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昭元年春，江南的雨总是来得猝不及防。

    李未央提着裙角在青石巷奔跑时，天空还泛着鱼肚白。她刚抄完最后一遍《女诫》，墨迹未干就听见兄长在院墙外学布谷鸟叫——这是他们约定的暗号。

    "姑娘慢些！"侍女春桃抱着油纸伞在后面追赶，"当心路滑——"

    话音未落，李未央的绣鞋就踩上了一块长满青苔的砖石。她整个人向前扑去，碧色的裙裾在空中划出半弧，像一片被风扯落的嫩柳叶。

    "噗通"一声，泥浆四溅。

    巷子口传来一阵哄笑。李未央的兄长李承泽带着几个世家子弟站在屋檐下，手里还晃着她最怕的蚯蚓罐子。

    "我们李家大小姐不是最讲究仪态吗？"李承泽故意捏着嗓子学嬷嬷说话，"女子行不露足，笑不露齿——"

    泥水顺着李未央的发梢往下滴。她咬着嘴唇爬起来，发现新裁的春衫已经糊满黑泥，连袖口绣的缠枝莲都辨不出形状。委屈像潮水般涌上来，但她在眼眶发热前就仰起了脸——绝不能在这些人面前哭。

    "接着！"

    一道清冽的嗓音破空而来。李未央下意识伸手，接住个用油纸包着的小包裹。展开一看，是四颗琥珀色的梅子糖，在雨后阳光下泛着蜜般的光泽。

    她抬头望去，巷子尽头有个少年勒马而立。玄色劲装衬得他肩线笔直，腰间悬着的不是寻常玉佩，而是一枚磨损严重的青铜虎符。雨水顺着他的发辫往下淌，在青石板上汇成小小的漩涡。

    "霍家的小将军！"李承泽突然变了脸色，拉着同伴往后退了两步。

    少年没理会他们，只是居高临下地看着李未央："甜能压惊。"他说这话时嘴角有个很小的梨涡，但眼神却老成得不像十二岁的孩子。

    马蹄声渐远后，李未央才发现梅子糖上沾着暗红痕迹。她凑近闻了闻，铁锈味混着梅子的酸甜——是血。方才少年右手缠着的绷带，此刻正在她脑海中清晰起来。

    "姑娘快扔了！"春桃急得直跺脚，"沾了血多不吉利..."

    李未央却将糖包仔细收进袖袋。她踮脚折了枝探出院墙的杏花，轻轻放在少年马蹄踏过的水洼里。淡粉花瓣浮在浑浊水面上，像一叶小小的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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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日后，李府正厅。

    李未央躲在十二扇紫檀木屏风后，透过雕花的空隙偷看。父亲李肃正在待客，官帽下的鬓角已经斑白。新任江南盐运使的朝服穿在他身上略显宽大——这个肥差是花了三万两白银和两幅名家吴道卿真迹才换来的。

    "霍将军的美意，下官心领了。"李肃摩挲着茶盏，目光却落在案几上的鎏金帖子上，"只是小女顽劣，恐怕..."

    "李大人过谦了。"坐在对面的男人声如洪钟，"我家小子回来说，令爱临危不乱，很有将门之风。"

    屏风后的李未央捏紧了袖中的糖纸。油纸已经被她抚平，折成了方胜的形状。那几颗沾血的梅子糖藏在妆奁最底层，每晚她都要打开确认它们还在。

    "霍将军，明人不说暗话。"李肃突然压低声音，"圣上为何派您驻守扬州，您我都清楚。盐税这块肥肉，东宫和晋王都盯着呢。"

    厅内陡然安静。李未央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像被惊动的雀儿扑棱棱地撞着胸腔。她不懂朝堂上的弯弯绕绕，但父亲语气里的寒意让她打了个哆嗦。

    "犬子与令爱的婚事，不过是我们老一辈的情分。"霍将军重重放下茶盏，"李大人若觉得霍某高攀..."

    "咔嗒"一声，李未央不小心碰倒了插着杏花的花瓶。清水漫过青砖地缝，一直流到正厅中央。她在慌乱中看见霍将军腰间的佩刀——刀鞘上七道刻痕，据说每道代表斩首一名敌军将领。

    "未央！"李肃厉声喝道，"还不出来见礼？"

    她低着头走出去，发现厅外站着那个赠糖的少年。阳光穿过廊下的铁马，在他脸上投下细碎的光斑。与那日的戎装不同，今日他穿着月白色直裰，像个寻常书生，只是左手始终按在腰间——那里藏着把不足一尺的短刃。

    "这是霍将军的独子，霍不疑。"父亲的声音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比你年长半岁。"

    少年规规矩矩地行礼，束发的银冠在阳光下闪着冷光。当他抬眼时，李未央才发现他的瞳色很浅，像两块浸在泉水里的黑曜石。

    "梅子糖..."她鬼使神差地开口，又立刻咬住舌尖。

    霍不疑却笑了。他右手还缠着绷带，却从袖中取出个崭新的油纸包："今日的没沾血。"

    李肃突然咳嗽起来。霍将军起身告辞时，那封烫金婚书静静躺在案几上，像片无人拾取的落叶。

    当晚，李未央偷听到父亲与幕僚的谈话。

    "霍家世代将门，如今又掌着江北兵权。"父亲的声音混着算盘珠的脆响，"东宫那边已经递了话，若与霍家联姻，明年盐税分成要减两成..."

    她蹑手蹑脚退回闺房，从妆奁底层取出两颗梅子糖。烛光下，糖块上的血渍变成暗褐色，像干涸的墨迹。窗外，一队夜巡的士兵经过，铁甲碰撞声惊飞了栖在梅枝上的雀鸟。

    李未央将糖纸折成小船，放进洗脸的铜盆里。水面晃动的倒影中，她仿佛又看见那个打马而过的少年，杏花落满他的肩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