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里呼啸的北风灌在墙上的窗户上,夕阳落下,天色阴晦了几分,屋角檀木几上摆着一盏紫铜麒麟香炉,静静地吐着云纹般的烟雾。陈毓起身将窗子的叉杆取下,屋内油灯影影绰绰,此时雪已小了很多,只零星地飘着一点雪沫子,乌云也散开了,露出一轮皎洁的月。
炼丹炉在东边的侧屋,炉火烧得正旺,丹药练成还需半个时辰,陈毓这时候也得空在书房喝几口热茶。忽而,有一阵轻微的敲门声传来,他取了伞,院内雪已深,敲门声一声比一声清晰。
陈毓轻声问:“是何人?”,一边抬手拉开门栓,抬头看见一个年轻男子立于门外,一袭青衫修身而简约,腰间系以玉带,额前一缕青丝垂落,双手作揖道:“鄙人书生贾知,欲进京赶考,今夜风大雪深在这山中迷了路,想借宿一晚,明日一早就走,不知兄台是否方便?”陈毓嗯了一声,接过他背上的盘缠,把伞往贾知那里偏了一偏,将他邀入书房。
两人在门口掸干净了身上的雪,月光从雕花的窗沿里斜斜的落在榻上,陈毓跪坐在几前,用小炭炉上烧开的水沏了两杯清茶,递到对面的贾知坐前,嘴角稍稍勾起:“陋舍招待不周,还望贾兄担待。”贾知正凝眸看着桌上的《万必术》,闻言神情微舒,嘴角浮起一丝微笑:“兄台似乎喜欢丹药,还不知足下名讳?今夜真是感谢兄台收留。”陈毓的声音不疾不徐,带着恰到好处的疏离和清冷:“在下陈毓,是一名炼丹术士。方才你说去进京赶考,正巧我也要去京城办事,左右这大雪没两三日化不得,三日后我驾车捎带着你一同进京。”
茶喝过几盏,天色已晚,陈毓领贾知到西厢房,安顿好以后赶到东侧屋,取出炼化的那一枚醉魂丹放入客人预订的毒药匣子中收好,前两枚已在两年前快马加鞭送至京城,这是最后一枚丹药了,京城贵客一共付了五千两银子炼得三枚,服下即刻会让人昏迷回天乏术,但买家又提出药性不必太过猛烈,只需让服食者昏睡一两日,醒来武功尽失,而又不伤及性命。
这价钱给得属实太高了,陈毓虽不懂但尊重,毕竟谁会跟银子过不去呢。此次去京城把剩下的一千五百两尾款一结,又能潇洒一阵了,真的好想绮梦楼的琴心、露微、水谣和所有的姑娘们,还有热腾腾的涮羊肉和蒸饼,要狠狠吃几顿。陈毓走出东侧屋的步子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盈,正以一种几乎静默的方式,庆祝这一份期待和喜悦。
临行前的几日,陈毓收拾好了盘缠和行李,把毒药匣子用布缠了又缠才放进箱子的最底层,还有琴心姑娘的玉容散、露微姑娘的三白汤和水谣姑娘的珍珠丹…收拾收拾占了大半个马车。
贾知只有一个装细软的包袱,外加箧笥里的几本书,陈毓把它们扔进马车,余下的空间坐他们两人绰绰有余。他的话不多,吃得也不多,除了陈毓每日过去问候几句,其余时间就在西厢房里温习功课。
两日后,行程在即。晨曦从厚重的云层中洒落,林间薄雾缭绕,陈毓身着劲装,骑着一匹毛色油亮的小黑马,缓缓穿行于小径中。一个时辰后,一只野鸡和野兔外加几种新鲜菜蔬被拎回了家。陈毓在厨房烧着开水哼哧哼哧拔毛,突然想到了什么似的,向西厢房望了一眼,透过半开的推窗,贾知在伏案写着什么,似乎一点没留意厨房这边的动静。
不多时,一道葱姜蒜干辣椒爆香的辣子鸡和汤汁浓郁的红烧兔肉端到了几案上,又额外烫熟了绿叶菜用来解腻。这次家宴为他们二人践行,不出意外的,贾知只吃了几块兔肉和菜,随后搁下筷子喝茶。
陈毓心里暗暗道可惜,他向来对自己的厨艺十分满意,贾知居然只吃这样少,到京城以后如果两人还有机会相遇,定要日日给他做饭,养得身强体壮,不然怎么承受读书的劳累!贾知举起茶杯,极亲切道:“未曾想陈兄竟会打猎,今日感谢陈兄款待,这装束衬得陈兄器宇轩昂。”
陈毓显然没料到贾知注意他的衣服,微微一愣:“这是在京内甜水巷子里的云锦阁做的,我在店里存了一千两,送了这一套鲜衣怒马套装和院内那一匹小黑马,贾兄若喜欢,待上京去,我吩咐铺子做一身送过去。我在山里打猎也算平常,只是技艺不精,惹贾兄笑话了。”两人推杯换盏,陈毓打扫完剩下的饭菜,又同贾知闲话一番,约定第二日卯时启程。
天色欲晓,深冬的寒意将散未散,陈毓睡眼惺忪地跑去厨房取了一些软和的干粮,又从灶下灰堆里掏出两个煨得流油的蜜薯,用布包好。转身一望,贾知已不知何时站在院中,斜靠在马车旁读他的圣贤书,气氛出奇得安静,他的手指纤细修长,指节被冻得微微发红,甚是惹人爱怜。
陈毓掀开马车的门帘,伸手把贾知拉了上来,待坐定后,又随手递给他一个烤蜜薯暖手。到京城需走十五日,好在渐渐到初春时节,一路上雨雪甚少,于正月二十抵达京内陈毓的宅子。
陈毓的师弟方之翌派人在他们抵达前打扫干净了这处住宅,说来陈毓以前在京中靠炼丹攒下来不少银子,置办起这三进三出的大宅子,里面的家具一应俱全,只是他离京后,这里无人居住全靠师弟时常打理。
“师哥!我可想死你啦!”方之翌几年未见,已长成眉眼清秀的少年,对陈毓依然像以前那样亲近黏人,一下子扑到陈毓身上。“呜呜呜师哥,你终于回来啦!胳膊腿儿都还在,真是太好啦!”方之翌在陈毓怀里像只小狗一般嘤嘤嘤。陈毓温柔地拍着他的背,贾知在一旁微微抿嘴轻笑看着陈毓和挂在他身上的这只猴儿。
方之翌这才发觉他师哥身边还站着一个人,忙站直了,双手作揖。陈毓拉着贾知说:“这是贾兄,来进京赶考。这手还是凉,敢问贾兄有无落脚之地,若不嫌弃可在我这里安心住一阵。”贾知推辞再三不过,最后答应留在陈毓这里。
春闱在二月,共分三场举行,三日一场,第一场在初九日,第二场在十二日,第三场在十五日。贾知温习课业到更晚了,每日卯时初起床,在书房用功到戌时末,一刻也不敢松懈。陈毓则放松下来,整日闲逛,零零散散淘回来一堆古玩字画外加院内院外十几个奴仆。特别是他家离京中的食肆隔得不远——这也是陈毓挑中这个宅子的主要原因,可以随时溜达着上街买羊肉汤面、炸鹌鹑这些熟吃食当小零嘴。
陈毓优哉游哉地过了小半个月,方之翌终于上门领他一同去见醉魂丹的买家,自从离开京城,这些丹药的买卖几乎都托付给他牵线。交易地点在千机阁,陈毓不曾来过赌场,还未进门已听见里面传来喧哗夹杂着骰子碰撞的清脆声响,檀香混着酒气扑面而来,把人裹挟在其中。大厅内金碧辉煌,中间摆着十几张赌桌,牌面翻飞,四角有歌女抚琴,桌旁的人赌红了眼。
店小二向方之翌点头,引到他们到楼上玲珑间,包间里面倒出乎意料的清雅,几案两侧焚香,又有兰花,门关后楼下的吵闹仿佛被隔绝,别有一番意趣。贵客尚未到来,两人相邻坐定,陈毓不经意间抬眼,道:“仿佛店家与你相熟,你经常来这吗?”方之翌嬉皮笑脸地握住他的手:“师哥你久不在京中,千机阁鱼龙混杂,许多不愿被认出的贵人们都来这里交易呢。师哥若是有兴致赌几把,我陪你玩。”说完后背就结结实实挨了一巴掌,方之翌连连摆手不敢不敢,自己顶多去绮梦楼听个曲儿,至于别的简直是想也不敢想。
约一炷香后,贵客前来。虽说是当面取货,来人却戴着帷帽遮得头面严严实实,衣着朴素,猜不出到底什么身份。陈毓递过毒药匣子,那人打开看了看里面的醉魂丹,随后掏出一千五百两银票扔在桌子上,声音冷淡:“这丹药制得不错,我家主人十分满意,若有需要,千机阁的掌柜会通知你们。”
那人没再多说什么,只临行前告诫他们今日之事绝不可外泄。陈毓也没有过多地好奇,管他卖给谁呢,出手大方给钱痛快就行。春寒料峭,他和方之翌溜达到千机阁附近的一个小食摊,各自吃了一碗热腾腾的五般馄饨和面脆油香的胡麻饼。方之翌在京郊有一座炼丹房,陈毓带来的药材最近需要运过去炼化,于是顺便约定在今年谷雨前完成这件事。
两人分别后,夜色渐浓,初春的风仍带点寒意。他紧了紧衣裳,揣着刚拿到手的银票,去票号存好后,拐到福寿街的鼎香楼订了一碗杏仁粥、一碟蟹黄酥和几样清爽小菜作夜宵,贾知科举在即,这几日买些好的为他补补身子。再说了,夜宵又不占肚子,陈毓吃一点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