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隔着陌生的光阴,在另一个空间里思念与这女孩并不曾共度的岁月。清醒过后,她并不后悔。过去已然过去,逝者已矣。
有人推门走了进来,不用回头就知道是江丰年,他还是不放心她。
她其实有些怕他进来。为什么呢?也许是难以忍受彼此之于女孩的身份。父亲与母亲,这种身份太过沉重,她并不想背负。
他走近她身旁。
父亲与母亲。孩子与父母。无缘。
她像疲累了似的,忽然蹲下身去,不愿再去看那双太像她的眼睛。嗓子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她很久都没这种感觉了,如此陌生。
她试图放空自己,专注于呼吸,平静下来,问他:“你没告诉我,可她怎么会是白化病?”
是因为她过去的祈祷吗?
她曾向上天祈祷让自己的父母死,她愿以一生的孤独作为代价。现在忽然醒悟,这代价原来早已应验。她生下的孩子,也是病残之躯,无法健康地留在这世间。就像是她此刻呼出的白汽,很快消失。
她感到恐惧,这时,从童年起就压抑着的恐惧全都向她袭来,她感到大脑空白了,下一秒,跌进了身旁人的怀抱。
他身上还是雪松的味道。熟悉的雪松味道。那年,也是在殡仪馆,一位好心人盖在她身上的西装外套,是他留下的。
“别想了,不是因为你的缘故,所以,不要责备自己。”他的声音如傍晚寺庙的钟声,让人觉得安稳。
她的手脚完全麻木,眼中含泪,呼吸急促。泪眼中的他温柔凝视着她,引导她规律呼吸。
眼泪流了下来。
她觉得有些讽刺。怎么每一次脆弱的时候,总是被他抓个现形。
可不行的。她不能让他再次闯进她的生命里。
等到呼吸渐渐缓和,手脚也有了知觉的时候,她一把推开了他,低着头擦拭眼泪,牙齿有些发颤:“谢谢,我好了。”
“要喝点热水吗?我去给你接。”
“不用了,我要离开。”她迫切地想离开这里,试图站起来。感觉他要过来扶她,立马拒绝:“不用,我不想你女朋友误会。”
“其实---”他不知为何止住话语,像是突然被什么东西卡住心口。
她有些诧异地抬起头,只见他背对着她,僵硬地站着。
静默了好一会儿,他才匆匆说道:“我去外面等你。”
走得太快,下台阶时难免踉跄了一下,就像是要逃离这里,逃离她。
她的目光不由得尾随着他的背影而去,看他走下台阶,走进雪地里。
远处,不知何故,他忽而弯了腰,蹲坐在雪地里。他就那样蹲坐着,许久才缓缓站起身子,拖着极缓慢的步伐走进松林里的道路,消失在转角处。
整理好情绪,她出去寻他。
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这么冷的天,就背靠着车站在那里。
听到脚步声,他忽然惊惶了一下,转过身子,把手往后一缩,不敢看她。瑞雪走近,闻到了香烟的味道。
“你怎么抽烟?”她皱了皱眉。
她记得,他过去并不喜欢香烟,甚至于厌恶。
她走近他,想从他手里夺去烟头,却忽然意识到他们不再是过去的他们了。
他都有了新女朋友,怎么就不能抽烟呢。人总是会发生改变的,她不能再像以前那样,把他当做她的爱慕者。
压下情绪,她说:“少抽,对身体不好。”
他这时终于放松下来,微笑着,有些腼腆地看着她,拧灭了烟:“好,不抽。”
不知为何,总觉得他脸色有点不好,毫无血色,一定是冷着了。
“走吧,开车送我走。”她从车后绕了一圈,坐进副驾驶。
他很快进来。
瑞雪感觉鼻子有些不舒服,拿纸时,发现车里的抽纸不见了大半。她半玩笑地问他:“刚刚你跑那么快,是去哭了?”
他侧过头,表情是表示否认的意思,但发现她在看抽纸,转换了口吻:“嗯,女朋友最近情绪反复,对我冷战来着。”
原来并不是因为她。瑞雪觉得自己有些自作多情,愈发愈觉得好笑:“所以你就哭了?”
“嗯。”
其实他眼睛并不红,但不知为何她愿意相信他。
她又问她:“她喜欢那个孩子吗?”孩子的名字代表着曾经的相思,她不敢在他面前提到孩子的名字。
“她喜欢。”他以极深沉的目光注视着她,很郑重地补充道,“很喜欢。”
“那或许是和你一样伤心了吧。”瑞雪拿纸擦了擦鼻涕,抽离情绪,“不过没关系,你人这么好,她一定会懂得珍惜的,况且——”
她顿了一下,真挚地祝福他道:“江丰年,我知道说这句话一定晚了,但在这世界上,我最需要的就是你幸福。”
说完,她系上安全带,不敢再看他。
他迟迟未发动车子,却问她为什么最需要的就是他幸福。
她一愣,但随即笑了:“也许是因为过去的我不能回应你的喜欢吧。有时,我也希望自己是一个天真烂漫的女生,可以毫无心理负担地接受他人对自己的爱。可是,你知道的,命运不会允许我这样做,我这种性格注定会孤单一人。”
他静默片刻。
她忽然产生了一种错觉,仿佛下一秒他就会问出:“那现在呢?如果我说现在还在等你的话,你愿意接受我吗?”
但他没有,没有问上一句,也没有说其他的话,像是故意无视她的话语。
车子启动了,她幻想中的故事也悄然沉睡。
***
在车上,江丰年说要请她去家里喝咖啡。她当然拒绝,但他说,不是曾经的那个家,是他和江念松的家。瑞雪犹豫了,最终妥协。
可又该如何解释这次并不愉快的遭遇?
当冰冷的水从头浇到底,瑞雪根本没反应过来,等她抬起头看时,只来得及瞥见二楼窗户处一掠而过的粉色长发。是他公寓所在位置的窗户。
她仍然愣在原地,周遭的声音像是被屏蔽,江丰年对着她说了些什么,她没听见,只看到他急步走进楼里的身影。
那女子他认识吗?是他的新女友吗?一时之间,她不知该不该走进公寓。
有些狼狈,但好在身上穿的是防水羽绒服,只是头发湿透了。水还在滴着,整个她站着的地方是一片湿润的水洼,她在兜里摸索了一阵,拿出一包纸巾缓缓擦拭脸颊。
也许是感觉太过相似,她非常不合时宜地想起了许多年前做过的一个梦——
她在极度欢喜中不幸跌入河中,岸上是夏,水里是冬。水冰冷刺骨,冻僵了她的双眼,无法闭上。隔着水流,就那样眼睁睁看着岸上夏景的远去。她心中一片空白,却在想:怎么就这样死去了呢?她不甘心啊。绝望中,她听见什么东西破水而入的声音,是一只手穿过水,试图捞起她......
她不愿再想,转身离开。
湿漉漉的头发紧贴头皮,头上一片寒冷。瑞雪不顾自己的形象,茫然地在J市穿梭,任由行人投来异样的目光。
不知怎地,转过一条巷子,就看见了雾中的一桥。她沿着河堤的路朝一桥走去,回顾一些熟悉的地点。
J市并不繁华,六年了,自考上大学后她就再也没回过这个城市。成片段的回忆浮现在眼前,关于她自己,关于她和江丰年。
她从不知道,他依然会选择留在J市。而她曾住过的老房子,在六年的时光里定然已积攒了太多寂寞。
所幸,那片区的建筑物不久将被拆迁,寂寞也将得到救赎。等到那时,她就再也不会回来了,彻底与这里的一切告别。
就这样缓缓地在路上走着,从冷冷清清的河堤路走到人群攒动的一桥。
小女孩不小心弄掉了冰淇淋,大哭起来,母亲蹲下为她擦拭眼泪。两个小孩一前一后追逐打闹着,仿佛这个世界从不含有悲伤......
瑞雪不禁为眼里目睹的这些美好而感到绝望,为什么她从来没有拥有过任何人的爱呢?
不,或许拥有过,是她忘了——当初,她利用江丰年的爱满足自己对两性的好奇,而后果断地推开了他的手。
不可抑制的情绪又一次涌上来,她坐在尚未开花的樱花树下,忍着头上的寒意,捂着脸哭起来。
衣兜里的电话忽然震动起来,是江丰年,曾经那个爱过她的人。
她咽下情绪,红着眼给他发定位,叫他开车来接她。
这一次,在他面前,她懒得再遮掩自己的情绪,哭红的眼故意给他看。他下车来,却只看了一眼,递给她毛巾,什么安慰的话都没说,仿佛刚刚给她打电话的人并不是他。
不知他为何要戴口罩,在蓝色口罩的映衬下,他额间的肌肤更显苍白,就连那一向对万物抱有温和的眼,也阴郁空洞了不少。
两个人什么都没说,一直到停了车,他们一起走进公寓,他才说:“抱歉,我女朋友她......太任性了,先进去先把头发吹了吧。”
就只是太任性吗?瑞雪叹息了一声。走进电梯,她不由得打了个喷嚏。
“你感冒了?”他明知故问。
“拜你女友所赐,之前鼻子就有些痒,现在受这一遭,不得不感冒了。”她在委屈之余只是觉得好笑,自己还不至于真的计较。
“对不起,我——”他话还没说完,突然哽住了,之后侧过身子,难以忍受似的捂着嘴猛烈咳嗽起来,身子一时不稳,前额立即磕在电梯隔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