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纾见到孟嘉回来,十分高兴,拉着她瞧个不住,嘟囔道:“好像又瘦了……”
孟嘉清清嗓子,笑道:“你眼力就那么好?这才几天就看得出我胖了瘦了?”
华纾道:“想当然尔。我这几天想你……和咱们的孩子,吃不下饭去,想来你胃口自然也不好,当然瘦了。”半说半笑两句,又搂着妻子,轻轻道,“回来了就好。”
孟嘉听他话里带着些委屈似的,遂安慰道:“没事,我在哪里都知道保重自己,在宫里还常要多添半碗饭呢!哪里不好了?”
此时秋末冬初,天已有冷意,华纾携了她手进房,吩咐多加炭火。房里不多时暖融融的催人瞌睡,孟嘉有孕以来尤其嗜睡,在宫里却总是眠浅易醒,回到家里,遂先拥着香衾好好地补了一觉,再作其他计较。
华纾看着她睡下,在床边坐了一会儿,起身到纱帘外的长案上研墨。但听一声细响,辛雨蹑手蹑脚进来,跪下身来,指指外头。华纾明意,点了头。辛雨遂起身出去。过了有一炷香的时候,才推门回来,手里握着一条绣绢。
孟嘉这一觉睡了两个时辰,听见外头仍是静悄悄的,她赤足下床,踩在地上,才发现地上已然换作一张丝毯,柔软温暖,织就榴开百子纹样。信步而去,一丝声响也无,挑开帘子,只见华纾坐在案前画画。
“画些什么?”孟嘉好奇地走过去,瞧见纸上褐枝绿叶红骨朵,是一枝海棠花。她怎么看,怎么觉得眼熟,似乎在哪里见过。
见她怔愣,华纾沾了半干的墨汁,在那画上搅了搅,好好的一枝娇花顿时糊成一团,不成个样子。
孟嘉一愣:“画得很好呀,为何抹去?”
华纾搁笔,把手里的画纸团成一团,往炭盆里一丢:“画好,作画的人却不好!”
孟嘉:……
“哪里不好了?生的哪门子闷气。”孟嘉摇摇头,无奈地走到案后,被华纾拉着坐在身畔,只好一手展纸换笔,另画了一枝,向他道,“这个好不好?”
华纾没答,孟嘉遂径直问道:“这是谁给了你气受?有什么不顺心的?”
华纾仍旧不答。
孟嘉用手里的笔在他鼻尖上点了点,正色道:“刚回来就给我脸色看,向来是我得罪了你了?要是看见我心里过不去,我即刻还回宫去!”说着,便要站起身来,几乎是意料之中,被按着肩起不来。
她用了力,华纾怕用力伤到她,只得慢慢地收了力,随着她站起身来。犹豫片刻,从桌案另一侧拿过一块雪白的帕子,递给孟嘉。
孟嘉疑惑地接过,抖开,见雪白的丝绢上一角绣了一枝海棠花,和方才华纾所画的几乎是一模一样。
“这……”
“有人送到府门,要交给你的。”华纾看着她,“是谁?”
孟嘉想了又想,仔细看上头的针法,半晌,恍然大悟:“宓子容!他袖边上曾绣过这么一枝,活灵活现,针线技巧也不错。”言罢,陡见华纾的脸色黑了下来,心下了然,忙拉住他的袖子,轻轻晃了晃,笑嘻嘻道,“别气啦!你知道,他不可能有……你想的那个意思的。”
罗帕寄相思,横也思,竖也思。这么暧昧的东西,依照华纾的性子,不打翻醋坛子就怪了。
华纾冷哼一声,不屑道:“他倒是敢!”随即从孟嘉手里掣过那条帕子,欲投进炭火里,“送什么不好送这个!”
孟嘉忙拉住他夺了回来,急道:“别丢,许是他要借此传什么讯息来!”
华纾没丢,却也没给她,扬起手来,却吻了一下踮脚去够的孟嘉侧脸。孟嘉脸色染上薄红,哼了一声,转过脸去:“我不要了!”
华纾叹道:“放心吧,我已反复查看过,并没什么特别的地方。”
孟嘉这才突然回身,眼疾手快地扯过那方帕子,坐下来反复查看,果然看不出什么异常。心里不禁疑惑起来,难道是宓子容有什么话,要找她面叙?会不会跟当初他所喊的“冤枉”二字有关?若是如此,怎么明明已经按下不表,偏偏要在这个时候重新提起呢?
万般不解,只有见到了那一人才能有答案。
天色将晚时,宓洮被请进了淮南王世子府。孟嘉想到宓洮要说的话也许关乎隐秘,遂不仅支开了华纾,连附近的仆从侍女也一并遣走了。
宓洮见了她,笑道:“孟大人,别来无恙。”
孟嘉见他俊美容颜略带憔悴,眉宇间似有难纾之愁情,微笑道:“别来各自安好,只是不解你送那块儿海棠帕子来府,有何深意?可是和碧尹遇上了什么解不了的烦难?”
宓洮道:“和她无关,是我一位故人的私事。”
孟嘉指指座位:“坐下说吧。”
宓洮点头,两人落座。他沉默了一会儿,才道:“在说此事之前,我能否先问大人一个问题?”
“你问便是,只怕我未必能答。”
宓洮笑道:“大人可相信鬼神之说?”
猜不透为什么会有此一问,孟嘉有些惊愕,随即坦然道:“身后之事不敢妄言,但人活一世,于此虚幻之事有些敬畏之心,总不为一件坏事。”
宓洮道:“我有一故人,常读佛经,经书上说有三千大千世界,要是在以前,我是从不信这些的。只是经一些变故,不得不信了。”
孟嘉好奇道:“是什么变故?”
宓洮默了一默,笑道:“我要是说了,请大人先别把我当做妖怪或是疯子。”他的笑不大自然,声音带着微微的颤抖。
孟嘉瞧着他眼睛里漫上哀伤,便知有异常内情,念起一向淡漠的秋筠对此人的不寻常态度来,她倒着实对此人有两分兴趣。从前为着种种因由,许多事他不说,她亦不便问,只能静候时机。今次想来他以为时机已到,既然有心剖白,正好一解她心中疑虑,遂道:“直言不妨。”
宓洮搬起绣墩挪到了门边,倚着门框,双手环胸,看向外头的竹影,轻缓道:“以前……大概是二十年前吧……我刚来到这里,这儿的一切跟我的家乡都差得太多。在我的家乡,人不分贵贱,业无论高低,平宁安乐,几乎人人都能饱食暖衣,没有人冻死饿死,大家都能快快乐乐地生活,自由地追求自己所想要的一切,成为想要成为的人。”
孟嘉瞪大了眼睛,左思右想,也并没有想出东西南北有一个如是所在。若是泽国境内,地方官有如此政绩,岂有不流播四海的道理?若是异族之地,只怕早为同族争抢剽掠,万万谈不上平宁安乐。若说是西域或海外之地,而宓洮又全然不像胡人,这……
“大人觉得很奇怪吧?我跟阿尹说起的时候,她也是一副见了鬼的样子。”宓洮唇角扬起一个嘲讽的笑,“我来到这里的时候,这具身子才六岁,没有爹也没有娘,醒来就是一身破烂地躺平在大街上,一睁眼,全世界没有一个人跟我有关系。一开始我以为是做梦呢,后来不得已下认清现实……我又想六岁也无妨,只要有门手艺,还愁要不来饭吗?哈哈……”
那谑笑里饱含伤情,昭示着曾经的那段经历给记忆造成的疤痕是如何狰狞可怖。他既然已自己又揭开了一遍,旁人实在没有必要再接着往伤口上面撒盐。
孟嘉静静地看着他,按下心头的疑惑,略去了那段未必重要的过往,按照自己的猜度,淡然道:“然后呢?你是怎么进浣月楼的?”
宓洮转过脸来瞧着她,素日明媚温热的双瞳间全无了惯于点染的淡淡风情,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冷冷的光彩:“因为有一个于我很重要的人,被送进了楼里。”
孟嘉诧异道:“等等,你方才不是说,已经没有什么人和你有关系了?”
宓洮笑道:“天下的事总是在变,我只是说刚到这里时举目无亲亦无友,而那个人是我醒来后亲自结识,我既受过人家的好处,自然算是有些薄谊了。”
孟嘉点点头:“继续说。”
“他姓秋,单名一个铭字。我第一次见着他时,他是一家歌舞坊里的僮仆,在二楼上伺候姑娘洗脸,瞧见我在楼下将行饿死,一时发善心,从姑娘的早点里摸了只肉包子袖了,偷空扔给了我。我那时已饿了有四天,吃得急,噎个半死,他就回屋去端冷茶,结果被姑娘看见了,隔着窗户一顿好骂。”
“我当时就觉得这儿的人真不近人情,为了一只包子,就能对一个小孩儿说出那么难听恶毒的话来!我气愤愤的,自然暗地里还了她许多坏话,秋铭听了,就说,‘你别怪纤纤姐,她昨夜练新舞,只睡了一个时辰,难免易怒。偏生今天我没伺候好,洗脸水打热了两分,惹得她不开心,骂两句也是应该的’,不瞒你说,看着他一本正经地说出那些体贴人的话来,我当时真是脑子进水了,竟觉得这人真正已是饱受荼毒,奴性太深,无药可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