凛冽的高原之风撕扯着许知砚的伤痕,结了痂的伤口又淌下新的污血。
腰间的肉已经开始发烂了,一股糜烂的腐臭味钻进他的鼻腔,险些呛到他。
他的脸上是与年龄不符的憎恶厌世,麻木的神情与死尸别无二致。
许知砚只觉得身上的盔甲像牢笼般束缚,便一并抛之身后,扬起松脱的缰绳,重摔在马背上。
白马痛嘶一声,扬蹄跃过脚下不堪入目的尸体,任由镀上一层冰晶的鬓发打湿在野风中。
似乎有什么在指引着一人一马,向南,再向南。
红日朦胧的晕染了天际,熟悉的鲜草、泥土味盖过了血腥味,黎明近了。
在影影绰绰的旭日中,冒出一队追兵。接着是四周,是团团的围兵。
许知砚的眼底浸满了仇恨,像一头野兽,将长剑挥转到肩后,摆出迎击之势。
围兵步步逼近,刀光剑影间,四周密集的剑刃一齐刺向他和白马。马失控地一颤,许知砚猛地一勒缰绳,反手向侧身一挑,打乱了追兵的剑阵,迅速拉开身距。
然后是更多的剑,一把飞匕刺向他的腰间,许知砚吃痛闷哼一声,鲜血很快浸透了衣裳,他的意识一点点弱下去。
扭打了几回合,伤口逐渐扩大,许知砚几乎趴在马背上,直不起身。
待许知砚在余光中察觉时,一名兵将已绕到他身后,将刀剑高举过他的头顶。来不及了,许知砚疲倦地阖眸,等待着死亡。
可惜了,他没有等到草原的春天。
“叮铃”“叮铃”,一切喧嚣在此刻暂停了。
许知砚睁眼。四周的追兵全都死死的站着,眼里没了神采,宛如提线木偶般的死气。
而在他们身后,是一个约莫十七八岁的女子单手摇着四只铃铛,赤足从雪里走来。
傀师……
她穿着松青色的软烟罗,像一抹雪地上的新绿,来迎接春日苍灵。
女子走到许知砚跟前,他这才看清。
眼前的少女未施粉黛,眼如秋波,眉似柳,俏丽若三春之桃。眉目笑语,好似花开。
女子拂袖捧起忽尔胤的脸颊,打量了一番,举手投足间妩媚动人。
而后,只听见她颇为得意地道:“小哥,我救了你一命,准备怎么还?”
许知砚翕动了动唇,一阵晕眩直击脑髓,彻底昏睡过去。
许知砚再醒来时,头痛欲裂,全身动弹不得。一睁眼却是陌生的一切,寺庙的檀香味扑面来。他本能地想起身,却力不从心。
但身上的伤都被包扎处理过了。
许知砚侧脸一瞥,两人相视一顿。
“何人?”
“你的债主。”
许知砚顿了一下,“欠你什么?”
“常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做我七十年傀儡罢了。”
“我要是不呢?”
霎时间,一柄匕首镖向女子,却在与肌肤相触的瞬间被铃铛的手柄直直的弹开了,刺破了一旁的屏风。
铃音震耳。
“省省吧,都伤成这样了,”女子欠身摩挲着屏风的裂口,嘴角噙笑,“这屏风的价钱一并算上,八十年傀。”
许知砚呛出一大口污血,抿唇撑起身道:“我恐怕活不到那时候了。”
“我想你活,你便死不了。每月晦日,我给你一味药引,吊着将死鬼的命绰绰有余了。”
许知砚向身侧一撇手,一举一动女子看在眼里,“寻死也没用,你已经是我的傀了。这副皮囊坏了,也还能寄生到别人身上。”
“你要我做什么?“
“一切,我想让你做的任何事。”
女人将茶几上干净的一身绛紫锦衣抛向忽尔胤,换成轻浮的语气,“换上就是我的人了。”
许知砚打量着眼前的衣服,噤声蹙眉。
女人走出门槛,又探回头来,眉眼弯弯地娇嗔了一句,“对了,我姓时名祺,以后要唤我时小姐。”
山上的春总是来的迟的,漫山遍野染了一层白,古铜色的枝桠上鸟声啁啾。
雨后,潮湿的气味唤醒了麻木的感官,清风拂面。
这是一处鲜有人迹的地方,房间里生活的痕迹也似乎很久远了。
许知砚摩挲着阶边垂下的枝桠,薄雪在掌中消融,剩下星星点点的艾绿,花苞透着点粉。
远远的,能听到扫雪声,在竹林雾气之中,一个白色的人影从山下冒出来。
来人不过束发之年,比许知砚还矮半个头,清秀干净,眼角带笑,却有双灰雾般的眼眸,令人看不透。
许知砚想,如果他弟弟还活着,应该也是他这番模样。
“你是天郢寺新来的?”面前的男人上下打量了许知砚一番说到。
许知砚顺着他的意思,点点头。
“怎么走到槐都寺来了,我先搀你回去吧。”
毕竟许知砚一脸惨白,一副气虚命短的神情,让人放心不下。
白衣男人不等许知砚回答,扶过许知砚,向旁径上走去。
这人也真是个碎嘴,一路上嘀嘀咕咕。许知砚一顿套话,他也知无不告。
他叫林也,是槐都寺里的扫地僧,平日在山上扫地巡逻。
这座山名叫鹤丘山,是皇室统领下的咒术门派。
紫衣的傀门修炼傀儡术。
白衣的咒门修炼咒术,制作幻境。
黄衣的祀门修炼仙灵祭祀,预知未来。
“绿衣呢?”
林也矢口否认道:“不曾有这门派。”
“那有没有一个性格轻佻的女傀师?”
“传闻十几年前,寺里有一个女傀师设计谋杀皇帝,惹出大祸,从那以后寺里就不再收女傀师了。寺里很忌讳谈起的,还是知少为妙。性格……就无从而知了。”
许知砚缄默不言。
将近走到山头,许知砚才看清山群的模样。连绵起伏的远山之上,大大小小的寺庙高低错落。
雾气朦胧地掩映着,半山腰晦暗不明。
小径已到了尽头,四周是随处可见的灌木,一棵参天古木是缠绕着盘根错节的藤脉。
林也熟稔地扯出一张符咒,贴在面前的古树上,摆手念咒道:“四方之归,如我所见,开。”
话音刚落,藤脉向四周缩去,古树变形成了一道门,枯焦的气味扑面而来,呛人的烟雾让许知砚猛咳起来。
居中的寺庙乌烟瘴气,门窗中火星不断迸出,火势沿着房梁蔓延开来,把天都烧了个红。
穿着紫衣的弟子们来来往往地灭火。
“我就送你到这了!”林也像是想起了什么,面色突变,转身消失在灰雾中。
眼前的大殿似乎是个祠堂,荒唐,竟然敢烧这个。
当旁人都去灭火之时,那最人迹罕至之地,定会是纵火者的藏身之处。
许知砚推开鼓楼的门,狭窄的空间破旧不堪,烟尘被打散后,弥漫在空中,遮掩了视线。
台阶上浅色的鞋印分外扎眼,许知砚握着匕首的手不觉紧了紧,拾级而上。
顶层的门虚掩,外面就是楼台,光线若隐若现的晃动着。
许知砚蓄势踢开门,匕首脩然抵在那人脖颈之上,鲜血顺着匕刃挂流下来。
两人之间的距离足以感受到彼此的呼吸,许知砚的睫翼颤动了一下。
耳轮分明,漫开一片绯红。
时祺倒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明媚地笑了笑,空手将刃身抵开,血顺着嘀嗒而落。
“你要是还想见到你弟弟,最好将刀对着改对的人。”
她怎会知道他有个弟弟。
许知砚神情凝了凝,下意识地松了掌中的力道。
弟弟,是他唯一可能在世的亲人了,却不知踪影。这些年,许知砚一直在找寻他的音讯。
许知砚从斗篷中拿出一柄剑,“去,杀了他们。”时祺挑眉,将剑递给他。
那本是许知砚的剑,醒来后就不见了踪影,原来在她这。
打磨过后的剑刃光亮锐利,许知砚能凭借反光看清自己的脸。
额前的碎发缀在一双丹凤眼前,眉目凉薄,长睫似蝶,透着温润如玉的气质,眸中却是藏不住的杀意。
他再一次握紧了这把剑。
鼓楼下,弟子们的眸子都淡成了灰色,歪斜着脑袋,死死盯着楼上。门外,窸窸窣窣的声响越来越近。
许知砚从楼顶一路杀到楼门,分不清来历的血飞溅在瓦红色的墙壁上,映的发黑。
一个紧接着一个的剑刺向身侧,许知砚一个个挑开,兵器间发出尖锐的打击声。
但身上的伤还是让他迟钝下来,许知砚大口喘息着,意识混乱起来。
一瞬间,许知砚觉得自己仿佛不受控制地转过身,竟有一人想偷袭他,许知砚反手用剑刺向那人。
身上也轻松了许多,每一步该怎么做,几乎凭借着肌肉记忆。
许知砚用余光瞥了眼鼓楼,时祺在楼墙上支着下颌,左手不知何时缠上了一团细麻线,一边灵活地摆弄着,嘴里在说着什么。
视线交汇的瞬间,呼吸间掺杂进了一丝温存。
果然是蛊惑人心的傀师。
傀儡弟子们接二连三地扑向许知砚,即使傀儡的身体感知不到疲倦和疼痛,依旧寡不敌众,被逼向楼脚。
许知砚抬眼扫视时祺,她却是一脸镇定,似笑非笑地动了动嘴。
唇齿微敛,好像在说:“专、心。”
下一秒,许知砚僵硬地跪倒了下来,他发现自己的小腿上赫然插着一支箭矢,感到一阵温热的湿润。
时祺眸色一深,用戏谑的目光看向来人,语重心长地道:“佟长老,还是这么爱惜傀儡啊,是不是一会也要把他收入囊中。”
“你是何人?”一位老者从众多傀儡中现身。斗篷遮掩了时祺的身影,老者似乎并不认识她。
“我只是来取回我的东西。”
佟长老哼笑一声,手中的紧绷的银丝一松,操纵的傀儡弟子们全部越过许知砚一拥而上。
长老一步步走向许知砚,抓起他的额头,“确实是个极好的胚子。”
同时间,时祺身后越出不少傀儡,千钧一发,她也丝毫不避讳。
许知砚不屑一顾地挑眉,念道:“阴阳二气,洞天中开,合!”
瞬间,漫天风云,天地无界,寺庙楼宇扭曲变形,汇成一团。
盍眼间,许知砚已身处一条林间小道的白雪之上,靠着一棵歪脖子槐树,如梦初醒。
筋骨一阵酸涩,腿上的伤消失不见了。
一旁的两人一个坐在树杈上,一个倚靠着对面的树干。
“醒了。”时祺手中摆弄着一条质地光滑的银色丝线,瞥了一眼许知砚。
“你怎么发觉是幻境的?”林也从树上跳下来,期待地走近了他。
“先是造出一个火烧祠堂的幻境,支开那个老头的部分傀儡。再是利用我引他现身,自己躲在高处的鼓楼,准备随时开阵。怕是,还打算把我也一道关在幻境里吧。”
“还有,久不住人的房屋不会有檀香,这个季节的朱槿也根本结不出花苞。”许知砚不露声色道。
“时姐,他可真有意思。真是救对人了!”林也弯眉笑道,像一只热情的小狗。
“我弟弟呢?”许知砚并不理睬林也。
“你跟着我们一道去祀门卜上一卦,不就知道了。”
“我去过,他们根本不乐意。”
“那要是把他们变成傀呢?”
许知砚不置可否,换了个问题,“你怎么知道我有个弟弟?”
“猜的。”时祺随意地答道。
无意也好,有意也罢,至少有一线可能,他觉得值得一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