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笋

    六月份的港岛空气里总是弥漫着雨气。

    云雾压得低,阳光层层稀释,变得灰扑扑。

    司机将车停在培华高中门口。车门一开,热浪扑面。

    已经有人等在不远处。何映真还未下车就隔着车窗同她招手。

    季一陶撑起遮阳伞,何映真笑着瞥他,眼波脉脉,道了声多谢。季一陶很是受用,跟得愈发殷勤。

    等待的女人四十上下,保养得宜,一身浅驼色西装干练又精明。她戴着副无框眼镜,同何映真拥抱寒暄的间隙里,已经将季一陶季阅微上上下下打量了番。季一陶的目光全在何映真身上,没注意这个女人的视线。季阅微同她对视上的时候,发现她朝自己微微一笑。

    这样细小的善意令季阅微不知所措。回过神来,察觉自己的笑容展露得有些晚,季阅微感到些许不好意思。

    后来,在这个女人的称呼里,季阅微找到了一点原因。她同何映真一样,叫自己“小阅”。

    茂盛簇拥的绿植和爬满墙壁的藤蔓都在昭示这所名校的历史底蕴。

    楼层普遍不高,教学楼也不过六层。进入主楼后,电梯上行到三层,四面八方围拢来的冷气,混合两面墙壁上的中英文海报和嵌入其中的奖杯,又将这座名校拉入了现代的氛围里。

    一路上,何映真叫她“仪姿”。两人一口粤语熟练交谈,季一陶偶尔应几句。只是说得不大标准。何映真打趣他的发音,扭头对好友道:“我跟他讲要好好学,也好带带小阅,他跟我讲,说粤语歌唱得好听,你说牛头不对马嘴吧......”

    进入办公室前,季阅微在校董事成员的展示栏里看到了为首的“温仪姿”。

    季阅微将滨南十五中前两年的成绩单,还有最近一些大考的语数英试卷都带了来。

    温仪姿问起她的小学和初中,季一陶说小学是在宜省上的,初中搬到了北边的陵市,陵市的资仁五中,都是好学校。

    “那小学是在常宁附小读的?”温仪姿想了想,只想起宜省这一所重点学校。

    季一陶叹了口气:“本来是常宁附小。后来......我要去陶江待几年,就在陶江小学念的剩下的五六年级——”

    温仪姿看上去有点不忍,她翻阅手里的成绩单,对一旁拿着新生入学指导手册的何映真说:“能有这样的成绩,真是不容易。”

    季一陶道出一口粤语:“是呀是呀......”

    温仪姿朝始终默不作声的季阅微看去。

    下车到现在,这个小姑娘跟在大人身后不声不响。

    一双眸子酷似寒星,眉眼英气,鼻梁秀挺,有种坚毅的韧劲。垂下眼,乌黑浓密的眼睫才带出几分柔软纤细的气质。

    校门口见到的第一眼,温仪姿就知道这个女孩是学习上的好苗子。

    她做这行快二十年,什么样的学生没见过。吊儿郎当的、恭恭敬敬的、表面一套背后一套、学着大人做事的,或者小聪明一大堆,学习上应付来应付去的。还有一类,在培华也十分常见,因为成绩突出就将什么都不放心上、随心所欲的优等生。

    季阅微不属于这其中任何一类。

    温仪姿在她身上看到一种隐忍。因为习惯了什么事情都藏心里,习惯了遇事先克制自己的情绪,十八岁的季阅微已经有了大人身上才会表露的这种神态。温仪姿不清楚过往那些堪比颠沛的求学岁月给季阅微带来了什么。现在,她的这种隐忍让她习惯性蛰伏,屏气凝神,一点点吸收——

    温仪姿想,她会像雨后漫生的春笋,等有能力掌握一切的时候,定会大放光彩。

    还有一股冲劲。

    只是太细微了。

    温仪姿想,季阅微过去接触的老师应该有发现她身上的这股冲劲。

    就像她手上拿的这份高二学业评价,是一位叫江英菲的老师写的,她说季阅微数学能力突出,物理极其优异,希望老师用心栽培,不要辜负。

    季阅微应该也是清楚自己是有多聪明的,只是频繁地转学、频繁地接触陌生的地方、陌生的人和事,她的这股冲劲缩了起来,这个时候,面对生疏的教育体系,忐忑与不安占据了她的全部内心。

    想到这里,温仪姿叫她上前,对沉默不语的季阅微说:“培华很期待你的加入。”

    “我相信,一年后,你会考上G大的。”

    “真的?!”比季阅微先一步反应的是季一陶。

    他欣喜万分,露出一种与有荣焉的骄傲之色。何映真也十分高兴,手伸来握住季阅微冰凉的手腕。

    初见就得到这样高的评价,是季阅微从未遇到过的。

    当初她转学到滨南十五中,因为缺了半学期课程,也是同样的场景,她站在教导主任面前,听季一陶保证又保证、承诺又承诺——如果季阅微赶不上高一课程,一学期后只能转走。十五中是滨南的种子高中,有升学率要求,底子特别差的学生入学是很吃力的。

    那个时候,季一陶应该是对她有愧疚的。

    因为他的疏忽和事业上带来的某种逃避心态,那一阵,他对季阅微的很多事都不是很上心。不过说起来,从小到大,他就没在季阅微身上付诸过比画画还多的心血。

    作为一个父亲,他很失败。这是季一陶亲口承认的。就在季阅微成功升入十五中高二的那个暑假。为此,他破天荒地狠下心,卖掉了自己珍藏的老师的一幅画,带着她来了趟香港。也是那次旅行,他遇到了何映真。

    回去的时候天色还早。

    司机载着季一陶和何映真前往晚餐的宴厅,季阅微在培华校园逛了逛。

    培华这两年的大考卷子和整整两大摞的课程资料,温仪姿说过两天会邮寄到家,她叮嘱季阅微,一定要在八月中旬的入学考试之前看完。另外,她还让季阅微留了个邮箱地址,以便联系。

    校园里漫无目的了半小时,季阅微真正意识到一件事,就是培华的全英文授课。虽然来之前她就了解了香港大部分高中的英文授课,这段时间也一直在恶补,但当真的站在教室后面听某个叫威尔的老师抑扬顿挫的英文里忽然就夹杂了几个粤语,她还是有些微的崩溃。

    所幸这个时代,学习一门语言不算什么太难的事。

    回去的时候,地铁途径G大,她跟着人流一起走出B口。

    日落余晖已经铺满天际,紫粉色的一片,绚烂无比,映照着这个熙熙攘攘的国际都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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