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山萤萤

    周末的时候,拉着手和她一起去爬山。

    群山蜿蜒连绵,向着天际延伸,望不见尽头,更没有顶峰。

    她爬得气喘吁吁,从背后里掏出饭团和三明治,和一大瓶三得利乌龙茶。老东家7-11的小票夹在袋子里,那么扎眼。

    撇着嘴说她笨蛋,就是带这么多东西才会很快就累了,自己背不动也不知道让他代劳。她挠挠头笑得不好意思却很开心,像“犯了错但分明下次还敢”的顽皮小孩,只拍着手转移话题说“好啦好啦我们先休息一会儿啦”,拉你共坐在路边的岩石上小憩。

    金枪鱼味道的饭团。拆开后你有一瞬间轻微的愣神,默念着“和那天一样啊”,过往就像风打了个转儿吹回你身边。

    那是你们第一次见面。

    更准确地说,是你见到她的日子。

    便利店打工的中国女孩,一心上上下下地照看货架,神情疲惫,却很专注。你认得她,你记得的。盯着她的侧脸久久出神,明明记忆力一向绝佳,此刻却怎么也想不起究竟是何方神圣。

    事到如今方才肯定,不是的,那天就是初次邂逅。

    队友藤井从身后拍拍肩膀,“走了,月岛君”,径直抓过你手中的金枪鱼饭团一起结账,害你错失今晚唯一一个有可能和她交谈的机会。

    只好低着头苦笑,嘛嘛,也罢。

    “一共是1500日元,谢谢惠顾,欢迎下次光临。”女孩的声音和动作一样麻利,“啊对了,金枪鱼饭团今天有活动哦,买二送一。”

    转身去货架上取最后一个。

    不确定是否是你的错觉,背过身时,她的嘴角好像有微妙的苦涩下坠。

    “不舍得吗?”你细细观察。以至于藤井冲你兴奋地大喊“Lucky!”时,你都没能做出什么开心的反应。

    幸而他耸耸肩,一副“早就知道你会这样”的样子。

    和他路过结账台,踏出便利店门前一秒,不知道是什么心态作祟,举手故意把饭团轻轻丢回。

    在藤井抱着袋子大叫怎么少了一个饭团时,却理直气壮地应下“都被我吃掉”。

    “我以前不知道月岛也是自私的馋嘴猫。啧。”

    咬着饭团轻轻吞下,糯米香盈满唇齿的时候,狡猾又倨傲地想,你小子不知道的多着呢。

    第二天的比赛却出师不利,在学校馆里打了场友谊赛,却输得落花流水。场上场下的气氛都低迷得吓人,藤井一个大男人伏在你的肩膀嚎哭不止,你奋力推开而最终向这块狗皮膏药认命。

    没人喜欢输。你的心里在叹气,连呼吸都满是酸楚。但没有一个运动员不需要去面对这些。藤井也终一天会明白。“然而比起只是感受这些情绪上的震荡”,你眯起眼睛,尽力扫去胸腔的暮霭沉沉,陷入一贯的冷静思考之中,“更需要理性地看待今天的场上表现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一遍遍在脑中复盘今天的战术选择和执行,个人判断与分析,你开始逐渐摸到症结,眉头也因此越蹙越深。

    正想到旁若无人时,眼前却乍然是一沓整洁的纸巾,抬头,熟悉的便利店女孩,用不算流利的日语,艰难却努力地说着,“他哭得好伤心,给他擦一下眼泪吧。”

    “胜败乃兵家常事。”

    你是后来才从她那里学到这句中文俗语。

    彼时愣愣地接过纸巾向她道谢,望着身边泪闸大开的藤井叹气,嘴角的弧度却可疑地弯起。

    原来她是学校的留学生。

    这次就算你将功补过了,藤井君。

    托着腮,静静放任身边的藤井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纸巾却一直牢牢攥在手心里。

    未曾觉察自己心头的阴霾,好像也不知不觉散去了一些。

    再见时,却正是她的人生被风暴侵袭的时刻。

    从旁听的对话中猜到大半,追着她出门去,你本不是主动的人,更怕此刻的主动吓到已是惊弓之鸟的她。

    亦步亦趋地跟着进了拉面店,尽量让自己看上去不像变态跟踪狂。

    她好像有点泪失禁。

    一落座就手忙脚乱地递过纸巾,看她泪眼涟涟的,好像要化作一滩水。

    你的心也湿漉。

    “我们的每一次相遇,都像一次刻意安排好的对仗。”固执地为这悲情的时刻附加特别的意义,你不知道自己原来也可以是浪漫主义者。

    希望她不哭。但连你也知道,哭是一种必要。

    只希望她哭过,就不要那么痛。

    面前的豚骨拉面放到彻底变凉,汤面上厚厚的油脂结成一片,叫人食欲缺缺。埋头在手帐上涂涂写写,始终捉不到合适的字句。

    她起身时,强装镇定地一起结账离开。

    运动神经再好不过的人,手脚却都好像要打结,努力确认的确没有同手同脚后安下心来,却还是觉得身体不协调的过分。等红绿灯的间隙,手指克服轻微的麻痹感,终于鼓起勇气递出刚刚写好的便条。

    只有短短一行Line的账号。

    一定要加啊。心中暗自祈祷,脸上却刻意摆出不在意的神情。

    也曾经犹豫过是否当面直接开口,却怕她拒绝,更怕她有压力。

    只敢小心祈求,这后退的半步,你一定要踏上前来啊。

    在岔路口告别,克制着走远了才敢回头。看她宽大的衬衫在风中猛烈地抖出一万条褶皱,感喟背影怎么会这样削瘦,仿佛细细的人形杆上套着一面高高飘扬的旗帜。

    收到Line申请的时候,才终于躺在床上长舒气息,呼出了像是这辈子最长的一口气。

    没想到不过才隔几天关系就进展飞快,像是上天也读懂你的心意,让命运衔着橄榄枝前来邀你织成花环为她戴上。

    她需要一个可以被认可的、留在这里的理由,而你恰好有。

    没有正式的告白,只有郑重的提议。

    像是不巧被分在同一个课题组,老师点中无知的她起身作答,身旁的你轻轻捏住她纤细的指尖,塞上自己写好答案的便签。

    “嘹亮作答吧,我也想检阅我的答案是否正确。”

    其实比她还紧张。

    ——但你在等待这样的时机。此刻就是那样的时机。

    手指笃笃地敲击键盘,每一下都仿若在叩问自己的心。

    “和我结婚吧。”

    很快就显示已读。

    一秒本来就这么长吗?她的消息还没有过来,心脏像山谷一样空旷,此刻却才明白,寂静本身也是一种回音。

    很好,月岛萤。

    只有最最不确切而最最盼望的时候,你才会在心中说着自己的名字自我鼓励,像是自己给自己打上安慰剂。

    那样庄重的誓言,说的这样轻。好像不过是在谈论天气很好,要不要一起散步。即便被拒绝,好像也可以招招手,状作随意地说:“那等下次再一起。”

    可是手指怎么像电流窜过一样轻轻颤动,屏幕上汗水和呼吸一起氤氲,笼成一片湿黏,又很快冷却。

    “好。”

    喜欢她的回答像你的问句一样短,像是未来的故事还很长。

    带着她见妈妈和哥哥,终于找到正当的理由握她的手,瘦瘦窄窄的,骨节却分明。轻轻握着,明知再紧一点也不会碎,却只愿意轻轻握着。

    她紧张地对着你的家人笑,难得脸红,像初熟的水蜜桃一样莹润。谢谢她日语不好,许多话都要你代劳。你才可以一反平日可靠踏实的样子,漫天杜撰本不存在的浪漫过往,不小心流露出深埋在心底的纯真爱意也不怕。结婚前夕,后知后觉的愧疚涌上心头,问母亲和哥哥是真的放心自己的婚事吧?母亲笑着点头说她知道她是个好姑娘,郑重嘱托着:“萤可不要辜负她”。哥哥却大喇喇地拍着你的肩说,啊呀坏了,阿月可不是婚前恐惧症了吧?回头却十分深长地说道:“我和妈妈啊,比起别的,其实只是信赖了阿月幸福的样子。”

    你低着头,听见自己的心脏砰砰在跳,那一刻,才发现人生早已因她而焕然。

    一起生活实在太过美妙。

    总能感到她对你常觉亏欠。你躲在暗处,理所当然地享用幸福,想揉着她的头说笨蛋,你根本不知道自己是怎样的恩赐。

    喜欢她踩着袜子在房间四处飞奔,像小孩一样要你提醒小心绊倒;工作时却在书桌前快坐成一棵树,坚忍得像熬过眼前的寒冬就要狠狠抽条开花。

    喜欢她小心翼翼地翻开小恐龙的肚皮取钱,数着钢镚,眼睛里亮晶晶;却不喜欢她从不像你希望的那样在百货大楼换回衣服、玩偶、书籍和CD,而只会过分乖巧地把余下的零钱通通装回去。

    喜欢她吃你做的饭,笑得那样真心;喜欢她不擅长做饭也为你尝试,哪怕难称美味你也甘之如饴。

    喜欢她邀请你看排球赛看电影,看到沉沉睡去,看到手舞足蹈,看到说傻话,看到流眼泪,看到要你安慰;不喜欢自己变成幼稚的男高,几度有在你面前孔雀开屏的冲动,差一点点就指点江山,恨不得将球场规则和球队战略一一尽举。

    喜欢自己克制的贪心。和她一起看排球赛,她的脸上兴奋和困惑交缠。克制着希望她是因为喜欢排球本身而看,志同道合真是妙绝;又贪心着希望她是因为喜欢自己而看,排球是她的爱屋及乌,自己是她的私情。

    最喜欢的是这里,是我们终于走到这里。

    和她十指紧紧交缠。她又睡去,靠着你的右肩,脸上是婴孩的天真,微风也不忍轻拂。

    你失笑。能这么放松真是太好了。

    尽管此刻你还有问题要问她,但似乎也不再重要了——你已经有信心自己去为她书写这份答卷。

    “向、远、青。”

    好像是自己第一次郑重地唤她的全名,以她母语的发音、咬字、声调与口吻,以陌生又熟悉的心情,以疏离,以亲切。虽然此刻她也许并没有听到,不过这样也好,不必给她嘲笑自己的机会。

    “很抱歉当初一意孤行地替你篡改了名字的释义,尽管是为了安慰你,尽管当时说过的每句话现在听来也完全是出自真心。”

    “但我还是觉得抱歉。因为你本身就足够好,远青本身就足够好,不必比拟于天空,更不必打转于亭楼,不必为任何缘由改写自己的心愿与梦想。不必在乎这个名字来由于父亲的欲望,更不必觉得自己愧对于连绵与广袤。”

    “你就是你。你的面貌、你的存在、你的志向、你的人生,本身就很好了。”

    “所以,尽管成为你的远山好了。苍翠的、蓬勃的、一岁一枯荣,春风吹又生。”

    “而我呢?我是萤火。”

    “ 哪怕只有微弱的光,我也是为你探照的萤火。”

    夕阳的余晖漶漫。橘黄色的太阳西垂后,月亮就会从山下升上来。

    “你知道吧?暗夜里,月亮高悬,远山如若还是孤寂,仍有点点萤火会与之作伴。”

    “我会守护你的梦想,如同守护我自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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