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阳光炙烤着西北的茫茫戈壁，车胎碾压过石子，隔着车窗偶尔能听见被挤压弹起的石子再磕到车门上的闷响。

    池开来在耳边唠唠叨叨地问一些池星生活上的琐事，具体说的什么池星根本听不进去。他的心已经超过车速，率先抵达了戈壁深处。

    穿过巴丹吉林沙漠的边缘，越野车越往深处扎去，气温越高，人烟越稀少。

    高温加剧了池星内心的躁动，导航上不断缩短的距离和远处逐渐拉近的基地建筑物，好像给他的心脏装下了一颗随时可以燃爆的引信装置。

    他趴在车窗上为外面的一切而感到震撼——像是一场魔术，把所有方寸大小的模型、插图都变成了矗立眼前的实物。

    如果陆江川在就好了，虽然他对这些不感兴趣，但至少可以缓解池星此刻由于激动无法分享而产生的急迫。

    车停在一栋没想象中那么气派的建筑前，池开来牵着儿子的手把他领进楼内。

    正是午休时间，来来往往的研究员不少，池星按照池开来的介绍一一打招呼问好。

    路过的同事和下属纷纷夸奖池主任的儿子可爱和聪明——这正符合池开来的预期，毕竟走进这栋楼的时间都是他精挑细选过的。

    他笑得满面春风，一改往日的沉闷低调，恨不得亲自敲开每一间办公室的门。

    他把池星暂时安顿在自己的宿舍内，一间算得上一室一厅的住所。

    池星抬头打量四周——书很多，没什么多余的装饰，收拾的干净整洁，墙角的衣架上挂着一件看上去洗了很多次甚至有些轻微泛黄的白衬衫，和墙面的颜色近乎相同。

    虽然这在发射基地内已经算得上是不错的待遇，但比照池星在燕城的生活环境却可以说有些寒酸。

    忙前忙后归置行李的池开来注意到池星的打量，他斟酌着开口，像是解释又像是试探：“条件肯定是比不上你妈妈那，但也不是特别的差，对不对？”

    “嗯。”池星点头，“我没关系的爸爸。我挺喜欢这儿的。”

    有很多小孩子的聪明是只针对性地表现在应试方面，他们有清晰的逻辑可以快速的拆解题目，寻求最快的解题路径，然后从考试中脱颖而出。天才的故事到处都有，算不上什么稀奇事儿。

    但池星特别的是，他在具备应试能力的同时，天生具备有一颗敏感而慈悲的心——他很擅长捕捉对方的情绪，并且及时给出最妥帖的答复，讨得对方的欢心。

    对待赵虹、池开来、陆江川……甚至对待照顾他的保姆都是如此。

    他期待地看向池开来，问道：“我什么时候可以去看发射台？”

    池星眼里闪烁的期待打消了池开来多余的担忧，他语气重新自信起来：“下午就去。”

    原定的计划是第二天参观，但一时满意的池开来却直接改变了原本的计划，稍冷静后补充道：“爸爸下午去申请，申请报告一通过就带你进去。”

    他甚至开始比池星更加迫不及待，他急于让池星更加了解自己的工作，进一步激发池星的兴趣，以及获得更多的来自儿子的崇拜与认可。

    计划总是没有变化快，尤其是池开来这样的工作性质。

    父子俩在食堂吃午饭时池开来被一通电话匆匆叫走。他现在已经是实验技术部核心成员之一，负责两级运载火箭的技术方案和质量把关。

    此时国内的空间发展战略已经进行到第二阶段，最新的载人飞船正在整装测试大厅进行三仓对接工作，池开来不可能缺席太久。

    他把钥匙留给池星，叮嘱他吃过午饭自己回房间睡午觉，不要自己四处好奇乱跑。

    看着池开来消失在食堂门外的背影，池星从书包里翻出小手机，给陆江川发短信，问他有没有按时去遛拿铁。

    隔几分钟后忍不住又发：下午就能去看发射塔！^_^

    但直到池星挑出餐盘里的每一根菠菜，拖拖拉拉地把午餐吃完，也没等来陆江川的回信。

    他一个人慢吞吞地收拾好食物垃圾，小心翼翼地端着餐盘向回收处走去，一路上不断有好奇的目光落在他的身上。

    抛开池开来儿子的身份，八九岁的池星也并不像其他同龄孩子那样猫厌狗嫌，他长相漂亮得不太像一个男孩，衣着得体，举止安静，逢人会脆生生地打招呼，既不怯场也不聒噪，只有瞪大的眼睛里流露的好奇给他添了几分符合年龄的孩子气。

    所以引起大家的注意也并不奇怪。

    而池星上楼梯时，落在背后的诸多目光中有一道追随上来。

    在池星关门后不久，随即响起叩门声。

    门从内推开，房门和木质门框的缝隙中池星只露出一双略有戒备的眼睛，他问：“你是谁？我爸爸不在。”

    敲门的男人也凑近门缝，只看得出戴着眼镜，语气却很温和，说：“你叫池星吗？我是你爸爸的朋友，我叫张国阳。”

    ——张国阳！ 这个名字是在池星心里盘踞了很久的疑问，此刻谜底近在眼前，隔着门缝主动递来了线索。

    少顷，他不由自主地松开了紧握的门把手，想要好好看一看这个让父母争执的源头究竟是什么样子。

    基地的宿舍装修有些年头了，固定房门的合页在开门的过程中发出吱扭的声响，门打开后走廊一头的光线倾泄进来，池星不由得眯了眯眼。

    逆着光看不清张国阳的表情，但光线可以清晰地勾勒出他清瘦的身影。

    他向屋内走进几步，站定。

    这是池星第一次见到让母亲歇斯里底的张国阳——没有池开来高，但比池开来瘦，皮肤很白，不像是当地人，鼻梁上架着一副无框眼镜，镜片后的单眼皮看起来很薄，眼尾撩起向上的弧度，薄唇抿起不明显的笑意。

    彻头彻尾斯文却冷淡的长相，让池星无端感到紧张。

    张国阳走近后笑意明显了些，俯下身，摸摸他的头，自我介绍道：“我是张国阳，你爸爸的师弟，跟他在同一个项目组。”

    看到池星攥紧衣角的手，他一边拉开池星紧握的拳头，还一边开起了玩笑：“你好像很怕我？你认识我吗？”

    池星摇头表示否认。

    成年人很容易看穿一个小孩子，无论这个孩子在同龄人中算得上怎么样的早熟。

    “你是从你妈妈那听说我的吗？”张国阳抬手按住他的肩膀，轻而易举地拆穿他无声的谎话。

    池星听到他提起赵虹，才重新抬头直视他。

    张国阳似乎并不期待池星的答案，而是直接侧身让开门口的位置，压在池星肩膀的手拍了拍，示意池星去看门口走廊处放着一个巨大的纸箱。

    他推着池星的肩膀靠近，用一口非常标准的普通话介绍这个箱子里面的物品：“听你爸爸说你很喜欢物理学，也很有天赋，叔叔送你一台天文望远镜，这样你以后在家里也能看到星星。”

    纸箱打开，里面是一台崭新的星特朗127slt，127mm口径马卡折返望远镜，口径大，成像效果好，价格不低。

    池星这么了解的原因是在新年的时候陆江川已经送过他一台了，他怕赵虹看到不高兴就一直摆在陆江川的卧室里。

    他后退一步，拒绝了张国阳的好意，除了陆江川以外，他基本不会收下别人很贵的礼物。

    张国阳却揽住他的背，阻止他一再后退，劝说他收下。

    小孩子根本应付不来与成年人的拉扯，池星掏出手机，希望池开来快点回来。

    但池开来的电话却一直无法接通，池星捏着手机有些无措。

    张国阳继续劝他，语气温和得像要溢出来，他说：“你爸爸是这个基地最有前途的学者，他一直跟我聊起你的物理天赋，他很为你骄傲。”

    说着他蹲下身，扶着池星的肩膀与池星诚恳平视：“叔叔把这个送给你，一是希望鼓励你继续努力，不要浪费天赋；二是希望和你交个朋友，像今天你爸爸突然忙的时候，叔叔就可以带你去参观，你愿不愿意呢？”

    池星似乎被他的诚恳所打动，思考几秒后他点了点头，小孩子总是很愿意跟那些不把他们当孩子的大人建立起亲密关系。

    但他还是小声拒绝了那台星特朗，表示自己已经有了一台一样的，爸爸如果知道自己收了这台会很生气。

    “你好懂事啊，池星。”张国阳笑起来的时候眼里的冷淡似乎敛起了几分，他提出了折中的办法，“这台望远镜留到我那，今天下午我们一起拆开，等以后每次你来，都可以拿着台星特朗在基地看星星，好不好？”

    他提出的每个提议池星似乎都没办法回绝，对着这样妥帖温和的人就连拒绝都像是冒犯，池星对他生出一些好感，也更加迷惑，为什么妈妈会这么讨厌他？

    手机铃声响起，池开来抱歉的声音从电话另一端传来：“小星，今天下午爸爸可能要晚一点回去，参观可能要明天上午才能去了。”

    池星不可避免地感到失落，这时张国阳从他手中接过手机，说：“师兄，我是国阳，我在你这，下午想带池星四处转转，你就放心忙你的吧。”

    电话那头的池开来似乎推让了几句，张国阳说：“不用跟我客气师兄，文章的修改意见还没给我，暂时我没什么事儿，帮你带带小朋友。”

    张国阳的回答显得诚意十足，于是电话转回池星的手中，池开来叮嘱他：“要听张叔叔的话，张叔叔也是应用物理学方面的专家，感兴趣的问题要跟着多问多学。有什么事给爸爸打电话。”

    池星点头，想起池开来看不到他的动作，又开口说好。

    那个下午张国阳果然信守承诺，报备过后带他在基地允许的范围内参观，还非常有耐心地给他讲解介绍。

    在参观馆内，一段火箭发射的记录视频正在循环播放，展厅回荡视频升空一瞬间爆发出的震撼巨响。

    张国阳和池星在这段视频前站了好一会，他问：“你知道火箭点火为什么要浇水吗？”

    “书上说是为了给火箭和发射塔降低温度，也可以降低这种噪音。”池星回答得很利索。

    “其实火箭降温也不光靠降水。”张国阳指着发射台的底部，“点火瞬间能达到2800度，光靠浇水肯定不够，发射塔下的导流槽也可以帮助地面设施和火箭降温。”

    他转头看向池星，继续说：“但美国的科技公司已经在尝试一款名为星舰的大型运载火箭系统，发射基地在海滩上，所以不挖导流槽。”

    池星似懂非懂地看向他，张国阳神态非常的凝重，“航天发展不只是个人对星辰大海的渴望，更是国家间的科研竞赛，我们不能落在人后，你的父亲在做非常伟大的事业，我们也希望你珍惜这个平台和天分。”

    池星不语，看着视频里一闪而过的曾经非常简陋的航天基地。

    这是第一次有人告诉他，对宇宙的探索除却绚烂的星云与莫测的黑洞以外，在深奥理论和严谨公式的基础之上，最终指向的是国家与民族的尊严。

    “我会努力学习的，张老师。”池星对张国阳有了更多的好感，他甚至自行更换了称呼。

    张国阳听闻，推了一下因弯腰而有些滑落的眼镜，从口袋中拿出一支棒棒糖递给池星，笑眯眯夸奖道：“池星同学很听话，奖励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