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未央咽气那日,朱雀街的积雪压断了丞相府檐角。
霍不疑正在枢密院与将领们议事,突然攥碎了手中的青瓷茶盏。瓷片扎进掌心,血顺着虎符的纹路往下淌,他却恍若未觉——方才分明听见了极轻的一声"疑",像多年前那个上元夜,少女躲在人潮里唤他。
"相爷?"副将试探着唤道。
窗外传来异样的断裂声。霍不疑猛地推开紫檀窗,看见自家宅邸的飞檐在漫天大雪中缓缓倾斜,瓦片如黑蝶纷飞。不祥的预感如冰水灌顶,他竟直接从二楼跃下,连官帽滚落雪地都顾不得捡。
丞相府正乱作一团。侍女们端着血水往来奔走,有个小丫鬟跪在廊下撕心裂肺地哭。霍不疑踹开西厢房的雕花门时,李未央刚好吐出最后一口气。
她躺在一堆锦被中间,瘦得几乎看不出人形,唯有乌黑的长发还像当年在扬州时那样铺满枕席。听见门响,她微微转动眼珠,灰白的嘴唇动了动,却只溢出一丝血线。
"去请太医!"霍不疑暴喝一声,膝盖重重砸在脚踏上。他抓起李未央的手贴在脸颊,那手腕细得他两指就能圈住,皮肤下泛着诡异的青紫色——正是"以爱换命"之术最后的症状。
李未央摇了摇头。她挣扎着指向床头的樟木箱,指甲在箱盖上刮出几道浅痕。霍不疑打开箱子,里面整整齐齐叠着件大红嫁衣,心口位置用金线绣着个"疑"字,只差最后一针就能完成。
"现在绣..."她突然剧烈咳嗽起来,血沫溅在霍不疑的蟒袍前襟,"还...来得及么?"
屋外风雪呼啸。霍不疑想起十五年前在护国寺,他逼问她为何退婚时,她也是这般咳着血说"怕克死你"。当时他只当是推脱之词,如今那支被她带进棺材的签文,竟成了刺向两人的双刃剑。
"你早知施术会死。"他声音哑得可怕,"却还是...十五年..."
李未央嘴角翘了翘。她费力地抬手,指尖触到他心口处的纹身。嫁衣上的金线与墨色疤痕完美重合,只差最后一针就能天衣无缝。这个动作似乎耗尽了她全部力气,手臂垂落时,袖中滑出个油纸包——正是当年那沾血的梅子糖,如今已经化成黑褐色的一团。
霍不疑突然想起什么,猛地扯开她的衣领。锁骨下方本该有"以爱换命"的咒印,此刻却变成了淡粉色疤痕——那是他熟悉的箭伤形状,与他左肩的旧伤一模一样。
"你..."他浑身发抖,"你把我的伤...转移到了自己身上?"
李未央眼神已经开始涣散。她嘴唇蠕动着,霍不疑不得不俯身去听,却只捕捉到几个零碎的字:"...梅子...甜..."
风雪更急了。当霍不疑意识到怀中的躯体正在变冷时,他突然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哀嚎。侍女们惊恐地看见权倾朝野的丞相抱着尸体冲进雪地,赤足在青石板上留下血印,最后消失在西跨院的梅林深处。
三日后,侍卫们在祠堂找到昏迷的霍不疑。他怀中紧抱着那件未完成的嫁衣,身边散落着数十封泛黄的婚书——都是当年被退回的。最旧的那封上还沾着梅子糖的痕迹,蜜色糖渍将"永结同好"四个字洇成了琥珀色。
满墙战袍中央,挂着件极其违和的女子嫁衣。金线绣的"疑"字缺着最后一针,针脚旁有干涸的血迹,像是绣者咽气前试图用尽最后力气。供桌上摆着个琉璃匣子,里面用锦缎裹着半颗融化的梅子糖——正是李未央袖中掉出的那颗。
"烧了。"霍不疑醒来后的第一句话。
幕僚们面面相觑,直到他指向祠堂外的梅林:"把那片林子...烧给她。"
火光亮起时,长安城百姓都看见丞相府方向腾起赤色烟霞。有人说霍相疯了,有人说他在祭奠亡妻——虽然史册记载霍不疑终身未娶。只有老管家知道,那日主子往火场里扔了半匹残红,正是当年李未央绣到一半的并蒂莲。
建昭四十九年冬,护国寺的梅花开得极晚。
小沙弥扫雪时发现,霍不疑倚在最老的那株梅树下,怀中抱着个褪色的油纸包。积雪覆盖了他半边身子,远远看去像尊未完工的雪雕。惊蛰那天,他卧过的地方突然抽出一株嫩芽——树根处,化开的雪水浸湿了油纸,露出里面半颗梅子糖的残渣。
史官对此仅有寥寥数语:"霍相终身未娶,建昭四十九年冬携半匹残红殁于梅林,怀中油纸裹着的梅子糖化在雪里,惊蛰时分竟抽新芽。"
而枢密院最机密的档案里,夹着张医案残页:"江南巫医有换命之术,以爱为引,以血为媒。受术者伤愈而施术者创生,至死方休。永徽三年禁。"
残页背面是幅小像:十二三岁的少女站在杏花树下,碧色裙裾沾着泥点,手里攥着油纸包,笑得见牙不见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