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祥

    下午错过的壁球时间安排在了晚上。

    如约而至的雨水沙沙作响。

    那面巨大的两层落地窗外,一簇簇细密的雨线好像花穗,在庭院里穿梭。

    背景音里,还有Elle这段时间每日必听的天气预报。

    港岛湿度爆表,专家提醒大家注意呼吸道及皮肤等问题。居家多除湿,门窗关闭。

    季阅微打了半小时,扭头换梁聿生。

    他一副靠在沙发上的闲散姿势,看上去并不想动,像极了电影那会窝沙发打盹。

    区别是他睁着眼睛。

    他在很认真地看她打球。像在记什么要点。

    总之,季阅微转头看向他之前,梁聿生始终一副思考的模样。

    Elle上楼敲季阅微房门的时候同他说,这个年纪的女生心思是很细腻的,到时候梁先生什么都不要说。尤其你还是男生。男生更要闭嘴。Elle言之凿凿。梁聿生深以为然。

    他确实一直在闭嘴。转念又觉得,女孩子要是不开心了,重要的难道不是讨女孩子开心?虽然从小到大他没干过这事——同龄人里他一副“少爷”做派,说不上心高气傲,只是有些习惯。但何映真的偶像剧他是看过几集的。

    季阅微喘着气,对上梁聿生视线,有点摸不着头脑。

    她打得还是很沉浸的。一度心无旁骛。

    时间长了,接发球变得机械,但在稍微偏转的弧度里,那一点掐住失控的掌控感还是很令人兴奋的。

    渐渐地,垒砌的情绪如同沙块,伴随汗水一点点塌陷。

    所以当季阅微去看梁聿生,她心里头是什么也没想的。

    她握着球拍,站定着朝他望。

    梁聿生仿佛被强制开机,终于慢吞吞站了起来。

    “正反手直线打得不错。”

    站在季阅微面前,接过球拍他对她说。

    季阅微低头看自己的手腕,上面套着前两天梁聿生给她找来的护腕,黑色的一副,应该是梁聿生自己用的。他没戴。不过这几天打下来,也许是场地所限,很多时候他自己打得并不上心,估计只是想动动脚。

    “要不要比赛?”

    发出去两个球,玩似的用另一手接住,他突发奇想叫住准备上楼的季阅微。

    他指着那面唯一的“壁球墙”对季阅微说:“我发你接,你发我接——谁没接到谁输。”

    季阅微扶着楼梯,没下来。

    她当然不觉得梁聿生会以大欺小,但这个游戏她本来也不熟,明面上她是输定的。

    “下来吧。你肯定赢。”梁聿生笑。

    季阅微:“......”

    他并没有觉得有任何问题。

    仿佛这个游戏的名字就叫:《季阅微一定赢》。

    之后半个多小时,在Elle的好奇围观下,季阅微一直在接球。

    她一度怀疑梁聿生是不是给球下了蛊,怎么她抬手就能接到,还接得无比顺畅。

    ——季阅微赢麻了。

    说不开心是假的。

    尤其在Elle的吹捧下。季阅微脸都红了。

    Elle十分夸张,夸她是天才,这才几天,就能接得这么好,以后肯定能上电视。

    梁聿生乐得手抖,拍子差点没握稳。

    足足打了一个半小时的季阅微筋疲力尽地回到房间。

    躺在床上,脑子被持续的胜利冲刷着,脑电波嗡嗡作响。

    季阅微闭着眼忍不住乐出声。

    那晚是她来这里后,睡得最香的一个晚上。

    当然不排除是累的。

    盘旋在港岛上空的热带气旋终于有了移动迹象。

    接下来两天,交通恢复,新闻也不再实时播送。只是航班依旧紧缩,尤其是从香港出发的国际航班。

    电话里,何映真说起这事,建议梁聿生要不从北京出发。

    梁聿生显得不是那么着急。也许是曹霄透露的比赛时间足够充裕,崔予铭带队的试验数据虽然进展缓慢,但也能看到一点成效。

    香港的时间里,他眼不见心不烦,视频会议冷场次数都少了大半。

    MILE高层私群里说他在香港怡心养性,脾气好了不少,说话也不咄咄逼人了,有种“慈祥的面目”——

    不知道的以为他在香港生了孩子。如果梁聿生再晚些回去。

    台风撤退后的第一个晴天。

    空气依旧湿漉漉。

    阳光里却有种蓬勃的热意。山顶上的风分外舒适。

    林里绿浪松动,蔚蓝荡漾,脱去狂风暴雨的重量,海水的气息变得轻盈。

    梁聿生一大早开车带季阅微去了专门的壁球馆。

    昨晚定好的行程。那个时候,他站在二楼看着楼下练习壁球的季阅微,半晌没出声,忽然就这么决定了。

    又说后天一早回英国,时间有点赶,希望季阅微能抽出半天的学习时间。

    季阅微仰面看他,点了点头。

    他们在中环一家会员制壁球馆先是围观了一个半小时的业余壁球赛,然后又打了一小时。

    季阅微有种被迫刷题的感觉。

    效果是很好的。

    相比别墅过于休闲和随意的场地,正式的训练场和相对客观的比赛,有利于梁聿生将一些规则和技巧讲得更清楚。

    梁聿生再次发现季阅微的领悟力有多强。

    只要他说一遍或者示范一遍,她就能做得非常好。粤语是,壁球也是——季阅微现在的正反手直线接发球动作,标准得和他这个老手差不多。尽管这是在家练出来的。

    莫名地,梁聿生体会到了经典武侠小说里才会有的师徒模式。

    虽然自己这个做师父的,只会教教边角料,但这个徒弟不一般。他与有荣焉。

    季阅微不知道梁聿生在想什么。

    她只是忽然意识到一件事,在梁聿生的絮絮叨叨里,她发现他对自己的弱点和强项看得一清二楚,甚至接球的时候哪只脚习惯性多跨半步,他都能指出来。

    他对她说:“你这样,如果碰上细心的对手,是很难吃到球的。一旦清楚你这个习惯,得分的主动权就掌握在对方手里了......”

    ——所以《季阅微一定赢》是为她量身定做的喂球游戏。

    不过,这个习惯季阅微一直没改。在和梁聿生打球的时候。

    等这样一种心照不宣彼此渐渐明白,那也是很久之后的事了。

    结束,梁聿生问季阅微中午想吃什么。季阅微摇头,她有点累,说都好。梁聿生就没再问她,拿出手机自己搜了一会。

    他出的汗比她多。台风过境的一周多里,头一回打得尽兴。他整个人都有些舒展。

    季阅微坐在他身边,注视他查看手机。

    他的手腕很粗,手指骨节的形状也硬,低着头,漆黑眉宇被汗水浸湿,清晰锋利。眼神是很专注的,目光里有种思索的痕迹——季阅微早就发现了,一旦他思考什么,表情都会变得严肃,说白了就是凶。

    运动衣宽松,依然能看出他宽阔肩膀和结实背肌的轮廓,离得近了,还能感受到他未及收敛的压迫和力量。

    季阅微收回视线,若无其事往一旁看。

    在她成长的岁月里,接触的多是同龄的男生。

    他们大都自命不凡、幼稚轻浮,毫无礼貌,对于某项运动技能的掌握更是浮夸到极点。

    季阅微也忍不住思索,人和人之间,差别怎么能这么大。

    替换的衣服也是一早就带出门的。

    订好餐厅,梁聿生拉她起来,叮嘱季阅微洗好澡直接去门口等他,不要乱跑。

    季阅微点点头,转身就要按照指示标志走,又被梁聿生叫住。

    他看她的眼神有种十分的不放心。他的视线甚至朝周围环顾了圈。

    季阅微愣住。梁聿生好像恨不得临时让Elle来一趟,要不就是笃定了这个地方会冒出怪兽。

    最后,他联系了这边一位女性教练,麻烦人家跟着季阅微去洗澡换衣服,才算完。

    回到车里,季阅微系好安全带,梁聿生忽然递来一张名片。

    他说:“以后过来,联系许小姐。我和她说过了,她会照顾你的。”

    季阅微不是很明白。她拿着名片,看着梁聿生,慢慢地,又有点反应过来。

    她对梁聿生说:“我没时间......”

    梁聿生就笑着摇了摇头。

    车子缓慢开出去。

    难得的晴天,路上有些拥堵。

    视野尽头,海平面的颜色比早上亮了些,好像一小块蓝色水晶。

    梁聿生对季阅微说:“不运动是长不到一米七的。妹妹。”

    季阅微:“......”

    过了会,她对他说:“我可以跑步。”

    她的心思很简单。梁聿生目视前方,安慰道:“壁球很适合你。”

    “一个人,想怎么打就怎么打。你打得也很好。”

    季阅微感受到一种极其微妙的包容。

    她感觉自己是被看穿的。

    但这种看穿没有带来任何不适,相反,季阅微感到无比安全。

    她有一会没说话。再次开口,连她自己都没察觉语气的变化。

    听起来是很小心的,但这种小心并不来自任何负面感受,她的小心是因为她不想打破这片属于她的安全区。

    她捏着名片,上面是一位叫“许嘉文”的教练,季阅微低声对梁聿生说:“你是想让我成为运动员吗?”

    梁聿生笑起来。他没有回她什么。

    季阅微听着他淡淡的笑声,觉得这是个很好的话题结束点。

    这个时候,两人之间的交流已经掺杂大量粤语。

    自然而然的过程,等季阅微反应过来,也是很久之后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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