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人在前,僧俗信众,缁素共处。
元家几人,元彻最后一位进殿……
他才入殿中,大佛下,有高僧静坐,元二爷庙宇见僧,忽而神思不宁,只倏忽瞧了一眼,他便立即转身,匆忙退了出去。
首座上的高僧,品貌高,脱俗。
合眸不语,夺目。
无发无冠,不误。
相貌气度实在是好,就是个无处可挑剔之人。
不张扬却惹眼,人从外头来,都见我佛暗淡,天外佛光独照座下僧,入目皆是他。
山寺殿中哪一位,是那年轻高僧?
不需老僧沙弥言说指点,放眼望去,就是这一位!
元二爷心随亲弟元昭,他眼是元彻眼,心是元昭心,双眼一瞧,一大一小,一明一暗,一张一合,认服。
霎时里,元彻只觉气短不如,人走出来才知自己并非元昭,浑噩好大一会儿,方才过回神来,他究竟犯怵认输个什么劲儿?
举目如梦方觉,想来是佛光普照,阴暗宵小毫无胜算,他因四弟不如,矮了半座山,他为四弟惭愧,输了半座城,先行投降认输罢了……
心口嚯了好一大声,元彻拼了命抢回本心,瞬时丢了元昭那副嫉忌姿态,恶魔厉鬼心肠,元二爷恢复原貌,回了精神又入大殿。
佛人闭目打坐,元家众人四散各处,或远或近,唯有元宝离得近,若非真教众层层叠叠前头挡着,元三爷近得,就快要贴上去了。
三爷见僧,俗人见佛,他是活人不敢喘息,一场静心禅坐,嗅得一身佛气,元宝只知不错眼地瞧,元彻远瞧着自家老三,见他屏气敛声早已望得痴然,也不知身心到了哪一方天地。
高人不出世,真人不露相,元宝见之如见青莲,真乃雅色万千!
高僧睁眼讲经诵法,元宝眼中参拜,毫不局促,他瞧得出神忘我,悄然失了“顽劣”秉性,早已双手合十,心悦诚服。
人,分明是就个骄态纨绔,佛光一照,佛法教化,佛见他潜心跪伏,倒真像个吃了十数年斋饭的虔诚教徒……
今日一遭,元彻算是开了眼界,一世姻,一生缘,天下事自有因果法度。
果如他所言,女菩萨就该遇真活佛,这大殿里坐着的,才是“闹别扭”的原配正室,家里那个,不过是个上赶着填缺的“如夫人”。
佛人佛口佛心佛身再有一身圣气,种种高洁,灭佛杀神,神佛难挡,更何况人?
只怕是……少有女子不被迷住。
放眼再一瞧,喜雨的双眼早失了魂,她跟着走,追着跑,往日僧侣情怨再聚拢,一聚聚到喜雨眸里,浇愁聚成了泪,委屈和不甘难疏解,几股苦闷合围倒进她心口,她竟无言无声流下了热泪,她替恋笙悲戚,她为恋笙不甘。
从前绿荫树下,旧时花好,阴晴圆缺,一幕幕旧情新新重现,倒像是这莲花座辜负了她叶喜雨。
热火相知相许一回,冷清残败诀别收场,叫人如何甘心,如何能忘?
恋笙,了生,是那佛祖伸手,是那佛门相阻,神仙亦无法可解。
喜雨哭相不休,泪痕成沟,红叶侧目不解,丫头唯恐小姐哭出声惊扰了人,起身拉拽着少奶奶出了门。
二少奶奶在哭,三少奶奶却在笑,容暇的两眉赞叹地笑,不知是在赞这首座高僧,还是在赞家里的四少奶奶。
佛法无边,鞠躬拜谢,首座离席,元宝目送着,面上连同心里,意犹未尽……
喜雨哭怨,容暇笑赞,元彻心嘲后怕,元宝惆怅欢喜,四人才瞧了高僧一眼,一眼如万年,已被迷住,那佛人如此品貌,想自家老四…又如何敌得过?
出了门,四个人你看我我看你,只不说话,红叶瞧着他们四个,各个藏着心思。
主子们古怪,当中必有花头,红叶挽着篮儿不说话,不问不考究,人来了又好似没来,权当做不知情。
见天色尚早,几人出了寺下了山,各归各位,各圆各谎,只为不叫姑奶奶,老爷,太太起疑心,最要紧的是,不叫四少奶奶晓得了。
半唬半要挟,今日事,丫环、小厮、陪房,死也不敢言说。
二房两口子,一个见亲爹娘,一个见岳父母,两个一处,去到叶家祖地,上坟烧纸。
天亮起,暮色归,忙活了一日,虽说晚了半日,终是合了两家人的心意。
元宝、容暇一道进临安城,一个往左去了当铺,一个往右回了娘家……
元三爷收鞭下马,入店吃了半壶热茶,今日事,他啧啧回味,一时笑一时愁,瞧得伙计摸不着天气脾性,下面人多嘴一问,元宝放下茶盏,忽又变了脸,伸出一根指头摆了又摆。
问不得,说不得。
元宝起身,铺子里四处转了一圈,到处“搜刮”,眼一亮心一亮,他今儿运气好,竟得了两块珍稀石头。
石头在手,三爷一通鉴赏,喜欢得紧。
元宝一惯不讲买卖道理,不论契约文书,不管它活当死当,眼下瞧中了,只想着生死一律抢了去。
掌柜伙计拿了存根一细瞧,见是绝当,元宝当下欢喜非常,偷偷摸摸立即变作光明正大,他一手拿椟,一手拿鞭,便又出门上马,往尹家赶去……
山寺,戏唱了一日,园子里戏台子响了一天。
里里外外,霹雳哐啷,没完没了,烧着元昭的心,挠着元昭的肝。
元彻、喜雨清晨各自出门,傍晚时分一道回,二爷办完了事,就去接应二奶奶,夫妻两个一回园子,还来不及更衣梳洗,便到长辈跟前问好请安……
喜雨越发懂礼,元彻越发贴心,儿女和睦,夫妻合契,也知孝顺长辈,江照雪瞧着戏听着曲受着拜,喜得眼泪止不住。
二房两口子抽身一走,三房两口子现身又来。
老姑奶奶询问尹家年节排场,三少奶奶只说各处还随旧例,姑奶奶点头一笑。
江太太又问尹家安好?三少爷只说尹家都好都好,岳家爹娘还问他本家爹娘的好!
三少奶奶从老姑奶奶怀里抱走元珍珠,珍珠娃睡得似个肥小猪,容暇坐到恋笙身边问她,“爹娘不在,丫头可哭了?闹了?”
母行千里儿不忧,真相只会让慈母大失所望,恋笙摸着小猪脸蛋,她总摸不够,到底亲了一口,笑道:“有小姐姐,小哥哥,陪着玩,亲爹娘也只当是伯、嬢、叔、婶了。”
“没良心的小混蛋……”容暇啐完,也在闺女的小脸蛋上假咬了一口。
既然闺女喜欢,容暇便欢喜。
三少奶奶拦下班头,只叫戏班子暂留元家,一直待到年后上元,又叫园子里这几日好生款待,仔细看照。
戏班子得了一大笔银子,又在这富贵人家过肥年,一时上下欢喜,无有不应。
三儿子顶着伤,喜着脸走进来,元正让抬眼瞧着不意满,年节走亲访友,这样一张脸,难免得人嬉笑白话,老爷子脸色一变,神色微怒,指着元宝问道:“昨日事,你可办妥了?若不成,叫你兄弟、媳妇、弟妹替你拿主意。”
元宝耸着肩,一个劲偷瞧着元昭,“使了些银子,里外官民…想来不再问,已然安妥了。”
言罢,三爷才把刚得的青金、绿松拿出来示人,两大块儿,稀世罕见,尹家老爷瞧了也说成色极好,真乃可遇不可求。
两块石头,元宝冷风里举了一路,带去尹家又拿来元家,不是孝敬他丈人爹,也不是朝贡他亲爹。
这样好的东西,若给这俩不懂风雅的盐商茶商头目,“天仙”一样的好物,都叫糟践糟蹋了……
于是,两样石,元宝转身转手赠给了恋笙。
石头里头,明着讨好也有,暗地赔罪也有,即便不讨好,不赔罪,这两块颜料,元宝也是要给楚家妹妹的。
青的如水,绿的如松,冷水冷松,夺人心扉,恋笙瞧了石头把玩着石头,长久挪不开眼。
三儿子一露面,元正让肚里恼火,但见他日日胡作非为,也晓得亲去接容暇,竟也晓得投其所好讨恋笙的好。
“这是死是活?”
老爷问话,唯恐这物件没死绝,是个活当,往后当户来要,说不清,一闹二闹闹出官司,东西到楚离手里,元正人总要问个清楚明白!
元宝拱手,决绝道:“死的,绝的,买断了,死绝了……”
大年下,不好提死的活的,到底是老爷引得头,三奶奶也不好张口教训三爷。
死绝了好,死绝了好,楚家丫头拿着那石头,只比拿银锭子金元宝还高兴,一时间,元老爷气焰尽消,笑骂了两句,便叫老三滚……
来来回回四个人,错着时辰,错在身位,好似一路,又好似不在一路。
下头问了安,上头问了好。
喜雨面有哭痕掩藏不住,元彻笑得轻佻肆意遮掩不来,容暇不着痕迹,偏偏没痕迹就是有痕迹,剩一个元宝,贼眼瞧着恋笙,拿了两块冷得发青的破石头,讨恋笙的欢心,那对贼招子一闪一闪闪到元昭心上,嘲笑如刽子手的刀,就立在他双目前。
想是,一个个,都遇着了,瞧见了那妖僧!
元昭本无心再问,那四个,喜怒哀乐各不相同,悲欢离合菟丝藤缠,日夜无声杀主,勾起他的妒心恶念。
蒸腾着的妒怒,化做阴鸷狠毒,生死按耐不住,元昭吃了饭,用心哄住了恋笙,他一人,拄杖独往那二房院子去。
晃荡着半壶怒气,扑了个空,红叶见四少爷来,只说,“四爷怕是走错了院子,咱们少奶、少爷都在东边三房院里。”
沉着怒气,白费工夫,愤恨满盈湖,元昭大步流星折返,卷着肃杀寒气往那翰音院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