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锅还在煮着,两人继续吃着烤鸭。
瑞雪有些半饱了,喝了口米酒,这时才终于问道:“江丰年有没有嘱咐你一定让我清明节那天去祭祀?”
“啊?”她的问题让江树摸不着头脑。
瑞雪仔细打量他脸上的表情,不像作假,他也就当然不知道后来的事。
她又喝了一口米酒,犹豫了一下,将自己去落樱寺遇见僧人的事情讲了出来。
江树听完,完全怔住,一片烤鸭忽而落进汤里。
瑞雪早就料到他的反应,好在她震惊的心情如今已缓和了很多。
“你说的是真的?”
瑞雪讲诉的事情已然超出他的认知,尽管他是警察,平时也经常分析一些走向曲折的案情,但突然遇到玄学问题,他倒是束手无策了。
“江树,你说,这世上会不会真的有未卜先知的能力。”
他理着思绪,沉默了一阵子,无法推翻瑞雪的看法。
他突然觉得,自己一向认为乖巧懂事的侄子身上有太多他看不懂的地方。小年所有事情都瞒着他,他也不敢笃定自己是否了解他了。
忖度许久,他才说:“他既然把那日记本留给你了,一定有重要的事情要告诉你,说不定答案就在日记中呢。你看过了吗?”
如今,还有日记本这一条线索可寻。
瑞雪叹了口气:“我还没准备好。”
江树看了看她,规劝的话语一时卡在喉咙里。虽然日记是了解真相的捷径,但他不可能现在就逼着她看。
瑞雪本就不适合喝酒,哪怕是米酒,沾了一点也容易上脸,更别说她都连喝了几杯了。
“别喝了。”他将剩下的米酒收回,又给她倒了满满的酸梅汁,“诺,喝这个。”
瑞雪喝了一口,酸甜的口味,口腔中却还带着米酒的苦。
“你再给我讲讲那个梦吧,我如今也只能靠着一点梦过活了。”她的语气里带有一丝怅然。
“什么梦?”
“江丰年做的那个梦啊,你不是说他在未遇见我之前就梦到过我吗?”
“噢,那个啊。”江树明白过来,可遗憾的是,他这次讲的梦还是和之前讲的一样,只不过多添了几个形容词而已。
瑞雪摇晃着通明玻璃杯,注视着褐色的酸梅汁,眼神有些失望。
“唉,也怪我,当时听他讲的时候,我以为他是开玩笑,压根没放在心上。”江树觉得分外抱歉。
“算了。”
江树不由得看向瑞雪,她如今的眼里深藏疲惫,她很少在他面前这样直接展露情绪,江树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安慰她才好。
“或许这世上真的有‘命运’这种东西吧。”
她并不是在询问,她已在很久之前就品尝过命运的滋味。如今,她只想拉上一个人和她一起感受。那样的话,显得她不是那么孤独。
江树觉得她的思维跳脱,好好的说着梦,突然就跳到“命运”这么宏大的话题上。
“或许有吧,有些人的遇见就像是‘命中注定’。我之前办过一个案子,倒很应这个词语,挺离谱的,你想听吗?想听的话,我就讲给你听。”
江树不是不懂“命运”,他只是想换个话题,不让她一直想着那些悲伤的事情。
可瑞雪拒绝了:“不想听了。”
江树头一回觉得手足无措,但他不愿表现得太明显,装作不在意的模样。
“唉,你没听说过一句话吗,逝者已矣,小姑娘。”
明显,他不是太会安慰人的那种类型,话一说出口,他就觉得自己没说对,语气太过生硬了。
但意外的是,瑞雪赞同他,只是声音有气无力的:“你说的有道理。连你都看开了,我却还看不开。”
有道理是一回事,听不听得进去是另一回事。
上午,那庙里的僧人也规劝过她,她还是不要放手。
她怎么不懂得逝者已矣,她过去可是最自私冷漠的人。可不知为何,年龄大了,孤独久了,这心就软了。软到,宁愿在情绪里沉溺。
她的过去是理性的,一切的情绪化都被她推开。可如今,那些情绪全部都回来了,它们太重了,她抱不起它们,于是只好被它们压住了。
江树看她歪着脑袋,支着下巴看向窗外,知道她是有些醉了。
他以极温和的声音问她:“还吃汤锅吗?”
瑞雪摇头:“你慢慢吃吧,我等你。”
江树哪还有心情吃得下去。若是回到七年前,哪怕瑞雪再不开心,他可能还吃得下去,那时他是乐天派。可这些年,经历了这么多的事情,他的乐天也早有了裂痕了。
“态度太矛盾了。”他是在说自己,可瑞雪听了以为是在说她。
“怎么,不能矛盾吗?”
江树笑了笑:“那倒不是,我只是希望小姑娘能往前看。”
“我是在往前看。”瑞雪嘴犟。
“唉,我都几乎后悔告诉你那些——”
瑞雪打断他的话:“你不用自责,我挺了解他的,他或许只是想让我余下的生命记住他吧。”
“是吗?那未免有些残忍了。”
瑞雪没回答,像是默认,可她心底有自己的答案。
虽然中午走在山道上时没能忍住埋怨江丰年,但仔细想来,他不会是残忍的人,他若是真的残忍,当初就不可能放她离开江家。
江丰年说过,他最大的愿望是希望她永远快乐。
江丰年这样有忍耐力的人,不可能在最后临时改了念头。有些事情,就连她也想不明白,但或许真如江树所说,只有日记里才能寻到答案吧。
***
饭后,江树本想直接送她回M市,可她还想待上一晚上。
原先,她家就在不远处的明月社区。可现在,那一带因要打造湿地公园的缘故已被拆迁。
江树不放心留她一人,想陪她找酒店,可她再次拒绝:“我都是个成年人了,你担心什么?”
江树愣了一下。对呀,他差点忘了,眼前的瑞雪早已不是当年那个穿着江楠高中校服的女生了。
吃饭时,瑞雪说她感觉自己老了。可不知怎的,在他眼里,她好像一直都是那个模样——春天的雨季里,拧巴、倔强且冷漠地把世界之外全都推开的女孩。
晚风轻轻吹动银杏树,树木沙沙声中,江树没再说什么,只是在转身离开时,头一回感到时光流逝的惆怅。
瑞雪一个人缓缓在街道上走着,迎面而来的人们诠释着千姿百态的生活。
昨晚失眠,今天又耗到这个时候,她觉得尤其困了。随便走到一个公交车站,随便乘上一辆公交车,任由它将她带到任何地方。
......
日记本上的蓝色刺绣蝴蝶忽而振翅,挣脱书页,翩翩飞至她的肩头,停栖良久。
蝶翼开合间,是江丰年的气息笼罩着她,莫名令人安心。
可世界里忽然传来轰鸣声,蝴蝶振翅,世界崩裂,她甚至没来得及反应过来,就醒了。
醒了,一切的美好便彻底退却。
是公交司机的喊声叫醒了她,车已到终点站。司机笑她公交车上都能睡着,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下了车。
夜幕已经降临,拿出手机一看,晚上八点多了。
瑞雪茫然地走在路上,不清楚这到底是哪里。街两边大都是修车和卖器械的铺子,连家宾馆也没看见。
她收回目光,又沉浸在刚刚的那个梦里。
梦里的时间仿佛是永久,除了彼此相依,再无其他重要的使命。
想起梦中的那只蝴蝶,她从包里拿出日记本,走到路灯下面,用指腹轻轻摩挲着封面上的三只蓝蝶。
不知是哪一只,忽而就翩翩起舞,飞入她的梦中了。
摩挲了许久,放好日记本,继续走完余下的街道,在另一条街的转角看见一家亮着霓虹招牌的宾馆。
这种小宾馆一般都不太干净,可她太倦了,再也顾及不上什么。
在前台办理好入住,房间在二楼。她上楼梯时,前台说晚上这片区域可能会停电,要是有需要的话,抽屉里有蜡烛。
瑞雪点了头,走上二楼,找到了自己的房间。
关好房门,脱了鞋,将斜挎包扔在枕旁,倒下就睡。这一觉仿佛睡了几天似的,等她醒来时,还是迷迷糊糊的状态,差点忘了自己是谁,身在何处。
好一会儿,那些属于她的记忆才姗姗来迟。悲伤且沉重的记忆,让人恨不得被就地掩埋。
无事可干,仿佛干什么都没意义。
但她想起了蓝色的蝴蝶,侧过头一看,包就放在枕边。
犹豫了好一会,她才伸手摸出那个日记本来。伸直手臂,将日记本翻开一页,可在黑暗里,哪里看得清楚,她是自欺欺人。
可不得不看,如果要知道答案,就必须看。况且,她也无法放下了。
陌生的房间里只她一人,她便一直躺着纠结着,也不知躺了多久,外面忽而开始刮起了大风。
树枝扑扑敲打窗子,风透过纱窗吹开半掩的窗帘。
瑞雪放下日记本,起身关好窗子,又回到床上,叹息一声。
风是雨的使者,不久,就听见淅淅沥沥的雨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