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得最近的一家医馆,坐馆的是个老大夫。抖着两撇胡子给姜黄把了脉,又左瞧右瞧看了她好一阵儿,方才提笔落纸,絮絮叨叨说了半天伤情,末了把方子递给站在一边的穆如。
“注意着些,她伤得不轻,且得补养一阵子。尤其是左膝上的伤,不养好要留病根儿的。千万仔细,别心疼银子!”
孟嘉在一边应道:“您说得是,别的都在其次,只要治好伤就行。”
“这话还算达理。”老大夫摸了摸胡子,瞄了一眼还在替一边的女子裹手伤的年轻人,清了清嗓子,“行了,那么点儿伤,擦了半天又包了半天,我说人姑娘家都没叫疼,你一个大男人怎么眉头拧得跟麻线似的!都走吧,我这儿要打烊了。”
华纾还没说什么,孟嘉怕他不高兴,忙先讪笑道:“回,我们这就回。”
出门时,老大夫还特意叮嘱:“这姑娘膝盖上有伤,能不走路就别让她走路了!”
……那只能辛苦穆如了。
华纾出门办事,是在回来的路上遇见这场闹剧的。车厢里四个人,姜黄握着手里的东西一言不发,穆如更是沉默寡言,饶是孟嘉想多少两句缓解尴尬,也在华纾的目光下把话咽了回去。
还好路不长。
下车时,穆如先跳下去,片刻之后,又回身来接姜黄,华纾却发话道:“换个人送她回去即可。”
穆如愣怔一下,立刻垂首应命:“是。”
孟嘉侧目看了华纾一眼。
难道他对姜黄的成见已经深到了如此地步,连身边人都不许和她多接触?
思量之间,姜黄已被人接了下去,有人打起车帘,孟嘉探出车厢,却见龙彦温柔浅笑,已在外头候立。孟嘉还没来得及说话,先被拽了回去。
“这是做什么?”孟嘉纳闷地转头看华纾,笑道,“到家了呀!”
华纾道:“右手有伤,我先下去接着你。”
“这又何——”话音未落,华纾已经转过她去,轻身跃下,回头接她。
孟嘉笑笑,果然顺着他胳膊下去。
进门后,孟嘉惦念着姜黄今天的异常行状,放心不下,遂道要先去看看,出乎意料的是,华纾竟同意得很爽快。
姜黄的住处和寻常婢女不同,是龙彦着意拨出来的一处小院,府里也就龙彦和她各独有这么一处。孟嘉走到姜黄的住处,见里面灯火明亮,有丫头正在服侍她擦脸洗漱。只是奇怪的是,她左手手心里似乎握着什么东西,一直不曾放开。直到擦手时,那东西才在左右两手间倒了一下,像是块玉。
想必是今夜那个所谓的彩头了。
孟嘉在外面站了一会儿,到伺候的丫头端了铜盆出来,孟嘉才招了招手,吩咐她去外头略守一会儿,无事不许人来打扰,才举步进门去了。
姜黄手里握着那块玉,两只眼睛却紧紧地盯着孟嘉,似乎是惶惑,又似乎是忧伤,像一个无辜的孩子,受了伤,却连疼也不会喊。
“你一向对这些东西不上心的,今天这么拼命,总得有个缘故。”孟嘉坐下来,“能讲给我听一听吗?”
姜黄低下头,摊开掌心,那上头赫然是一只莹润的雪翠貔貅。雕工精细,却只有两个指节大小。
“这是……我姐姐的东西。”
“是你说过的……姐姐?”孟嘉惊讶道,“可是,你上去前连这东西是什么模样都没看细,怎么断定它是你姐姐的?”
“起初我看不真,只想拿到它。到了台上,我又细细瞧过,它和我姐姐那只从小佩戴的坠子一模一样,这天下绝不会有如此分毫不差的翠玉,它一定是我姐姐那一只!我虽然不知道它为什么会出现在街头,但既然瞧见了,就一定要拿回来。”
孟嘉指指她手里的玉:“这东西就这么重要,让你连命也不顾了?”
姜黄低着头,缓缓道:“这是……她留下的最后一样东西了。”
孟嘉摇摇头:“她要是知道你为了这东西这么拼命,不知道是高兴多一点,还是心疼多一点。”
姜黄沉默一阵,才道:“我累了。”
“歇着吧。”孟嘉站起身来,“有什么话明天再说。想着点儿自己的伤,有什么事就叫人,别逞强,把伤养好了比什么都要紧。”
姜黄“嗯”了一声,犹自看着手里的东西出神。
孟嘉出门不久,就发现外头起了风,柳丝长摇,掩映卵石小路尽头六角亭中的人影。
孟嘉进亭中,笑道:“不是让你先回去吗?怎么坐到了这里?”
华纾背靠着檐柱,冲她招招手,含笑道:“过来。”
孟嘉依言走到他身前,又被拉坐在他怀里,长臂连袖子将她裹得严实,顿时连夜风也隔绝。
“我真是离不开你了。”华纾闭着眼睛,埋首在面前女子的颈窝里,露出了难得的疲态,“哪怕是这么几步。”
孟嘉摸着他的头发:“怎么了?不是说今天下午去见代世子了?可是有什么不快发生?”
“他想借局势之变回吴地去。”
坦白而言,代罗和赵缁的处境极其相似,连选择的路子都如出一辙。赵缁想借定王的威风接他爹的位子,代罗自然也想到了这条路。甚至,他比赵缁想到的更早。
“没这么简单。赵缁成不了事,是因为他把自己全副身家连同性命全押给了定王,即使有一天真的回到魏博,也会被定王掏空家底。代罗不同,他在京城颇有根基,上下人际不成问题,现下只缺一个让定王动心的砝码。”
“你想帮他?”
“是。”华纾闭上眼睛,“小时候,母亲常说,她和姨母情谊深厚,姨母去时,他也不过比我大了两岁。我被放到吴王那里寄养时,我们也着实亲近过几年。他走到今天不容易,吴王对不住他,他想回吴地拿回他该拿的,我应该帮他。”
“既然想好了,怎么还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孟嘉话音一顿,“担心有什么意外,还是不知道该怎么帮他?”
华纾和她稍稍拉开一段距离,低声道:“从前行事不知忧虑为何意,现在却不同了,我确实是怕……每一步落下都要思量再思量,我什么都不怕,唯独怕连累了你。”
孟嘉抚摸着他的脸,轻笑道:“这么说,我还真成了你的拖累?”
华纾抬眼:“你以为我这么想?”
“没有没有……”孟嘉知道玩笑不可开过了,遂清清嗓子,正色道,“不过,这么想也无妨,能被我拖一拖,也算你有福分了!”
华纾向她唇上轻轻咬了一下,无奈道:“以后不许再开这样的玩笑。”
“好,那我不开玩笑。”孟嘉搂着他的脖子,馨香的气息轻柔地洒在对方唇上,“想做什么,就放手去做,莫待来日追悔。”
雪白和藕荷交缠在柳影月光之中,自成一道绝色。
第二天,孟嘉接到底下人传话,姜黄要见她。孟嘉一早到时,姜黄正坐在廊下,没束起头发,披了件薄衫。
两人甫一相见,姜黄便道:“我要南下。”
“何处?”
“湘东。”
“为什么?”
姜黄摊开手,露出里面的玉坠:“她死前曾说过,想有一天再回家去看看。”
孟嘉疑惑:“家?”
姜黄拿过腿边的剑,向她示意:“还记得你说过的那个传闻吗?这就是那把行云剑。”
——行云??
!!!!!
初时孟嘉还没想起来,细细一思索,她想起来了,去优县办差那趟路上,她的确向姜黄提起过从秋筠那里听来的一桩轶闻。
她当时真就只是想起那么一个故事,随口那么一说,聊解旅途无聊罢了。
谁想到是真的啊!!!
孟嘉震惊之际,姜黄已抚摸着剑鞘开口:“它本属于我爹,那年我家遇难,我和姐姐贪玩,出门忘了时辰,回家回得晚,逃过一劫。后来想到外地求亲,在鸾州遇见了殿下,就一同进了公主府。我姐姐天生有心疾,练不得武,我却在此道上颇有些缘分。后来,我们都长大了,她在府里为殿下料理府事,我负责办外差。也许是厌倦了整日在府里的日子,我回去见她时,她便不止一次地说过,想有一天能回家去看看。”
“我办一趟外差时,她突发心疾去世。天气热,尸身放不住,等不到我回去就葬了。”姜黄语气淡漠,听不出伤心,“也好,总比半死不活强得多。”
孟嘉讪讪道:“你姐姐她……叫什么名字?”
“姜觅。”
孟嘉想了想,道:“你想去,我不拦着,只是有一条,现在不行,须得将你这一身伤养好了,到那时候再走,也让人放心些。”
姜黄点头,抿抿唇,道:“谢谢。”
“谢什么?”
“你肯放我走。”
孟嘉上前,拍拍她的肩,笑道:“腿长在你身上,你想走,别说我拦不住,就是殿下,恐怕也拦不住。”
姜黄默然,陡然想起了什么,手探到腰间,摸出了一颗晶莹剔透的珠子,递到孟嘉面前:“这个给你。”
“给我啊?”孟嘉眨眨眼,接过那颗魄珠,在阳光下一照,斑斓闪光,“确实漂亮,多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