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冬以来，我一直跟柳无郁在农庄生活，樊忌每隔半月就来一趟，送一些食材和衣物之类。这期间，柳无郁向我请教如何做饭洗衣，向樊忌请教如何砍柴生火，我们一开始认为她没有必要学这些，但她执意要学，学得很快很用心，从来没有一丝抱怨。
除此之外，她每日在房里安安静静地看书练字，从不懈怠。而我，由于没手机可玩，就央求在她看书的时候待在她房中，要么也拣本书翻翻，要么偷偷看她，那股熟悉的花香味入鼻，我常常不知不觉就睡着了，醒来时身上已盖着被子，暖融融的。
有一次我睡太久，忽然想起晚饭忘了做，睡意顿时烟消云散，急忙下床去厨房，却差点撞到柳无郁，她端着一盘凉拌黄瓜走出来，简易的木桌上已有三道菜：一道摊鸡蛋，虽然忘了放葱，可卖相很不错，还有一道炖白菜汤，看着倒是清淡可口，最后是樊忌从街上带的水晶糕，已经晾凉了，用一个朴素的瓷盘盛着，雪白晶莹，如果这也算一道菜的话。
「小、小姐！我睡过头了，我来吧，何必让小姐亲自下厨。」我有些抱歉地接过那盘黄瓜放在桌上，可怜兮兮地望着她。
今天菜也没来得及洗，井水想必是冰凉刺骨的，她那双脂玉一般的手浸过水，已经冻红了。
「来，尝尝我的手艺。」柳无郁见我这副样子，扑哧一笑，毫不介意地拉我坐下，夹了一箸鸡蛋到我碗里。
我满怀感动地吃下去，一入口就发现，这道菜除了鸡蛋味，什么味道都没有。
卧槽这个摊鸡蛋可太鸡蛋了。
一抬头，正迎上她殷切的目光，我愣了一下，急忙笑着点头：「好吃！这蛋好吃！火候刚好！」
她闻言也吃了一口，没嚼两下却眨眨眼睛：「这，忘了放盐了。」
我哈哈一笑：「清淡一点好，盐吃太多了对身体不好，况且盐本就不多，小姐这是节省盐呢！」
她有些不服气，又为我盛了一碗白菜汤：「尝尝这个，这白菜碧绿碧绿的，看起来就新鲜，我还加了些猪油调和增味。」
我啜饮一口，这汤的烹饪手法保留了白菜的原始味道，又不至于过分清淡，又甜又鲜，最重要的是，放了盐。
正准备大口豪饮时，却见几个小小的黑点浮在汤里，我连忙放下碗，却还是眼睁睁地吞了一个进肚。此时柳无郁也端着碗喝汤，我赶紧阻止她：「等等，小姐，这汤里有什么东西！」
她惊讶地停下，我定睛一看，却发现那黑点是一只芝麻粒大的小虫。
原来是，素里藏荤啊。
素素素素素素虫素素素素素素。
她也瞧见了那小虫，有些不知所措，我灵机一动，立马抢着道：「我正好想吃肉，我多吃点，补身体！」
最后是那道凉拌黄瓜，我夹了一块细看，它色泽青黄，耷拉在箸尖上，我疑惑间咬一口，才发现这黄瓜已经被煮熟了，又放凉了，口感松软，配上酱和醋，吃起来说不出的奇怪。
这瓜，原来保熟啊，不是什么生瓜条子。
柳无郁的目光中有一丝紧张和期待：「这道凉拌黄瓜是我自学的，应该是这么个做法......」
我绞尽脑汁艰难笑道：「黄瓜是个很灵活的蔬菜，生吃可以当水果，熟吃可以配酱醋！都好吃！都好吃！小姐做的我最喜欢吃！」
那次晚饭后我就发誓，我要好好教小姐做饭。虽然我在现实中会做的饭也很基础，不亚于倒数第二给倒数第一讲题。
很快就过了除夕，万籁俱寂后是久违的春回大地，樊忌仍雷打不动地半月一来，这日乍暖还寒，我们围坐在风炉边烹茶，茶饼由新采的社前茶制成，香气清芳，樊忌知道柳无郁酷爱饮茶，特地买了这茶中极品，一打开包装，满室生香。
沸水声响起，柳无郁不紧不慢地往炉中加了少许盐，看着樊忌将几个青团和一包蜜饯塞给我，眉眼弯弯：「樊大哥，最近城内可有新的要闻吗？」
樊忌略一点头，细细道来。
原来，裴斯自即位以来就大力整治贪官污吏，命官员的候补跟着调查反腐的大臣，若是查出什么事，当场罢免该官员，由其候补接任其职，因此顺利揪出不少贪官，并且他广泛征用十五到二十岁左右孤儿出身的青年，集中在一块进行培训，之后给予他们监察权，此举一定程度上挽救了民心。
其二，裴斯一改从前由地方长官考察人才上荐中央的惯例，在全国各地推行规模由小到大的四场考试，前三场由各县长官、各州长官、裴斯亲自指派的官员担任考官，分别名为「县考」、「州考」、「贡考」，最后一场则是由他亲自主持策问，名为「殿考」，此举大量从寒门选拔人才，充实朝廷，一时间各地的寒门子弟趋之若鹜。
这第二条政策，几乎就是这个架空朝代的科举制了，从前只知道科举制有利于阶层流动，但我觉得那仅仅在于表面，裴斯应该还有别的打算。
连珠般的水泡往上冒着，柳无郁舀出一瓢开水，用竹夹在水中搅动，再用小勺取茶末投入水涡中心，这一串动作行云流水，令人赏心悦目，她幽幽开口道：
「腐败是没有办法彻底消除的，只是看谁贪得多，谁贪得少，如此仍然有把柄落在裴斯手上，他只要以反贪官为名，消除不听话的贪官，保留听话的贪官。这样既可以平息民怨，又可以不负搜刮民财之名，而得搜刮民财之惠，实乃一箭双雕之计。至于征用孤儿，是因为他们出身低微，对豪门权贵天然有种敌意，又因为正值青年，血性十足，执行力强，讨厌拿腔做调，是强有力的反贪腐工具。只是，随着年龄增长，这批人必然会被更换，因为他们会怀有越来越多的私心。」
我听着觉得有理，嗅着茶香啃了口青团问：「那么小姐，第二条政策只是为了提供人才储备吗？」
此时水面波浪翻滚，柳无郁将原先舀出的一瓢水倒回炉内，再用小勺撇开浮沫，笑道：「不错，但也不全对。裴斯统治尚且根基不稳，确实需要人才来作为自己坐稳皇位的重要力量。而这条政策看似广纳人才，降低做官门槛，实际上也有利于约束门阀。这些被选上的人才，他们的一切都是皇帝给的，比起有权有势的门阀贵族，自然会更听话些，甘愿为裴斯所用。」
她说完，将茶汤均匀地舀入三个茶杯，我端起那杯茶，只见色泽清亮，香气扑鼻，吸一口气身体都舒展了。
我忽然又有些疑惑，小说里的皇帝不都是要收很多美女进宫的吗，怎么到了裴斯这儿......
「小姐，裴斯莫不是不近女色？」我突发奇想。
樊忌听了，一口茶差点喷出来，直呛得咳嗽，我连忙给他拍背，我懂他，他一看就是直男，不理解这是正常的。
柳无郁轻轻吹着那杯茶，想了想道：「这事是父亲偶然提起的，先皇在世时，曾经宴请王公大臣，当时裴斯和我的父亲都在场。众人举觥交杯，把酒言欢之时，先皇说裴斯已经到了该纳王妃的年纪，不知是否有心仪的女子，裴斯却笑呵呵地说自己并没有成婚的打算，我父亲听到这里就感觉不对劲了。」
「我也觉得不太对劲。」我想不出所以然，只好附和道。
柳无郁语气平淡：「之后我的父亲便意识到自己失言，没有继续说。但我已经猜到了大概原因，裴斯这个人不但没有嗜好，也没有沾染恶习，他连成婚的打算也没有，不是眼光实在太高，就是他怀抱的野心和对他人的疑心并非一般人可比，自持自控到了一种令人发指的地步。父亲坚持上奏让先帝提防裴斯，此举却招来先皇的厌恶，他依旧十分信任裴斯，反而疏远了我父亲。」
原来如此，我乖乖喝茶，没有再问什么。
此时樊忌又开口道：「小姐，上次灯会的那个女子，我也调查清楚了。」
柳无郁点点头：「樊大哥请说。」
「她是萧丞相家的嫡女，萧丞相在文曜之变前立场不明，在裴斯篡位后又有意靠拢裴斯，因此在百官权力受到削弱之时，却因有裴斯撑腰而稳妥立足，实属见风使舵之辈。」
柳无郁垂眸沉默少顷，扬唇一笑：「萧绛彤，她怎么会看上李扶京呢？」
樊忌不露声色：「李扶京生得一副好皮囊，又立下累累功绩，城里不少寻常人家的姑娘，情窦初开而又不明真相，其实都对他有所倾慕。」
柳无郁轻轻笑了，笑得无比动听，却饱含嘲弄之意。
待到那一炉茶喝完，身子也暖了起来，柳无郁一双眼越发明亮；「我打算雇个掌柜。」
「小姐打算做生意吗？」我接话道：「可是这人选必定得是咱们可以信赖，又有经验、又灵活、又圆融、又诚实的人。这样的人要上哪里去找呢？」
樊忌沉吟半晌：「我倒是认识一些人。」
我和柳无郁闻言同时望向他，他接着说道：「怀曜阁内能人众多，自然也有商贾家族的后代，我去找些人给小姐。」
柳无郁温和地笑：「这样吧，挑选三个人就足够了，且借些本钱给他们，每人五十两白银，让他们自己做点小生意，一个月以后归还五十两就好，剩下的钱他们自己拿走。」
五十两白银，在这个朝代其实不算小数目，做一笔小生意足够了。
樊忌又问：「做什么生意都行吗？」
柳无郁思索片刻道：「如今是三月中旬，应当有鲜花竞相开放了。就让他们做一些和花儿有关的生意，并且，不许把东西卖给富人。等到一个月后，让他们告诉我挣了多少钱，是怎么挣来的。」
樊忌应声说好，忽然想起了什么：「小姐下回还需要我带些什么东西？」
「可以的话，为我带一把筝，几部时兴的乐谱，还有笔墨纸砚四样物品。再为阿枝带些女孩子喜欢的小玩意儿吧。」见我露出惊喜的神情，柳无郁目光中多了几分柔和，「阿枝一直陪我待在屋里，难免无聊。总麻烦樊大哥做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我也真是过意不去。」
樊忌难得温声道：「小姐不用放在心上。」
樊忌走后，我去厨房准备午饭，忽然感觉有一双手从背后轻轻环抱住我，温热的身体贴上来，顿时驱散了料峭春寒。我心里一跳，不用猜就能想到是谁：「小、小姐，饿了吗？」
却听柳无郁撒娇道：「没有，很久没有抱你了，就是想抱抱。」
她的体温和发间的香气包裹住我，我顿时心软又害羞：「小姐这样抱着我，菜烧得不好吃怎么办？」
她的声音又柔又低，似乎带着一丝魔力：「那就抱到菜烧得好吃为止。」
不管多少次，我依然没办法抵抗小姐说出这样的话，于是任由她抱着，心里却是有一股茶香萦绕着，如同饮下热茶，暖到心底。
百花齐放的日子，就要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