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昭五十九年,护国寺的藏经阁需要更换梁柱。
小沙弥净尘负责清扫经卷上的积灰。当他搬动《金刚经》的檀木匣时,一页泛黄的纸张突然从夹层中飘落。起初他以为是哪位香客抄写的经文,直到看见背面斑驳的糖渍——蜜色痕迹将纸面蚀出镂空般的花纹,像被岁月咬过的伤口。
"师叔!"净尘举着纸页跑到阳光下,"这上头有字!"
年长的僧人接过纸页,在午后的光线中眯起眼。正面是力透纸背的"永结同好"四个字,落款"霍不疑建昭八年冬"。墨迹已经褪色,但笔锋间的意气仍能窥见——正是当朝那位传奇丞相年轻时的字迹。
翻到背面,却是簪花小楷的批注。有些字被糖渍晕开,但仍能辨认:
"江南医案载,以爱换命者,血尽而亡。然吾心匪石,不可转也。"
落款没有署名,只画了枚小小的梅子糖。
"这是..."净尘突然想起什么,从怀中掏出本旧书,"您看像不像这个?"
那是一册《霍相年谱》,翻到建昭八年那页,记载着:"冬,霍将军三上婚书,李氏族女三却之。将军怒碎玉佩,夜驰三百里取敌酋首级,血染征袍。"
老僧人的手指突然颤抖起来。他示意净尘跟上,两人穿过层层经幡,来到后山一片僻静的梅林。最深处的墓碑没有署名,只刻着半朵并蒂莲。
"十年前圆寂的那位居士..."老僧人将纸页放在墓碑前,合十念了句佛号,"每年今日,都有人在此处放一包梅子糖。"
净尘好奇地蹲下身。墓碑前的泥土里,果然有几块融化又凝固的糖渍,蚂蚁正绕着琥珀色的结晶打转。更奇怪的是,墓碑后方生着一株矮小的梅树,枝头结着青涩的果子——分明是杏梅杂交的品种。
"师叔,这树..."
"《金刚经》第三十二品云:'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老僧人突然说起佛法,"唯有情之一字,能穿生死,度轮回。"
一阵风过,那页婚书突然飘起,正落在小梅树的枝桠上。糖渍斑驳处漏下细碎的光斑,将"永结同好"四个字投在墓碑表面,恍如当年少年将军在婚书上按下的指印。
净尘后来翻遍藏经阁,再没找到其他与霍相有关的遗物。只有每年惊蛰,那株怪梅开花时,总能在树下捡到一两颗沾着泥土的梅子糖——糖纸是三十年前扬州老字号才会用的油纸,上面还有暗褐色的斑点,像干涸的血迹。
直到净尘自己也成了白眉老僧,某日在整理方丈遗物时,发现本褪色的《江南医案》。第三百二十四条被人用朱笔圈出,旁边批注:"建昭八年,李氏女未央施术于霍将军不疑,凡战伤七处,箭疮三枚,皆转于己身。术成之日,咳血不止,二十三年而殁。"
最末页夹着张纸条,墨色犹新:"情之所钟,正在我辈。纵使阴阳两隔,亦当生死与共。——护国寺藏经阁净尘永徽十一年春"
窗外,那株梅树又开花了。今年是并蒂梅,两朵花共用一根花蕊,在风中轻轻摇曳,像在交换某个跨越了三十年的秘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