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沉的夜幕袭来，幕布般缓缓蒙在整个都市上空。远处是鳞次栉比的高层建筑，内透的灯光于夜幕中映出一格一格的光亮，更远处是冬季依然湍流的哈德逊河，但因过低的气温河面上漂浮着一层莲叶般的浮冰。

    陆江川合上电脑，他揉着发硬的脖颈，端着杯子穿过有巨大落地窗的客厅，径直走向厨房岛台旁，将剩下的咖啡倒进水槽。

    面前客厅关着灯，家居陈设在一片黑暗中静默着。右侧客房的门欠开一条缝，泻出一小片莹莹的光，像一滩月亮又冷又亮的融化在地板上。

    这样的亮度不会是床头灯，唯一的可能就是池星还没睡。

    陆江川心下了然，擦干冲洗杯子留下的水渍，并将玻璃杯放归原位，踩着拖鞋走到客房门前，手指节微屈，轻轻扣响池星的房门后推开。

    池星听不见敲门声的——他戴着最新款的全包式耳机，全神贯注地沉浸在竞赛题中，咬着下唇，手上笔纸翻飞，干脆利落的勾出每一个选项。

    桌角放着一台电子时钟正在倒计时，只剩最后9分钟。这是池星长期以来在竞赛前训练控制答题时间的惯用方法——他给自己的倒计时永远比正式考试上少10分钟。原本的考试时间也并不宽裕，每一道题根据不同的难度能够演算的程度也不同，这需要他在平时练习中将每一个环节的用时压缩到极致，但这样做给自己带来的压力基本也临界极值。

    每一个能闯进竞赛范围内的孩子或多或少都曾被冠以“天才”的称号，但每一个能常年地活跃在这个领域，甚至最终从事相关专业的“天才”背后也都累积了常人难以想象地苦楚。

    尽管池星自从参加相关竞赛以来，从未出现“惜败”的字眼，记者能够捕捉到的也都是他上台领奖时面容轻松的瞬间，但陆江川并不认可媒体一边倒地对池星近乎吹捧的盛赞，他始终担心舆论场的捧杀在未来某一天会伤及池星，毕竟太多次的胜利只会给外界留下赢得轻而易举的假象。

    但明明不是这样的，池星初中就要提前学完高中物理和数学的课内教材，到了高中课内学习压力也很大的阶段，池星曾给他打电话抱怨过，脸上厕所的时间都被控制在五分钟以内，有时候一觉醒来都还抱着吉米多维奇那版《数学分析习题集》。每天雷打不动的十二个小时以上的学习时间，更不要说参加“攀登计划”、“卓越计划”、BPhO和物理碗等各项竞赛期间不断涌现的高手所带来的心理挑战。

    总而言之，任何一项竞赛的最后都是体力与意志的较量。仅仅以“天才”作为褒奖，是对池星最大的亵渎。

    直到陆江川走近到影子落在验算纸上，池星才后知后觉地摘下耳机抬头看过来，还没等陆江川张嘴说话，池星手心朝外做了一个停止动作：“嘘，稍等一下，最后几个步骤。”

    做完最后一道题，池星放下笔，时间刚好用完，在提示音响起的前一秒池星敏捷出手关掉电子时钟，脚腕轻轻一蹬桌腿，坐在椅子上转了半圈面向一旁抱臂等待的陆江川，问道：“你怎么这么晚还不睡？”

    “这句话应该我问你吧，快凌晨两点了池星。”陆江川敲了敲桌沿，声调不温不火。

    池星心虚地瞟了眼表，状若无事地伸了个懒腰，好像才注意到时间似的：“哎呀，这么晚了吗，我怎么没看到，那我要赶紧睡了。”说罢迅速地上床钻进被子，把自己里三层外三层地卷起来躲避陆江川审视的目光，隔着被子，声音闷闷地下达逐客令：“那你也快休息吧，晚安。”

    蜷缩在被子里的池星警惕地听着房间内的动静。公寓里暖气开得很足，蒙在被子里很快他就感觉闷热难耐，期盼陆江川可以少些说教快点离开。

    少顷，他却听见陆江川的脚步离他越来越近，直到一双手伸进被子里，抓住被子一角用力一抖，憋得满脸通红的池星就这么滚了出来，咬牙切齿地怒视始作俑者：“你干什么？”

    “我怕你半夜憋死，”陆江川摸摸池星微潮的头发，随手赏了他一个脑瓜崩。

    池星不满地捂住脑门儿，幽怨开口：“弹吧，弹傻了过几个月的物理碗我拿不到名次就申不上这边的学校了。”

    池星很在意的物理碗，全称Physics Bowl，是由美国物理教师协会主办的高中物理竞赛，在全球范围内都有很重的份量。近些年大学对标化成绩以外的东西越来越看重，能够在物理碗获奖将很大程度上提高名校的录取几率。

    “也不是一定要来这边，”陆江川坐在床边示意池星躺下，随即给他盖好被子，像小时候一样隔着被子轻轻拍拍他，说：“我这边学业快结束了，你在哪念书都一样的，你自己在这我还不放心呢。”

    池星满脸不服气：“谁说我为你来的，张老师说了，科学无国界，我是出来学习优势回去报效祖国的。再说了，你有什么不放心，我自己也好得很。”

    陆江川起身，懒得与青少年争辩：“好好好，科学无国界。我看现在你的张老师说什么都比我们有效果。”他打开卧房的台灯，离开前叮嘱池星：“上个月就订好了这周末我们去阿斯彭滑雪，科学家休假两天成吗？”

    “记着呢！就我们俩吗？跟你告白的金发美女不会追过去吧？”

    “你有什么特殊需求我也可以给你雇几个群演。”陆江川语气冷冰冰。

    “再见。”池星翻身背对着卧房的门，明显拒绝沟通。

    陆江川看他这副样子，肯定又会直接忘记关床头灯，最后晃得一整晚都睡不实。又只好自己不嫌烦地从门口折回来，关了床头灯才走。

    池星虽然始终背对着门口，却也听得见陆江川窸窸窣窣的去而复返，他在心里暗暗叹气，如果自己是陆江川，恐怕没办法对一个邻居弟弟做得更好，不知道以后是哪个金发大美女有幸嫁给陆江川，对方一定会很幸福。

    刚从快节奏的答题中脱身，大脑还没能消停下来，池星陷在柔软的被褥里胡乱猜测：看陆江川今晚的反应或许他不喜欢金发美女，那他喜欢什么？是更喜欢华人女孩吗？也对，陆江川那么内敛的性格，可能还是国内的女孩更适合他吧。

    那他恋爱了，是不是就没空跟我一起了？

    嘴上说着不要照顾的池星还是被自己的臆测吓得陡然坐起身。对啊，那自己以后怎么办啊？自己就只剩下拿铁，可能真的要一人一狗相依为命了。

    越琢磨越觉得自己未来的处境尴尬，池星颓然地躺回去，把头扎进枕头下面，幽幽地叹出一口气。直到困意彻底将他覆盖时，眼前还混乱地闪过一些陆江川搂着新女友跟他割袍断义的凄凉场景。

    睡意朦胧中，池星将被子裹紧了些。

    第二天一早池星起床时，陆江川已经上课走了，餐桌上留着准备好的三明治，盘子一侧留了字条，上面写着：热过再吃。

    流畅的行楷，一看就是陆江川的字迹，再说这间公寓里也不会出现第三个会写中文的人。

    池星抓起已经有些凉的三明治直接咬了一口，心里吐槽陆江川老土，在智能手机普及的年代他还热衷于留字条。

    他坐在餐桌旁啃三明治，还嫌不够凉似的转身从冰箱里翻出一瓶冷藏的鲜奶，直接倒进杯子里。

    这时，定制的手机铃声响起，池星听音乐就能判断是张国阳的电话打来了。

    这些年，池开来的事业越发顺利，级别上升后他也不愿意退出科研一线，竟比之前还忙了些，因此张国阳打电话关心他的近况次数偶尔会比池开来更多。

    而且从性格上而言，张国阳更温和，不像池开来有着更明显知识分子的古板与执拗，池星有什么想法也更愿意先跟张国阳交流。针对这一点陆江川一直非常不满，但他也只是礼貌地不多过问与张国阳有关的安排。

    池星在裤子上蹭干牛奶瓶留在手心里的水，接起电话跟张国阳问好。

    “最近怎么样？习题量增加了会不会有点累？”张国阳温和、平稳的声线从听筒里传来。

    “还可以，在承受的范围内张老师。”池星答，但又提出请求：“我这周末想休息两天，提前把那两天的练习量赶出来可以吗？”

    “可以，你直接休息两天也是可以的，不过要去哪呀？”

    “陆江川带我去阿斯彭滑雪，两天应该就可以回来了。”

    听到滑雪，张国阳有一些迟疑：“你跟家里提前说了吗？跟你爸爸说一声吧，滑雪还是有一些风险的。”

    池星答：“我挺长时间没跟家里联系了，要不您替我跟我爸说一声吧，他知道了可能就不让我去了。”

    “那更得告诉你爸爸一声了，我最近不方便，你还是听话，自己打电话跟家里商量一下。”张国阳很罕见地拒绝了他的请求。

    池星只好挂断张国阳的电话，一边抠着餐桌桌角一边拨通池开来的电话。

    百年难遇，池开来电话响了两声就接起来了。

    池星开门见山：“爸，我周末要去滑雪。”

    “跟陆江川？”池开来似乎对年轻人想一出是一出的行为很难理解，“就两天假你们也能折腾那么远？”

    “远不远您别管，就回答让不让去就行了。”

    池开来觉得儿子越大越难管：“我问两句还不行？就在附近滑吗？”

    “对，就郊区的雪场。”池星为了让池开来同意，说的话真假参半。

    “能保证习题不减量的话你就去，注意点安全，别疯玩。”池开来不放心叮嘱。

    池星松了口气，答应得也痛快：“知道了爸。”

    “张国阳最近跟你联系了吗？”

    池星答道：“联系了啊，你们不是应该更频繁见到吗？怎么反倒问起我来了。”

    “小孩少打听大人的事，滑完专心准备竞赛，回燕城后有新的竞赛老师专门给你一对一，别老耽误别人时间。”

    “什么意思？”池星愣住了，“以后都不能跟张老师联系了吗？怎么回事啊你们？”

    “本来竞赛生就要有更专业的老师，我们工作都忙，你别身在福中不知福，专业的竞赛老师有多难请你知不……”池开来的话还没说完，响起了敲门声，他立即停下对话，在对方开始汇报工作前就直接把池星的电话挂断了。

    没人回答大洋彼岸池星的疑问。张国阳的不方便是指什么，池开来为什么重新给他安排竞赛老师……池星很想电话再拨回去问清楚，但池开来后面都没有接电话，他也只好作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