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休山,秋叶渐黄。
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的少女正蹲在溪边,就着山涧中流淌而出的寒凉溪水,将身上的帕子拿出来浸湿了,拧干一些,就往脸上的伤处敷。
热辣辣的疼痛随着凉意渐渐消去,时间消逝,悬在西山之上的落日也缓缓滑到山的背后。
少女的裙摆被上涨的溪水浸湿了,可她全身心都关注着脸上的伤势,丝毫不觉溪水随着夜幕的到来慢慢涨到岸上。
四周被黑暗一步一步笼住。
等看不清水中的倒影了,少女这才似有所觉地站起身,湿透了的裙摆在滴答着滴水。
她弯身拧水,腰间悬挂的莹白色昭玉因她的动作轻声敲在它旁侧的拇指大小的铁制储物器上,发出微弱的敲击声。
没等干透,少女直接转身进了身后黑的伸手看不见五指的林子。
屋外,养在院子里的白鹤叫唤了一声。
顾流景手指一动,这才将手上许久未翻页的书册翻动一页。
木门被推开的声音,行礼时衣物摩擦的声音,接着是脚步往后一退…
“我不问,你也不主动说说你脸上的伤是怎么来的吗?”顾流景把心虚要走的人给叫住,合上书册,面上仍是那副几年来不变的冷淡表情,古井无波的眼神看向门口垂头扣手的少女。
良久的沉默下,少女终是下定了决心,她一把拿下腰间坠着的储物器,一步并作两步,步履稍显匆忙地走到顾流景面前,邀功似的摊开手给顾流景看手中的储物器,唯一能睁着的右眼眸子亮亮的。
目光在少女肿的不能看的左眼和发青的右腮上稍顿,顾流景挪开眼,用灵力去查看储物器,“七星蛇的妖骨,你要这东西做什么?”
少女比了比手势,要顾流景再看。
依言照办,顾流景方才只落了方寸空间的灵力一下笼住整个储物器的空间,将里面的东西一览无余——原来不止七星蛇的妖骨,还有内丹,还有银斑虎的尸身,以及一把养元草,和…几只还活着的幻灵兔。
想着顾流景看完了,少女催动灵力将储物器里的小兔拿出来,毕竟储物器里活物不能待太久。啪嗒,有两只少女没抱住的小兔一下落到地面上,还是幼崽时期的小兔怕生又粘人,一落地也不敢乱跑,就围在少女脚边不动。
“你去了后山?”顾流景问。
这会儿还没看出来就真是他蠢了,银斑虎、七星蛇、养元草还有幻灵兔,除了宗门后山,哪里还会有这样聚集的妖兽和灵草,让早上出门晚上就回来的沈时俗抓了个遍。
沈时俗认错一般地垂下头,点了点,承认了。
“谁让你去的?”顾流景面色冷了些。
宗门后山除了低阶好制服的妖兽,也有强大到连宗内长老都觉得棘手而封禁的高阶妖兽。
要是沈时俗碰到的是那些杂毛小怪还好说,若是不小心踩到了封印,那几个被困了上百年的妖兽手指一动就能将她撕了。
况且,后山一直是明令禁止进入的,沈时俗一向听话,不会如此鲁莽,这一次,许是有人推波助澜。
“………”
“我自己。”沈时俗手指动了动,在两人中间用灵力写下这三个字,写完她就又迅速低下头了。
“……”顾流景眉头一皱,显然对她的回答充满了九分的不信和一分被欺骗的不悦,“那你带回这些妖骨尸首做什么?还有这兔子。”他用脚尖轻推开凑到自己跟前的胆大小兔,“你要如何?”
这下要解释的就多了,沈时俗直接放弃写字,改为打手语,“我误入后山,中了那里的迷障,寻出口时看见了养元草,本想采几棵,却不小心惊动了藏在它身旁的银斑虎,后来又遇上了七星蛇。幸亏碰到了幻灵兔,有它们助我脱身,这才能回
来。”
惊险的遭遇被她两三句话一笔带过,若不是顾流景心里有数,还真信了她的话就是去后山散了个步,顺带杀了一两只妖兽,采一把灵草。
“听说银斑虎的皮毛可御寒雪,最是暖和。师叔你经常在半休山上的雪峰闭关练剑,御寒的衣物必不可少。还有七星蛇的内丹,服下可有助修行,养元草则可平稳内府灵气,这些都是给师叔的。”
沈时俗飞快打着手语,到这儿却有些迟缓了,“这几只幻灵兔幼崽,它们的母亲死了,留在后山对于它们来说太危险,我就把它们带回来了,想着养在半休山。至于七星蛇的妖骨…我想请师叔为我铸一把剑。”
明知自己修为平平,修了七八年的道却还不如刚刚入门的十二岁小师弟,才入门一年多就到了炼气五层。而她呢,停留在炼气三层都已经五年了,却不见进展,如今还要劳烦修行繁忙的师叔为自己铸剑。
沈时俗羞愧得脸颊发烫,不过大面积的伤遮着,没叫顾流景看出来就是了。
“再过三个月就是弟子下山历练了,听说今年炼气三层及以上的都能去,我……也想去看看。”
月墟宗每五十年收一次新弟子,新弟子修行五年,按修为筛选出可以下山历练的弟子。若当时未达到要求,可往后延,等修为到了再下山历练。总之每个弟子都有一次下山历练的机会。沈时俗还从未去过,这一次好不容易降低了标准,她能去了,说不定她再多实战一些,修为就能有所突破了。
“……”
顾流景冷着眸子不说话。
沈时俗飞快瞥了他一眼,抿抿唇,倔驴脾气似的,看出顾流景的不悦还是直愣愣梗着脖子等。
屋内安静得落针可闻。
少顷,秋夜凉风钻窗往屋子里一扫,几只幻灵兔受惊一般往沈时俗脚边挤,也不顾沈时俗湿哒哒的裙摆把毛茸茸的背上的兔毛沾湿了。
一墙之隔的屋外秋风扫落叶,发出叹息一般的声音。
少时,屋内烛火暗了一瞬,一缕灵气不知何时从顾流景手中冒出,绕啊绕,最后落在了沈时俗的身上,哗一下,衣裙就被烘
干了。
顾流景从桌案前起身,高过沈时俗一个头多的他垂眸道:“七星蛇的妖骨妖气太重,以你的修为只会被它操控。你的剑,我自有安排,过些日子再拿给你。”他往外走,路过沈时俗时说道:“下次想要什么直接开口就是,不必准备其他东西给我。”
沈时俗一愣。
师叔这是…同意了?
顾流景继续道:“七星蛇的毒虽不致命,却也不好解。若你不想今后都顶着这样的脸,就乖乖跟我在雪峰上待几天。”
沈时俗从入门开始,最不喜欢的就是半休山上的雪峰,那里终年冰雪覆盖,扬起的风如同刀割,冷的人连呼吸都困难。去一趟,像是要要了她的命。
可傍晚时她照了好久,这样的脸,她委实不想再见第二次。
于是她心里纠结拉扯着,十分抗拒又被迫地,跟上了顾流景的步伐。
雪峰上,寒风刺骨,落雪不断。
沈时俗裹着银斑虎毛制成的厚袄,一遍一遍地拿着新到手的剑练着剑招。
顾流景就在一旁指导。
相比沈时俗裹得像个肉粽子似的模样,顾流景就简单多了,普普通通的灰色道袍,厚薄度不过是春末会穿的。板板正正地挂在身上,凛冽寒风一起,衣袂飘扬,像雪山中天生地长的俊美仙人。
不过,美人面冷心也硬就是了。
“不对,”冷美人顾流景顶着一张堪比腊月寒冬的冷脸打落沈时俗的剑。
新到手的裂冰剑很轻,不过轻轻一击就从沈时俗的手中脱开,一个回旋,落到顾流景手里,“裂冰剑较平常的剑轻一些,不能将全部的力气都拿来挥剑,你须得学会化力作势,将手上的力用作剑上的力。”
话落,顾流景就拿着双剑中的其中一把舞了起来。生硬地刻在剑谱上的剑法此刻在顾流景手中活灵活现,剑招一气呵成,一招一式流畅地衔接起来,剑起的破空之声不绝于耳。
沈时俗握着双剑中的另外一把,看得目瞪口呆。
雪峰之上有一定的灵力压制,她一个小小的炼气三层在上面挥剑都觉得十分吃力,寒冷之下纵使裂冰剑很轻,她都觉得手腕要断了。
而小师叔,元婴巅峰的修为,受到的灵力压制比她只多不少,天天在上面练就算了。本命剑是一把重得要死的玄铁剑,使惯了重剑,如今竟也能把她的裂冰剑用的这么好。
沈时俗心中升起几分挫败。
果然,宗内的同门说的是对的,她就不适合修仙……
“愣着做什么?”顾流景不知什么时候已将剑法都舞完一遍,收剑朝沈时俗走来,“方才我已经打完一遍,看过了,今后便照着这个来练。若是有不懂的,再来问我。”
“………”
沈时俗点点头,接过剑。
默默算了一下时间,心想等会儿她再拿剑谱看一遍,谁知就听顾流景说:“你打一遍,我看看。”
“…………”
方才她不小心走神片刻,再回头看顾流景都演示到后半部分了。按往常这个时间,顾流景早该下山,她才想着浑水摸鱼,谁知这会儿就要她来。
沈时俗欲哭无泪。
沈时俗后悔莫及。
沈时俗硬着头皮上。
……结果显而易见的挨骂了。
雪峰上没有太阳,只有亮和暗能区分天色。在顾流景严厉的鞭策教导下,她硬是在天黑前把剑法完完全全打了一遍,最后拖
着心力交瘁的疲惫身躯回到半山腰上的水月居。
躺在她柔软暖和的被窝里,沈时俗深深觉得,这才是人该过的生活啊。
伴着屋内燃着的安神香,她缓缓进入梦乡。
月夜无月。
袅袅熏香燃起的崖壁楼台上,黑棋落定,清酒飘香。
“既不愿她下山,为何不直说?”江余慢悠悠地品了品玉盏中新得来的玉松酒,入口微苦,余味清甜,苦后而甘的味道令人回味无穷。
愉悦地眯了眯眼,边品鉴边等待对面的回答。
“…她想去。”顾流景眉头紧锁,眼睛盯着棋盘上的棋局,半晌一子未落。也不知是棋局上的厮杀更让他苦恼,还是江余的问题更困难一些。
江余懒散地屈起一膝,一扬袖,棋子瞬间归位,棋盘空了。
顾流景手里的棋子没了落处。
他道:“小师弟,你说说你,就是太刻板迂腐了。当年沈颜师妹留给你的遗嘱中没有要你一定要照顾那小丫头一辈子吧。可你看看你,半大的少年跑去那鸟不拉屎的半休山整天给那小丫头洗手作羹汤,这我就不说你了。之后呢,照顾了七八年,小丫头也长大了,你还像个老父亲似的舍不得孩子出远门。若不是阿时天赋平平,说不定都没你活得长,我还以为你想留着她给你养老呢。”
顾流景哑言:“………”
江余继续道:“若是你实在不愿她涉险,不如将她送到山脚镇中,做个寻常人。等再长大些了就找个好人家嫁了,虽说说不
了话,但阿时人长得清秀标志,又懂事能干,找个好人家不成问题。”
顾流景垂眸不语:“………”
让沈时俗做个普通人,这件事他不是没有想过。或者说在八年前把沈时俗带回来时,他就打算把沈时俗送到他尘俗的家中,他家境尚可,父母兄长虽严厉,却也不是坏人。看在他的份上,也会好好待她。
可最后为什么没有送走呢。
是因为她阴差阳错成了自己的师侄,或是受师姐所托,又或者是当年那一只小小的手无力地拉住自己的衣摆,明亮的黑眸乞求地看着自己,却因饥饿而逐渐暗淡的场景令他久久不能忘怀,而不敢将她交付给他人。
顾流景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沈时俗说她想下山的时候自己会如此生气,又为什么自己会不愿意她下山…
崖上的百年松木被风吹得沙沙作响,门被拉开又关上,灰衣道袍的青年早已御剑离开,只剩江余一个人对着空空如也的棋盘无语凝噎——
“弟子下山历练应当需要长老带队,恰巧我最近修行滞涩,下山一趟,许能在历练中感悟一二,烦请掌门师兄安排。”顾流景走之前是这样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