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樊忌送来一副新的笔墨纸砚和一把崭新的杉木筝,柳无郁随手扫弦,一串灵透轻盈的声音如同珠落玉盘般流泻而下,余音不绝,她笑道:「不错。音质很好。」便开始研究那些曲谱。
我则是抱着一个身着齐胸襦裙的不倒翁左看右看,又拿起一柄拨浪鼓反复摇动,我只在小说里读过这些小玩意儿,亲手拿着它们把玩时,却会为这样真实的触感而感到欢喜。想想现实中,还没人给我买过礼物,把我当小孩子宠呢。
想到这里,我放下那些小玩意儿,正巧此时,柳无郁的房里传出一阵乐声,她先是轻勾慢挑,使得那声音叮咚作响,轻柔绵缓,紧接着慢慢加重,双手轮抹,那声音犹如潺潺流水一般拍击岩石,偶有飞溅,忽然曲风一转,风起云涌,惊涛拍岸,乐声起伏跌宕,竟然带了三分波澜壮阔,细听之下却又透出一种悲愤和刚烈,汩汩的筝声却像是饱含着怒火。这乐曲由低渐高,由缓渐急,由轻渐重,由柔渐刚,使人如同看见大浪凌空,飞雁展翅,正当听者以为浪潮退去,雁儿归巢之时,却又有一道烈日喷薄长空,如宝剑出鞘,使天地为之炫目,而余音长绕不绝。
我听着只觉得心被牵动起来,而久久说不出什么话,都说一个人的演奏可以反映出其真实的心性,柳无郁不但技艺高超,她的弹奏也并不羞涩婉约,相反竟然演奏出了刚强坚毅的感觉。而且,她并没有沉浸在哀怨凄异的乐声中,而是力道和速度都控制得很好,柔婉和愤怒都恰到好处,足以见得心性比同龄人更加成熟坚韧。
我想到这里,却更觉得心疼。她本来可以演奏一些轻快纯粹的曲子,可是她没有,或者说,她已经没有办法心平气和地弹奏那些曲子了。
又过了一个月左右,樊忌带着三个钱袋来到农庄,有黎色、驼色、檀色三个,而都装了五十两白花花的银子。
樊忌介绍道:「黎色钱袋的主人,雇了一些工人采摘晒干花草,一筐一筐卖给城内的药铺,他将卖价有意压低,采用薄利多销的办法,与药铺老板建立了长期的合作。此外,他还将一些药材免费赠予贫民。」
柳无郁一点头,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驼色钱袋的主人,雇了工人制好鲜花饼,每日跑到街上沿街叫卖,待客从来都面带笑容,热情周到,因此他的生意特别红火。他见反响颇好,就跑去找一位秀才为他创作了一首打油诗,还雇了好几个小童念着他那首打油诗走街串巷地买,不出半个月,他的小摊收益就大大超过了前一个人。但是,我悄悄跟着他,发现他的制作过程并不算干净卫生,慢慢地也开始偷工减料,而只图方便省钱。」
柳无郁意味深长地道:「原来如此。」
「最后这檀色钱袋的主人,她......」樊忌有些为难。
柳无郁抬眼看他:「樊大哥且说,这人怎么了?」
「她赚的钱是最多的,可是她相当于把东西卖给了富贵人家。」
柳无郁笑了:「怎么说?」
「她制了胭脂去卖,并且花钱打点了官府的关系,还雇了一个年轻貌美的歌姬,因此所花成本最高。她制出胭脂后,跑到城里最繁华的商业街,和那条街的店家打赌,让他们买下自己的胭脂,那些店家一开始不屑一顾,她就让歌姬打扮得花枝招展唱曲儿,吸引了很多人前来看热闹,那条街流动的有钱人本就多,她的胭脂香味好闻,色泽纯净,配方独特,一时兜售一空,店家眼睛都看直了,纷纷前来向她进货,她哄抬一番价格之后,以最高价和其中的一家店达成了长期合作。不过,那家店本就是面向富人开放的。」
话音刚落,柳无郁一锤定音:「樊大哥,劳烦你去转告这檀色钱袋的主人,她就是我要找的掌柜。」
樊忌似有些不解,但还是走了,他走后,我疑惑道:
「小姐,你最开始不是说,不可以把东西卖给富人吗?」
柳无郁歪头看我:「对呀。」
「那这第三个人......」我不明白这其中暗含什么玄机,也想不通她的逻辑。
「不错,第三个人的确没有听话。但是,我恰好需要这样的人。只要坚守不触犯常裕法律的原则,去打破规则,敢于冒险,做什么事都行,卖出东西得到利润就好。这个人胆大心细,懂得该在哪里花钱,知道买通官府获取保障的重要性,也明白怎样有效地抬高价格。」柳无郁单手撑着下巴,懒洋洋地道,「第一个人做生意的方式无可指摘,也是个心地善良的人,但是这样的人不一定适合做生意,他能稳妥地赚钱,但赚的都是小钱。且他将那些药草免费赠送出去,其实是在给自己增添负担。时间一长,那些人不一定会感激他,甚至可能变本加厉,向他索取更多的东西。第二个人的问题就更大了,做生意最重要的是诚信,他只图挣钱,忽略别的东西,到最后必定会自食恶果。」
原来如此,我暗自咋舌,听上去确实十分有道理。
柳无郁的双眼逐渐染上一层水雾:「再过一个月,等到朱明节时,就要回都城了。」
我接话道:「小姐不想回去的话,咱们可以一辈子住在这里。」
她的眼神霎时间变得清亮:「阿枝,有些事情我必须去面对,即使我想要逃避,它们也会自己找上门来。」
我又是一阵心疼,没有吭声,她像是察觉到了,顿了顿才道:「抱歉,阿枝,明知道你是在关心我。」
我忙道:「小姐不要老是照顾到每个人的感受啦。我以前就是这样,但现在才发现,大家都有义务处理好自己的感受,如果别人的感受老是要由我们来负责,那么我们跟老妈子有什么区别?」
柳无郁被我这番话逗笑了,接着又道:「说起来,我从没有问过阿枝的从前。」
她目光灼灼地看着我,收敛了眼里的笑意,取而代之的是无边的认真:「阿枝愿意告诉我吗?因为,我很想再了解阿枝一点。」
我顿时犯了难,要怎么说呢?要说实话吗?都说袒露心扉是比肢体接触更加亲密的举动,但我担心的不是如何敞开心扉,而是担心这么做反而会增加彼此的隔阂。
有时候,人是没办法轻易理解一些事情的,就像柳无郁不一定能理解,她其实是小说里的人物。
最终,我下定决心开口道:「我八岁那年,父亲因为赌博欠了一屁股债,被债主活活打死了,但我对他没有多少感情,如果不是他,我和母亲本可以过更好的生活。后来我的母亲做过很多工,供我去读书,就算生活再艰难,她也从不在我面前生气或抱怨,她是个坚强、温柔又聪明的女人,她影响了我很多。」
我的妈妈确实是一个伟大的女人,每次想起她,尸体就会暖暖的。
柳无郁目不转睛地望着我,那双眼睛水光闪烁。
「到了十三四岁时,经常会有男子对我做一些不好的事情。譬如,编一些下流的歌谣围着我唱、对我动手动脚、开一些不堪入耳的玩笑话,从那时候起,我似乎就对男子有了深深的厌恶。樊大哥似乎是我遇到的第一个正常男子。」
柳无郁轻轻插话道:「我也是。我讨厌这些男人。」
「之后生活实在艰难,迫不得已,我才卖身换钱,来到李宅做侍女。」我想起小说的原剧情,如此搪塞道。
总不能跟她说,我最终考上了大学,无聊时躺在寝室看了本小说,发了个牢骚然后一不小心穿越进来了吧。
柳无郁叹息一声:「阿枝,有时我会觉得命运是如此的不公平,可是遇见阿枝后,我又会庆幸,觉得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阿枝和夫人从前受苦了,不如让夫人搬过来和我们一起住,这样也好有个照应。」
我先是一阵感动,听到后面又连忙摆手道:「不用了小姐,我平日里有给母亲寄钱,母亲喜欢安安稳稳地过日子,她知道我跟着小姐过得很好,就已经放心了,叫我好好照顾小姐呢。」
我说完嘻嘻一笑,柳无郁脸上现出疑惑的笑容,可是也没有说什么。
其实,在我跟着她的这段日子里,她如果有需要,早就叫樊忌去调查我的身世了,那样我早早地就会露馅,可是,她没有。
正当此时,门外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响起,随后是微弱的呻吟,柳无郁警惕地望了一眼,我也感觉不太对劲,自告奋勇道:「小姐,我去看看。」
柳无郁拦住我,摇摇头:「慢着。」
那声音逐渐变小,之后马蹄声不绝,门外像是来了好几个人,尽是男人的声音,有人骂骂咧咧地道:「这小妮子藏哪儿去了?」又有人笑哈哈地接了一嘴:「咋跟个小猫儿似的溜了?快些出来,跟爷几个快活快活,爷几个一高兴,就大发慈悲放了你!」
那些声音逐渐逼近,我跟柳无郁双双对视一眼,心道不妙。
「阿枝,你快去让马儿找樊大哥和吕大夫来,马儿识路,快去!」柳无郁压低声音道。
「不行,小姐去,这边我来对付。」我很少违抗小姐的命令。
小姐不是习武之人,身子骨还这样弱,而对方明显是一群强盗,少说也有好几个人,怎么斗得过他们!
「别耍小孩子脾气,快!」柳无郁一字令下,十分严厉。
我一咬牙,不得不快步跑去马厩,樊忌无论何时都会留一匹马在这里,为的就是紧急时刻我们可以联系上他。
樊忌一直伪装成运送货物的商贩进城出城,此时即使快马加鞭,从城内到城外少说也得十分钟,加起来就是二十分钟,不知我们能不能撑到那个时候。
还没冲回房内,却远远听见一个色迷迷的声音道:「哟!你们都过来!屋里这个小妮子看着可比刚刚那个来劲!」
「哎呀呀!长得真是漂亮!细皮嫩肉的,看着就想捏一把!」
「兄弟们都进来,这屋里没男人!」
柳无郁不紧不慢的声音响起:「你们几个随便闯进我家,不怕我去报官吗?」
她的话引发一阵哄堂大笑,为首的强盗嗤笑道:「报官?这荒郊野岭的,你上哪报官去?」
又一个强盗说:「爷几个既然干了这行,还怕你去报官?你就是叫老天爷,老天爷也没空理你!」
强盗们又是一阵□□,为首的强盗甲挤眉弄眼,朝柳无郁道:「我看你长得漂亮,暂且不动你,只要你答应当我的女人,我不但温柔对你,好处也不会少了你的!」
立即有几个人起哄道:「大哥,你玩剩下的,也给小弟们尝尝鲜呗!哈哈哈哈——」
或许是看柳无郁始终无动于衷,连半点情绪都没显露,这些人先是面面相觑,随后强盗甲一摆手道:
「得了,碰到个木头。——木头就木头,好歹也是个美人,你们等着,她这样不识抬举,咱们几个也别怜香惜玉了!」
强盗甲说着,放下手中的大刀,一边解裤子一边走上前,谁知,待到他挨近时,柳无郁一把抽下头上的发钗,那发钗顿时伸长,变成中间有一圆环,两头为细,头端略扁,呈菱形带尖的锥形体。她将那圆环戴在中指,尖锥抵在他喉间,微笑道:「不识抬举的人,到底是谁?」
尖锐锋利的锥体已然将强盗甲粗糙的脖颈扎出一个血窟窿,他一吃痛,怒道:「反了你了,个小娘们居然使暗器!老子劈死你!」就挣扎反抗着要去拿地上的大刀。
我见状,搭弓拉箭,朝强盗甲的手射击,但由于箭术不精,射歪了,那柄箭直直朝他的膝窝飞去。他惨叫一声,重重跪地。
这套弓箭,是从樊忌买的玩具里找到的,也不知道他是不是搞错了,把自己玩的玩具当成了谁都可以玩的玩具,但是,这东西竟然派上了用场。
我在现代时,出于兴趣加入了学校的弓箭社,还颇学得了一点皮毛,没想到,这种时候也能起一点作用。
周围的强盗注意到我,纷纷面露凶光围上来,柳无郁见状,死死控制住地上的强盗甲,将尖锥逼近,厉声道:「你们谁再上前一步,他的人头就马上落地!」
强盗甲疼得呲牙咧嘴,骂骂咧咧地命令道:「没想到你这女人看似无害,却有这么大的劲!你们几个听见没啊!我让你们别动!」
此时,却见剩下的强盗交换了几个眼色,其中一个便道:「老大,我们跟了你许久了,这些日子三天饿九顿,你说,你这老大是不是当得也不太称职呢?」
强盗甲怒睁双目:「赵老二,你什么意思!」
「我是说,从今天起,这个老大不如让我们自己来定!」赵老二笑得贼兮兮的,回头道,「兄弟们,谁抓住这两个女的,把她们玩得乖乖听话了,谁就是我们的新大哥,好不好啊!」
我见状搭弓拉箭,朝着这赵老二的心□□去,可是力度不够,箭矢朝着他的裆部飞去。
「啊!」赵老二叫得撕心裂肺,裆部血流如注,他一下子瘫软在地,痛得打滚。
我气哼哼道:「你们几个不是人的东西,出生的时候怎么没做绝育?我来帮你们!」
赵老二背后的三个强盗见状,脸都绿了,挥着大刀就要砍上来,强盗乙使力劈向柳无郁,她将强盗甲往前一挡,那刀便将强盗甲劈出了一道口子,鲜血如瀑布一样,喷了强盗乙一脸。
赵老二见状痛苦地喊道:「钱老五你个傻子,你怎么连自己人也给杀了!」
三个强盗见状,都僵在原地不敢轻举妄动,我借机又发出一箭,却射了个空,三个强盗中贼眉鼠眼的强盗丙叫道:「我来解决这个射箭的!」
我又是一发箭射出去,这一箭完美击中强盗丙的鼻子,他一个后仰,倒在地上。
此时赵老二叫得更惨了,他用尽恶毒的语言咒骂我和柳无郁,我听得来气,回敬道:
「我在箭头上涂了葱、姜、花椒捣成的末,就算不能一箭结果你,也辣死你!」
赵老二满地打滚,钱老五拼命擦着脸上浓稠的血,剩下一个强盗丁看起来最为年轻,他难掩慌张之色:「二当家,啊不不,大哥。我回去搬点救兵!」
钱老五又揩了两下眼睛,斥骂道:「小崽子,别打退堂鼓,当初是谁说要跟着我们出来干大事的!两个小娘们都打不过,你以后可别在这条道上混了!」
他说话时,我一摸身后,却发现箭用完了,此时柳无郁早已来到我身边,抄起地上的大瓷瓶,就朝着赵老二砸过去。
随着瓷器破碎的声音,赵老二一个躲闪不及,硬生生挨了一下,登时被砸得昏死过去。
我又拿起一个瓷瓶朝着钱老五扔过去,钱老五一个闪身,砸空了。他望望我跟柳无郁,脸上终于浮现一丝狞笑:「今儿个就让你俩死在我手上!」
此时,烈马嘶吼的声音划破长空,钱老五却是杀红了眼一般,挥刀砍来,眼见就要砍到柳无郁身上,我一着急,连忙用弓去挡,顺道将她推走。那弓劈断了,我的肩膀也一阵尖锐的刺痛。
「阿枝!」柳无郁叫道。
樊忌已经冲进来,三两下便将强盗丁解决掉,此时钱老五正准备给我致命一击,却被樊忌拧住手腕,而后,生生地拧断了。
这场闹剧,终于是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