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房门开阖间带起一阵风,陆江川和医生沟通好术后护理事项,两名护工和陆江川推着池星的病床转入病房。
彭宇带着女友从手术室门口一路风风火火地一路跟过来,他们身上还穿着那身湿漉漉的雪服,看样子一直都没有离开过医院。
“做完手术感觉怎么样啊?”彭宇拿起池星病床前的信息表。
他急于关心但奈何英语一般,一遇到专业词汇就更是只能靠连蒙带猜,“这老外能有咱们国内医生手术水平高吗?写的什么东西啊,靠不靠谱啊他们。”
陆江川抽走他手里的患者信息表:“那也不可能吊着一只胳膊再赶回国内做手术。”
杨婷婷——彭宇的女朋友,从彭宇的背后缓缓走出来,小心翼翼地靠近池星的病床。
虽然她没有受伤,但精神状态看起来没比池星好到哪里去——头发勉强扎了起来,妆容哭花了大半,仔细看甚至能够发现那条爱马仕的围巾上粘着一只假睫毛。
“对不起,小星,都怪我要你教滑雪,我耽误你考试了……”杨婷婷声线颤抖着,话还没说完眼眶又是一红。她看起来极力地想忍住哭意,但又内疚得难以平复,于是嘴角抿出一个奇怪的弧度,“你疼不疼……我……我想留在这帮忙照顾你。”
池星哄女生的经验着实有限,更不可能接受对方来照顾自己,拒绝地柔和:“婷婷姐,都是意外,不怪你,你先别哭了。”
不说话还好,池星出声安慰后杨婷婷的哭声就有点刹不住车的趋势。
陆江川揉着额角,低头抛给彭宇一个眼神,彭宇心领神会,从包里翻出纸巾顺势滑进两人中间,将杨婷婷搂到一旁哄着她:“别哭啊宝贝儿,来来来,在这坐一会,你再哭影响人家弟弟康复了是不是……”
“你们俩先回去休息吧,大家都守在这也不是个事,晚上我照顾小星就行。”
陆江川从池星进医院起表情就一直很严肃,叠加上杨婷婷时不时的抽泣声,病房内的气氛实在谈不上多好,彭宇的视线在陆江川和池星之间游移,最终迟疑着点头:“行,我们明天再过来,需要带什么告诉我,我顺路一起捎过来。”
杨婷婷临出门前还有些不情愿,走到门口了还在回头跟池星保证明天一定早点过来。
池星恹恹的,还是尽力扯出一个安抚的笑回应她。
彭宇他们离开后,池星很快就在麻醉的作用下陷入昏睡,等他醒来,外面已是深夜,病房内一片昏暗,他是被手臂的胀痛疼醒的——麻药的效力在逐渐衰退,疼痛像电流,缓缓接入神经,池星感觉到随着自己的呼吸,痛感愈来愈重,愈来愈清晰。
池星不断地吞咽口水,以缓解疼痛和随之而来的带来的焦躁。
陆江川守在一旁睡着了,池星知道这样折腾下来陆江川也会很累,他尽可能地保持安静,不要惊动他。
他轻轻转动身体想要缓解平因躺太久而发麻的后背,却不小心扯到了伤处,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发出极轻微的、很难发觉一声:“——嘶”。
一旁的陆江川立刻直起腰,探过身来问:“哪不舒服吗?是不是伤口疼?”
说实话,池星觉得自己疼得眼冒金星,在仅开了一盏台灯的光线下,陆江川贴近的面容都模糊起来,但他不想声张,寻着陆江川声音的方向微侧过脸,幅度很小地摇了摇头:“还可以,你吃过晚饭了吗?”
陆江川没有立刻回答池星的问题,但池星可以感受到一侧源源不断传递过来的,陆江川坚实可靠的气息——他静止在很近的距离,似乎在打量自己。
一片静止中,池星除了一呼一吸间的疼痛以外,还感觉到了一些紧张。
少顷,陆江川说:“我很不愿意揭穿你,池星,毕竟你是个伤员,但是,你要不要用你完好无损的另一只手摸摸你脑门上的汗?你疼成这样还惦记我吃没吃饭?”
“……”
不待他回答,池星朦朦胧胧间感觉到陆江川站起身,拨通了护士台的电话,要求开始上止痛泵,语气温和但态度不容置疑。
在止痛泵的作用下,池星在半睡半醒间呼吸声逐渐平稳下来,陆江川却不敢掉以轻心,独自揽着一盏灯光注视池星暂时的好眠。
万籁俱寂中,陆江川仔细端详着池星的面容,毫无疑问的一张好看的脸,甚至在病痛中泛白的面色给他平添了些脆弱的、游离于俗世的美。小时候的池星仅仅算得上可爱,经过青春期成长拔节后,婴儿肥的双颊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张偏于瘦削的脸,下颌分明,鼻峰峻整,谈起擅长的竞赛科目总是充满热情,甚至有些执拗,怀抱小狗的时候表情却温柔生动。
此刻的场景让陆江川联想池星小时候到他卧室蹭住的样子,但这几年类似的事情已经变得越来越少了——池星总是深夜里也在争分夺秒地学习,那些渴望获得的爱与认可驱动着他,在一场场竞赛里不知疲倦。
而随后自己出国读书,由此形成的时差、距离隔成一个无形的毛玻璃,让以前稀松平常的事情在回忆里都变得影影绰绰。
他突然很想念那时候无忧无虑的,牵着小狗跟在他屁后的池星,那个没那么多目标和压力的池星。
那是很久不见的池星。
陆江川面沉似水,但心里却翻江倒海,有些呼之欲出又茫然的情绪在胸腔涌动着,他鬼使神差地、甚至可以说不合时宜地轻轻触碰了池星另一侧没有手术的手,手背交错着针眼和摔倒时的擦伤痕迹。
他的掌心缓慢地包裹住池星的,手指摩挲着穿插进对方的指间——一个乍看上去暧昧的、不清不楚的动作,但与之相反的是,他的身体支撑在池星的上方,以一个完全不会打扰的姿势笼罩住池星。
床头的鲜花释放出一捧捧的香气,陆江川的心脏剧烈地跳动,快速流动的血液涌进大脑,他仿佛产生了身处那个玉兰盛放的家里的错觉。
突然间他好像意识到了什么,那份欲出的情绪在他心里变得清晰起来,他迟缓地松开那只白净、细长的手,这一幕不论谁都能看出一些恋恋不舍的味道。那点情绪从胸膛泛向舌底,又被他克制地吞咽回去,伴随着一声轻叹消散于肺腑之间。
原本沉睡的池星倏然皱紧眉头,像是在极力地忍耐什么,身体不安地小幅度扭动着,陆江川一手按响呼叫铃,一手轻拍池星肩膀,试图快速将他唤醒。
池星紧闭的双眼睁开,来不及对视,身体就栽向没有受伤的一侧,呕吐物几乎同时飞溅而出。
陆江川紧紧揽住他的肩,怕他在呕吐中失控跌下床,池星把胃里的食物吐光后仍旧干呕不止,护士闻声而来,见状直呼上帝。
吐过后池星彻底清醒过来,看到自己造成的一地狼藉有些无所适从,陆江川扶着他在洗手间漱口后听到他又一次道歉:“对不起啊陆哥。”
池星没听到他的回答,转头就被陆江川领到了隔壁一间新的、干净的病房。
“这是?”
“那间病房暂时收拾不出来,收拾完也会有味道,你先在这间休息。”陆江川似乎意识到池星要张口说什么,直接打断了他,“现在什么都没有你养身体要紧,先躺下。”
池星听话地靠在了软枕上,却还是不好意思地问出了口:“我这次又花了你多少钱?”
这其实很不像池星的身份该问出口的问题。作为一名如假包换的富二代,赵虹的家底就算不如陆江川家令人瞠目,却也绝不会在物质上亏待池星。就池开来而言,他虽然是寒门出身,但这些年也算得上官运亨通,已经是航天领域说话很有分量的前辈。
但池星的生活远没有外人看起来那么的光鲜体面。
池星非常了解赵虹,相比于公司和儿子,她更在意恋爱,一年十二个月里至少有十个月不会出现在池星的生活中,她给池星生活费也从不规律,有时候一个月想起来一次就打几万,有时候玩嗨了半年一分不给也是正常的。
那半年里,恰好赶上拿铁生病,池星记得自己急得都要拿着陆江川送自己的外套书包出手给二奢店,还是陆江川先发现了自己的窘迫,垫付了宠物医院的医药费。
陆江川刷了卡,两人行至车内他才问池星为什么缺钱。
池星穿着校服,抠着安全带解释了赵虹很久没给自己生活费。
“那为什么不主动跟他们要?”陆江川追问。
“因为……我瞒着我妈一直跟张老师有联络,还准备高中参加物理竞赛,我做的事情都是她不喜欢的,虽然她不知道,但我不应该,也没办法再心安理得地花她的钱……至于我爸……他从来不问我这些,而且他也有新家要养。”
对于池开来另组建家庭的事,陆江川有所耳闻,还是池星照例去西北过寒假回来后告诉他的。
那时候陆江川就知道,所有的是非、选择和隐瞒归根结底只有一个原因——池星是一个道德标准很高的人,即便在这样的没有归属感的成长环境中,他仍在竭力维护这个早已被父母所抛弃的家庭,而且甚至用自己的方式隐秘地向他们表达过爱。
无数个难捱的日夜无声的过去,池星最终还是没养成依赖任何人的习惯,哪怕是对陆江川。
或许是陆江川沉默了太久,久到池星开始担心是不是国外的私立医院贵到没法开口的时候,陆江川才语气如常地开口:“对方会赔偿,我就是垫付,你好好休息,不要操心那么多无关紧要的事情。”
说完还嫌不够地补充一句:“就算他们不赔,你也不用想这些,万事还有我。”
他拨开池星的刘海,拿着湿帕子给池星擦了脸,擦到眼角处动作又细又轻,看起来更像在擦拭一件贵重瓷器。
华裔护士从隔壁病房拿着信息表挂在了池星的床尾,见池星醒着还顺口半开玩笑半羡慕地打趣:“你男朋友对你可真好。”
池星顾不得疼,瞪大眼看向陆江川,陆江川毫无波澜地继续动作,完全没有被这句玩笑打断,更看不出要张嘴解释的意图。。
池星只好自己否认,摆着另一只虚伪无力的胳膊连连说no。
陆江川收起帕子,按住他晃动的细白手臂,塞进被子里,强硬地下达命令:“别乱动,赶紧睡觉。”
护士临走前一刻还在对着池星挤眉弄眼,甚至自作主张颇为体贴地关上了病房的灯。
万籁俱静时,池星的目光越过病床一侧的护栏落在陆江川英挺的侧影处,在止痛泵的效用下,伤口泛着可以忍受的痛感。
池星保持着这个姿势闭上眼,任由意识逐渐飘散。
因此他没有看见陆江川随后坐起身,在一片黑暗中凝视着他,自然也不会知道陆江川心中越界的留恋和被克制住的欲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