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庭餐厅的时候,亚夜正在和侍应生聊天。
几乎是在推开门的前一刻,她就察觉了他的身影。那双褐色眼睛隔着玻璃准确地捕捉到他的视线,带着明亮的快乐眨了眨眼睛。不过接着,她又将注意力还给上一刻对话的人——
她很擅长在说话的时候让别人觉得自己是世界的中心。
正在聊天的对象,大概是在这家餐厅打工的高中生吧。一个齐刘海短发的女孩,看起来很面熟,也许在这边打工一两年了。一方通行分心地想。
理所当然,在过去上百次光顾中,他和对方的对话仅限于餐点的名称。
——看,回来了。
打工的高中生用一种女孩之间聊天时促狭的语气对亚夜说。
那把褐发的少女逗笑了。
这似乎是对话告一段落的信号。
一方通行在她的对面坐下。
她饶有兴趣地盯着他看,也不说话,嘴角带着上扬的弧度。
他没解释自己去干嘛,神野亚夜似乎也没打算问。他完全有可能只是捉弄她,让她匆匆跑过来再把她一个人丢在这里。而她要么是完全没考虑过这个可能性,要么是完全不介意。
好像被人捉弄叫出来不得不翘班是一件很开心的事情一样。
……算了。
“……认识一个短头发的高中生吗?”一方通行开口,才发现自己的声音有些低哑,“……死鱼眼,穿着白大褂。”
“啊啊,”亚夜了然地回应,她正一边摆弄桌上的餐具纸巾,再把菜单递给他,“布束砥信?”
“……谁啊。”
似乎是觉得展示比说明更直观,她点击手机,把屏幕转过来。屏幕上是一份档案照。
是刚才那家伙。
“是妹妹们学习装置程序的设计者。”她说。
“……你朋友吗。”
“今天在医院第一次见。非要说的话,是游华的朋友吧。”她想了想说,“……虽然刚才注意到她了,但我实在不觉得她有什么要跟着我的理由。而且她不是长点上机的学生吗?我以为她的宿舍也在这边。毕竟你也住在这里。”
“那种破烂公寓怎么可能是名门校的宿舍。”
“这样啊。”她支着脑袋,“……她找你麻烦了吗?”
为什么会得到这种结论。
“谁能把我怎么样?”一方通行不耐烦地回答,低头翻菜单。
“嗯——?”亚夜不置可否地拉长了声音,“那就好。”
话语里包含着“虽然我不这么觉得,但不打算发表意见”的意思。
“不过真是个坏孩子呢,居然偷偷跟踪。”她看着桌上的饰花,自言自语嘟嚷着。
“你没立场说这种话吧。”
“诶,我还以为我从跟踪狂的罪名毕业了,”她摆出一副无辜的样子,眨眨眼,“原来没有吗?”
“相比起来你才要恶劣多了。”他故意说。
“怎么这样。大受打击。”她说着这种话,但语气并不失望,不如说完全没当回事,“说起来,虽然你不去学校,但有给你发制服吗?”看吧,下一秒就聊起了其他话题。
“不想穿。”
“啊,真直接。我还挺想看的。”
“别想。”
“唔、”她发出一声闷闷的声音,这时候倒真有点失望了,“……虽然可以理解啦。”
“也没人让你天天穿这个。”
“——这不是想向你证明我是名门校出身的、温和无害好学生吗?”
“你哪里和那些形容词沾边了。”
一方通行说着,看向面前的少女,像挑剔商品那样打量着她。
亚夜无辜地回视,即使是此时此刻,她也坦然大方而没有一丝阴霾。视线没有找到能够吹毛求疵的焦点,最后落在丝带扎成的蝴蝶结上——像礼盒的包装一样完美。
至少她*看起来*确实是个乖巧听话的好学生。
他撇撇嘴,放弃了论证的企图,“……而且要是一套校服就能证明身份,也不需要多模态生物特征识别系统了。”
“那要怎么证明才好,邀请你去雾丘参观可以吗?”
“……雾丘是女校吧。”
“真亏你能知道这种小事。”
“校名上写着。”一方通行说完,停顿了一下,“……初中在那挂靠过。”
“哦,雾丘附属是一般校。”她点头。
真是没意义的话题。
为什么又坐在这里,不知不觉和她说起话来。
或者说,为什么会给她打电话——这家伙是个玩弄言语的惯犯,只要和她对上视线、再开口说话了,事情就会变成现在这样。不想和她扯上关系的话,一开始就不该理会她。
他胡乱点了些什么,合上菜单,完全忘了最开始在说的事情。
抬起头,看到亚夜正把伸着胳膊把玻璃杯推过来,故意趴在桌上看着他。
“咖啡,分一点?”
玻璃杯里是只要来了客人就会端上的冰水,还有大半杯。
“……兑水?”
“美式咖啡不就是咖啡兑水吗?”
“哪有兑这么多的。”
“因为很苦。”
“那就不要喝。”
“分一点嘛。”她用请求替代了争辩。所以说,惯犯。
一方通行拿起易拉罐。少女抬眼,视线追逐着他的动作,那让他不知怎么觉得烦燥,于是故意把剩下的咖啡都倒进她的杯子里。
“啊、”小声的惊呼。
只是惊呼,没有再多的不满。
这家伙是没办法被吓住的,不管用什么手段。不如说,但凡她露出被欺负的样子都是一种表演,迎合别人配合做出他人想要的反应,其中有多少委屈的成分不好说,搞不好还乐在其中。
这家伙的脑袋里肯定有哪根神经接错了。和危机感相关的神经。光是从这点都能看出来她很不妙。
但神野亚夜并不危险——至少对他来说不危险。
不会自己撞得头破血流然后大喊大叫。
也不一定……前面那部分不好说。
亚夜看了他一眼,接着双手捧着杯子,小口小口地品尝那杯寡淡的饮料打发时间。蓬松的褐色长发松散而轻盈,在落日的余辉中轻轻浮起——后知后觉地明白过来,是因为空调的冷气。发稍在橙色的阳光下渡上了一层光晕,看起来像是什么羽毛漂亮的鸟儿。
讨厌地对上了视线,她的脑袋一下子抬起来,露出讨人厌的笑容。
……真是。
“你倒是很悠闲。”
“嗯,最近都过得很悠闲,”她眯着眼睛回答,吹冷气似乎让她觉得很舒服,“除了暑假作业,就没有烦恼的事情了……不过暑假作业也算不上烦恼啦。”
“是吗。”
“啊,虾饼好了——这是什么的酱?喔,谢谢。”她蘸了点塔塔酱,相当认真地品尝。
就这样普普通通地吃完饭,普普通通地走出餐厅。
一方通行看向眼前的街道。视线的一角是那辆车身线条圆润的眼熟面包车。不过车的主人若无其事地走在他身边。
“不是开车来的吗。”
“啊,暴露了?”她声音里没有半点心虚,“早知道就打车了。”
“打车也不是你跟着我的理由。给我回去。”
“真遗憾。”
尽管如此,她还是老老实实地拿出钥匙,坐进驾驶室。意料之中,门刚刚关上,车窗立刻降了下来。亚夜靠在窗沿探出脑袋。
“下次可以换我邀请你吗?”
“首先,”他干巴巴地说,“我没有‘邀请’你,你自己要过来的。”
“是,是,”她一向对这类话语照单全收,完全不反驳,“有什么想去的地方吗?”
“没有。”
“唔、”挫败只持续了半秒,“要是开车的话很方便的,不会遇上找麻烦的人,也可以稍微去远一点的地方……下次我来接你吧?”她重振旗鼓地劝诱。
“所以说了没有。”
“那什么时候想到了和我说?”
……原本要说的嘲讽失去了时机,再说下去才像是输了,他撇撇嘴,头也不回地转身。
“再说吧。”
“嗯。”
走过街角,身后没有传来什么骚乱——理所当然,他排除了这件事发生的可能。
时间还很早,没有什么要做的事,回去看电视吗。
他站在路口等着信号灯,迟迟地听到了引擎的声音……啊,在车里等了一会吗。那家伙的话也不奇怪。事到如今都不会惊讶了。
街上的路灯坏了一个,明明暗暗地闪烁。引擎声远了。
真安静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