等她穿好衣服,化好妆,又过去了半个小时。
车里的人还等着,她并不觉得过意不去。
雪在昨夜已经停了,冬风呼呼吹着,摇落树枝上的积雪与落叶。
她裹好围巾,走到车前。
这么冷的天,副驾的车窗却开着,也许是等了太久,他在车里睡着了,靠着座椅,略微皱着眉头。
她敲了敲车窗叫醒了他。他睁开眼来,像是个迷路的人,侧过头来望见她,有些失神。
她打开车门。
“睡觉还把车窗开着,就是这么感冒的吧?”她对他说话的口吻像对着自己的助理。
他接受她的指责,眼里掺杂着复杂的情感,但情感被柔和稳稳包裹住:“抱歉。”
这眼神忽然让她想起曾经高中楼梯间的匆匆一瞥,那时他看向她的眼神也是这样。
那时的他们还没有任何交集,她只知道他的名字,对她来说,他完全算的上是个陌生人。可这样陌生的人,却是怎么突然闯入了她的生命里,短暂停留呢?
思绪如疾速回溯的鱼,她怔了一下,低下头,这才发现自己抱着一个抱枕,上面印有文字——“女朋友专属座位”。
她又是愣了一下,随后说:“我还是坐后面吧。”
“不用。”他一副无所谓的态度,发动了车子。
他既然不在意,她也就不在意。
车子在静默中行进着。也许是太过静默了,等红灯的间隙里,他放了音乐,是Skeeter avis的The end of the world。
并不陌生的音乐以及并不陌生的人。那年夏天,女孩和男孩,热烈交织的躯体,那样热烈地渴求着彼此......
她也搞不懂自己是怎么回事,非常唐突地问道:“你们谈了多久了?”
“很久了。”
“准备结婚了吗?”
“嗯。”
“哦。”
沉默下的沉默,她的心慢慢变得悲凉了,但并不是悲伤,只是觉得更加看破红尘。这世上没有绵延无尽的爱,没有人会爱谁一辈子。
思绪如落叶般悄然落下,寂静无声。
“你女朋友不介意那个孩子吧?”她不知怎地提到这个禁忌话题,她称其为“那个孩子”,而不是“这个孩子”,倒真的显得有些置身事外。
他突然关了音乐。音乐一停,回忆也就在各自的脑海戛然而止,逗留在一个模糊的吻上。
不知为何,她感到他有些悲伤。
他答非所问:“她叫江念松。”
江念松。她以为是他女朋友的名字。
“名字好听耶。”她说着赞誉的话语,表面上完全是释然的态度。
“不,是孩子。”他语气有些僵硬。
闻言,她也僵硬了,话在喉咙里梗着,好半天才问:“松?哪个松?”
“松树的松。”
未曾设防,他的回答在她心底激起一丝涟漪。
曾经,十五六岁的年纪,她不爱世上任何美丽的花,却唯独深爱那静默的松树。记得高二那年寒假,她运气好到爆棚,在补习社抽奖抽到了一等奖,得到了去旅行的机会。
在北海道的松林,她一个人站在空无一人的停车场,注视着眼前的一切——大雪和松树,孤寂而安详。
所有的一切,白的、冷的、静默的,填满她孤寂的心。她就如同松一样,在雪下之时站了很久,感受到极致的幸福。
不自觉就想起这些,两人谁都没有说话,任由回忆又在一场沉默中被拉长。
车子驶上高速公路,平稳快速地行驶着,离目的地愈来愈近,有些话,却再也不可能问出口,因为他们都已经长大了。
无言下车,天阴得厉害,莫名在心上预告着,预告着已然消逝的过往岁月将一幕幕重新回到她的世界里。
江念松的葬礼在郊区的殡仪馆举行。寂静的广场,冷清的大厅。除江丰年外,没看见一个江家人,和她预想中的情景完全不同。
早在下车前,她就做好了心理准备,可能会遇上多年不见的故人,却没想到会是这样。
“知道你不喜欢他们,我提前叫他们回去了。”江丰年还是这样体贴,体贴到让她觉得冒犯。
她很想对他说,江丰年,你根本没必要担忧,面对他们,我并不会感到难堪。甚至当年,选择离开,完全也是我个人的决定,没有任何人逼迫我。
但她并没有说,只是有些自嘲地笑了一下。
他们站在大厅外的露天阶梯上,推开玻璃门,那边便是已去之人的世界。
这是她第二次参加葬礼,上一次是生下自己的父母,这一次是自己生下的女儿。仿佛今生注定六亲缘浅,与她血缘关系极紧密的人全都会离开。
她细数自己的感情,上一次是满不在乎,这一次却在满不在乎之下多了一丝彷徨与遗憾。
多么陌生,她也曾有可能背负养育女儿的责任,成为一个真正意义上的母亲。如果那样,她如今的心一定该极度疼痛吧?
她早就在童年时期厌倦了心痛的感觉,会让人失去理智,会让人失去自己。所以她宁愿永远一人,哪怕是与自己血脉相连的女儿,她也可以轻易拱手让人。
不是真正想要孩子的话,就不要成为她的母亲。只是那时,她没有打胎的机会。
那些被困在阁楼的日子在脑海中像鬼魅一般掠过,她在那之后终于能领略到《半生缘》中那恐怖的情节,只是困住她的并不是许丰年,而是他的母亲。
她半天都没有移动步子,只穿了一双极薄的皮鞋,没穿袜子,这才觉得脚冷,冷到让她惊觉这是另一年的冬天。
“需要我陪你吗?”他问她,仰头看向天空。
她知道,是雪又开始下了。
她也仰头看向天空,一时忘了回答他的问题。
在她眼里,这世界是那样苍茫。纯白的雪从虚无的天空上无止息地飘落,静默且无声。很快,两人的发间都有了积雪。
他忽而侧头看向她。她知道他在看她,余光中,他的侧颜模糊不清,不知是何表情。
今朝淋过雪,也算此生共白头。这样真挚的爱情,该是江丰年所相信的。只是现在不同,他有了新女友。这种爱情,他也可以给另一个人了。
她又开始觉得寂寞,就连身边站着的江丰年,也并不与她站在同一个世界里。
他爱看她,她便故意长久地看着天空,直看到脖颈发酸。他看着她,她看着雪,这样仿佛就很好。
她与这世间沉重的责任背道而驰,完全为自己而活,无论是过去还是未来。
她终于无视他的目光,抬起脚步,走上台阶,比意料中更快推开了门,留他一人站在雪中。
大厅里并不明亮,侧边的玻窗半开着,有雪夹着风被吹了进来,消弭于空旷昏暗的地板上。她一步步走向大厅中央的灵堂。
刻着玫瑰花纹的月白色骨灰盒,被静静搁置在平台上。或大或小的月白色花圈立在周边,像是忠诚的守卫。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檀香,混杂着百合与白菊苦涩的味道。
她屏住呼吸,悄然走近灵台,离着半米的距离,有些好奇地看着相框里那个叫做江念松的女孩——
江念松被百合花簇拥着,长发甚雪,一双并不聚焦的眼睛却是蓝色,像蓝宝石般,意外点亮了苍白的脸色。她有些忧郁地微笑着,微笑却永远定格在相片上。
一时,她有些惊愕。这相貌明显不正常,典型的白化病患儿,可她和江丰年并没任何血缘关系。
这孩子,真是她生下的?
她当初丢下她离开,看都没看她一眼,只知道她的性别,没有一丝留念,根本不知道她是这个样子。
瑞雪打心底地不能接受,就这样怔怔地注视着她,隔着许多陌生的光阴。在这光阴中,尽管煎熬,她却意外感受到了女孩五官里的熟悉感。她渐渐能够辨别出她的模样来,确实是她的孩子。
女孩嘴角勾起的弧度像江丰年,浅浅的,就像是日向夏橘味的苏打水,清新而温柔。眼的轮廓却像她,单眼皮,含着一丝对世界的疏离。
她过去拥有过猫,知道猫的躯体是温暖的。那么此刻,这女孩就成为她的那只猫了,躯体温暖,安然地躺在她的怀里,使人联想到春天,生命如百合花般欣然绽放着,却花期短暂。
她突然想到她的名字——江念松。
冷风吹过松林,摇落满地的思念。该是这个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