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雨声里,她侧着身子,看着那本日记。忽而,像是下了某种决定似的,她立即起身拧开了台灯。
灯光没有如愿而至,这才想起,前台说过今晚可能会停电。
瑞雪光着脚下了床,借着外面微弱的光,在抽屉里找蜡烛,好半天都没找到。又绕着床走到另一边去,终于在抽屉里摸到了蜡烛和打火机。
刺啦一声,烛火被点燃了,昏黄温暖的光就像是流水一般,缓缓流淌到房间的各个角落里。
借着烛光,她终于翻开了日记,从第一页开始看起。
不知为何,第一页是拼接上的,记录的是江丰年的梦。
这个梦,她已从江树那里听说过,没想到江丰年本人记录得更不详细,只是寥寥几笔,且字迹潦草,仿佛是在匆忙间写下的。
或许,当江丰年做了这个梦后,连他自己都不相信。
那时的他才刚初中毕业,字迹尚未脱离稚气。
瑞雪的手指轻轻贴在纸上,缓缓在字上滑动,感受着他的过去——他从未给她讲诉过的,她从不了解的过去。
***
记昨夜的梦:
我梦见一个穿着蓝色T恤的女孩,眼睛是单眼皮,眼神有点冷。
在陌生的教室里,隔着陌生的人群,我似乎是喜欢上了她。
春天。迎春花。她看花。我看她。
不知怎地,我们手拉手在雪地里奔跑了。
北海道的松林,无限的松林尽头......
她好像喜欢松?
***
看完这页,瑞雪心存疑惑。是的,她喜欢松。可他的梦还是不准确,她和他什么时候一起在雪地里奔跑过?
瑞雪继续翻到第二页,他在这页提到了江楠高中开学那天。在那天,他在教室里见到了她。大概心情是极惊讶的,连用三个感叹号。也有自我怀疑,怀疑他是做了预知梦,他担忧真的会像梦里那样喜欢上她。
从第二页开始,字迹工整起来,明显是郑重其事地记下。到了第三页,细节也详细起来了。但很多事情,她都毫无印象,可能她那时从未关注过他吧。
她静静地看下去。
日记本前三分之一记录的只是对她的好奇,喜欢像是若有若无。但不知为何,翻到一页,字迹突然大变样,简直像是两个人写出来的。
前者是意气风发的少年文字,后者是沉稳下来的成年人文字。
字迹的变化令人惊讶,上面的内容更令人匪夷所思。
“瑞雪,我回来了。”
寥寥五个字,却像是跨越过了千山万水。
瑞雪看着这句话,忽然感到悲从中来。这悲痛来自何处?不是来自此处,倒像是来自另一个时空,是另一个时空里的另一个自己在悲伤。
她折叠了这页,又粗略翻阅这页之后的内容,想确认字迹会不会发生变化。
但没有,之后的内容全也是以沉稳的笔触书写,笔触里多了一份之前从未有过的深情,她能感知到。
瑞雪重翻回到被折叠里的那页,在这寥寥五个字里,原因无法明晰。
她用手指摩挲这五个字,像是摩挲着江丰年的轮廓。
瑞雪,我回来了。
这句话之下备注的有日期,是3月15日。她记得,那是仍有寒意的初春时节,迎春花开始盛开了。第一次注意到江丰年时,也是在迎春花盛开的时节。
就像是字迹从这句话开始发生改变,江丰年的感情似乎也是是从这句话开始发生改变。从写下这句话开始,他才真正爱上了她。
可原因到底是什么?什么叫他回来了?
见光而来的飞虫轻轻撞击窗纱,发现无法怎么也无法进入房间,便静静趴在纱窗上,只偶尔翅膀发出振动声。在微不可闻的声音里,瑞雪的思绪像在高山上爬坡。
好不容易爬坡到高处,她合上了日记。寂静的深夜,思绪清晰。她再次看向封面上的三只蓝蝴蝶。
蓝色代表忧郁,蝴蝶代表蜕变与新生。江丰年的骨灰盒上不是也刻着一只蝴蝶吗?蓝色蝴蝶,总的来说,是一场忧郁中蜕变的新生。
她又忽然忆起曾经有一次在J市图书馆,她和江丰年在树林里看一群蝴蝶进餐。
那时,江丰年好像说他羡慕蝴蝶来着,羡慕的理由是:如果他能拥有那些些蝴蝶,就有更多回去的机会。
那时,她不懂,可现在,她忽然领悟他所说的回去是什么意思。
回去以及落樱寺里那个与松同焚的传说。或许,那主持说给江丰年的话并不是谎言。
或许,江丰年是想重新再来,重新去到另一个时空,进入另一个时空的她的生命里,与她再次相遇。
她合上日记本,心中唯有震撼无比。在震撼中,手机铃声响了,是江树打来的电话。
“帮你查了,IP地址是J市,账号使用人——”他顿了一下,“确实是小年。”
他称她为小画家,可在她的记忆里,根本没有这个昵称。所以,江丰年,你告诉我,这是你对另一个时空里的我的称呼吗?
而你对我的喜欢,其实是旧的延续是吗?
可为什么你不告诉我?
瑞雪整个人颓然了,将日记放在枕边,她吹灭了蜡烛。
黑暗中,耳边仿佛真的传来了许丰年的声音。
“瑞雪,我回来了。”声音低沉,温柔的语调里却带着不能免除的跋山涉水的疲惫。
她怎能不产生无言悲伤的情感:在这个时空,在当年迎春花盛开的初春,原来是长大后的江丰年回来了,回到了自己十六岁的年纪,再遇见了十五岁的她。
可若如此,为何当年的她从未发觉过?不,或许有。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从她在楼梯间与他擦肩而过,他看她的眼神开始。
遥远的记忆在黑暗里像潮水一般向她涌来。
六年前,往事的开场并非是这样的黑夜,而是灿烂光明的白日,迎春花在太阳下招摇......
***
楔子:
思绪不禁在想念中沉淀成泥
泥海中埋葬与你有关的记忆
站在高楼
有风吹来
是冬日里你冰冷的手
悄然逗留侧脸
我最亲爱的
但愿
当撒旦捧起我的面庞时
你将在夜色繁花中
吻碎我所有的寂寞
如此这般
我便如枯枝落叶般
跌入你的坟墓
与你长眠。
————多年前—————
窗外是繁花似锦。
瑞雪趴在课桌上,睡眼朦胧中,看见的正是这样的景象。寂静中,讲台处传来“啪”的一声,是数学书被重重撂下的声音。她一惊,立马抬起头来。
意料之外,班主任并不是针对她,目光却刺向她的侧前方——一位男同学正趴在桌上,睡得正香,对潜在危险一无所知。
“江丰年!”
一声厉喝之后,他总算有了反应,缓缓抬起头,有些迷茫,许久才恍然大悟道:“啊,睡着了。”
教室里立刻传来一阵爆笑声,但在班主任的威视下,又渐渐消弭。
“你,站起来听课!”班主任怒吼道。
别人都在看热闹,瑞雪却并不觉得有什么好看的。也许是因为她刚刚也睡着了,所以有些同情这个叫江丰年的男生。
江丰年,名字挺好,人却并不怎么丰满嘛。
她默默盯着他修长的脖颈看,觉得他太瘦,瘦得几乎病态了。
短暂的插曲过后,下课铃声终于响起。
瑞雪打了个哈欠,又特别注意地看向窗外的迎春花——那黄色的、招展着的生命,却并不像梦里看见的那样美丽。
“瑞雪,老师叫你去办公室!”门口有同学在喊。
闻言,她回过头,却无意间发现那位姓江的同学刚刚好像在看她。几乎在她发现的下一瞬,江丰年很自然地避开了她的目光。
来不及深究,她很快走出教室。
下学期要分班了,班主任特意找优等生“谈心”。她也算优等生之一,成绩一直排在年级前十。
谈话还没开始,她又从班主任口中听到了“江丰年”这个名字。
“我看江丰年是浮躁了,从来还没有出现这种情况,上课睡觉,怪不得这次月考成绩排名直接跌了30多名,真是太不像话了,你可要以此为鉴!”
瑞雪点点头,静等下文。
果不其然,班主任下一句就问道:“想好了没,是选文科还是选理科?”
“文科。”瑞雪早就想好了。
“怎么又是文科?”班主任佯装着叹了口气,劝告说,“老师是过来人,建议你还是学理科,对于你们女生来说以后好找工作。”
“我已经决定选文科了。”很早以前,她就下定决心,她人生中的任何决定都不能被任何人干涉,哪怕是以后后悔,也是她自己一个人的事情。
“可是你看看你的成绩,文科成绩确实差了一截,不是吗?”
班主任指了指成绩单叫她看,瑞雪的眼里却只有她指甲上鲜红的丹蔻。
听着班主任的念叨,她逐渐有些不耐烦,故意说道:“我讨厌理科,学着恶心。”
班主任是教数学的,瑞雪这么一说,也就间接是说学讨厌数学,学着数学恶心。
班主任一时哑然,有些不敢置信。可能在她心中,瑞雪一直是个乖巧的学生,哪里会说出这样伤人的话来。
正僵持间,门口传来报告声。
瑞雪回头一看,是同桌过来交生物作业。
同桌将作业放在生物老师桌子上,却拿着一本数学练习册过来问题。
“罗老师,这道题怎么做啊?”
班主任讲解一阵,看见瑞雪还站着,直接叫她走,可能觉得没有费口舌的必要了。
瑞雪如愿走出办公室。
春日的阳光如此明媚,从明亮的玻璃窗洒进走廊里,整条走廊像是沐浴在金色的世界里——新鲜的、光明的,破除一切沉闷的色彩。
瑞雪脚踩帆布鞋,极其坚定地走在这条金色的路上。
光的尽头处,从楼梯下行来到转角,那里意外站着一个人的阴影,纤长却又忧郁。
她从他面前经过,带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凉意的风,江丰年只是漫不经心地看她而已。
这一眼,多含了些许柔和,也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只是静悄悄的像其他琐碎的事情一样住进了她的记忆里,让她来不及发觉。
甚至,她差点连他的全名都忘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