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连三天给我送吃的,被坊里的人瞧见了,或笑或骂,总要尖刺几句。我知这样长久下去不是办法,遂在第三天上对他说:‘你们这里有什么杂工可做么?我帮你干活,不白吃你的。’他笑说:‘你这么小,又瘦成这样,一桶水也拎不动的。好在人小吃得也少,不用担心吃垮了我。’”边说边回忆,想到此处,宓洮笑了笑,“其实他自己才有多大?日子过得也不容易,再拖拉着一个小叫花,恐怕一月里的几个点心钱也剩不下了。”
孟嘉道:“饶是如此,他仍愿救你助你,实在难得。后来,你就一直靠他帮助长大?”
宓洮笑道:“算是吧,后来,坊里的梨绣姑娘最为珍爱的一件舞衣刮毁,我撺掇着秋铭把那残衣偷了出来,以彩绣补上了缺处,梨绣姑娘很高兴,坊主看我手艺不错,就把我留在了坊里,专替姑娘们刺绣衣裙。过了大半年,我在附近的歌舞坊也算小有名气,便把他从坊主手里讨了来打下手,此后日子自然也就不难过了。后来,我有了积蓄,跟他说:‘我看上了西市一家铺面,等它黄了,便借贷买下,做布料生意。到时候顺手便将你赎了出来,给爷做小伙计兼任掌柜。’他很高兴,于是我们俩就整日掰着指头算,时常讨论那家铺子什么时候能黄。”
饶是不合时宜,两人也同时笑了出来。
笑够了,孟嘉道:“后来呢?真的黄了?”
宓洮抹掉笑出来的泪花,嘴角兀自放不下来:“自然,我若不是看它半死不活的模样,也不会把希望寄托在它身上了。”
“我们打算了半年多,那家铺子的老板着实撑不住了,他似乎老家有什么急事待办,着急把铺面出手,当时我把手里的私房拿出来,倒也不用借贷了,立马就可以拿下。虽有几家也看中了,不过老板看着我们时常光顾,竟大为感动,二话不说就让给了我们。就不知是否为承诺之后又有谁向他开了个好价,老板虽没反悔,签契书时总皱着眉头犹犹豫豫的,看了我和秋铭几百遍,最后摇摇头,才利索地把手印按上了。”
说到这里,院外想起了一声女子喊叫,听着仿佛是龙彦:“大人,奴有句话,要请大人示下。”
孟嘉站起身来,向宓洮一点头,到院门一看,果然是龙彦,遂道:“什么事?”
龙彦道:“姜黄姑娘回来了,她说带了一样重要物事,要尽快面呈于您。”
这么快?
孟嘉道:“先给她洗尘接风,安顿她歇下,有什么话明天再说。”
龙彦应了退去。孟嘉转身回来,向宓洮道:“接着说吧。”
宓洮笑道:“可否请问一句,什么事要龙彦姑娘这般急切地来请示?”
“姜黄方至。”孟嘉淡淡一笑,“我放了她去南方探亲,谁知道这个傻丫头连福也不会享,才回家没几天就慌着赶回来。”
宓洮道:“原来是她,若再见时,必要问问她家乡的山水好是不好,若说不好呢,她又这么迢迢地回去。若说好呢,岂有不贪恋故景,偏这么急三火四地跑回来找你的?这一问,必然好好地噎她一下子。”
孟嘉笑笑:“想山川风物多相似,故景不如故人亲。她在京中的故人多的是,也不止是惦记我。”
宓洮一身怅惘涌上心头,怔怔道:“是么?”想了一阵,却又自己笑道,“是的……我们方才说到哪里?”
孟嘉道:“签契书。”
“不错。”宓洮接着道,“以前我听说过一个道理,叫做‘事缓则圆’,初听不解,后来明白了。慌里慌张能办成的事,多半都要小心些。”
孟嘉奇道:“莫非中间出了什么岔子?签过契书还能反悔不成?”
宓洮摇摇头:“便是不能反悔,才叫人着恼。订约时讲好是一百二十七两,但不知道为什么,后来却变成了三百八十五两。白纸黑字抵赖不得,凭空多出两倍有余,饶是我再多积存两年,也拿不出来,这自然就糟了。”
孟嘉不解:“那又是为什么?便是对方的契约可改,你手里的契约和送官府的契约总不至于也被改掉才对。那老板若是如此手眼通天,只开一间一百多两的小店未免太屈才了。”
宓洮叹道:“便是如此奇妙,我手里的契书虽没有被人改了去,却也再没有什么用了。”
孟嘉猜道:“莫非是有人偷偷改了你的契书?”
“比这还要可恨。”宓洮冷冷一笑,“过了七八日,那张契书上竟然一字不剩,成了一张白纸!”
孟嘉睁大了眼睛,目光中闪露疑惑,猜度道:“有人偷换了?”
宓洮右手执扇,一下一下地敲着左手掌心,道:“谁知道呢?当时没有力气去管它,后来没有心情去管它。一见那白纸契书,我们都慌了手脚。虽说这东西未见得会再派上用场,也不是缺他不可,但我心里总是压了块石头,上上下下的不安定。等到那老板携着契书来时,这块石头才落了地。虽说多添两倍银子,也只能怪自己未曾留意,说句实话,若他只是多图几两银子而给我布了这样一个巧妙陷阱,我倒很乐意成全了他,不管是借是贷,总不会差他毫厘。”
孟嘉笑道:“恐怕是因为此事有涉官府,所谓民不与官斗,你才想着尽可能简单地甩脱了这个麻烦吧?照你说来,那人另有什么图谋?”
宓洮道:“他也没有催我交账,只是约好三日内补足余款,我东奔西走,三天内倒也凑齐了。”
这两句话虽然轻描淡写,孟嘉也知道,为了凑足这笔银子,他必定是殚精竭力。须知那时他还并非是浣月楼的头牌公子,二百多两于个年轻绣匠而言,绝不是一笔小数目。他没有产业或珍宝可押,只凭一个人一张嘴去借,难。
她思绪微微飘出一点儿,就听宓洮道:“没想到我在外头奔波三天,再回坊时,秋铭的身契已经落在了浣月楼手里。我跌跌撞撞跑到浣月楼去,花牌已挂了出来,秋铭公子,身价五千两。休说是一个宓洮,就是十个宓洮,也凑不出这笔身价银子来。我怒恨已极,不住地在浣月楼里大喊大叫,终是见上了他一面,他垂泪道:‘阿洮,我这样的人,什么也由不了自己。做孩子时被爹娘抛卖,长大了也不过是件任人转手的东西。我认命了,你走吧。’我气急了,对他说了很多难听的话,我说他柔弱犹豫、行事寡断,不像个男人,我说他自甘下贱、少思少智……”宓洮喟叹一声,幽幽接道,“他竟忍得下来,除了哭和更大声地哭什么也不会。要是当时有人对我说那些话,我一定打落他门牙,和血灌进他肚子里。”
孟嘉抿抿唇,倒也不好再说什么。她知道风月之地并不是什么好地方,却模模糊糊,说不明白究竟是哪里不好。
“说来可笑,后来债主一起逼上来,我嫌烦,想着正好和他做个伴,干脆把自己也卖了。”宓洮冷冷一扬唇角,吐出了一口气,压下涌起的怨愤,沉沉道,“不到两年,他死了。”
“什么?”孟嘉愕然。
宓洮道:“他的死跟兵部尚书陆琦有关,我在他灵位前发誓,一定为他报仇昭雪。”
说罢,他起身取过一旁的一个小包裹,打开来看,里面是一件素白舞衣,奇异的是,不知道是经过怎样的处理,灯火映照之处,竟熠熠焕彩,光芒流动。
“这是他的,他被陆府召去那一天穿的正是这件舞衣,回来时说是毁了容貌,蒙住了头脸谁也不见,这舞衣却是脱了被下人拿回来,并没有穿在身上。当夜一场大火,他便被烧死在了房里。”
孟嘉摸了摸那件舞衣,但觉触手如水,当世无二。只是这事宓洮说得太简略,没有证据,她不能全然采信,只得叹道:“就算你疑心和陆尚书府上之人有关,究竟人并不是他们杀的。你自己也说,那秋铭是死于浣月楼的火灾。”
宓洮摇了摇头:“不,回来的时候,那个蒙头盖脸的人不是他。”
孟嘉奇道:“你如何知道?”
宓洮道:“那人推门时我仔细看了他的手,他的手指关节比秋铭粗大,推门时的习惯也和秋铭全然不同,举手投足间豪放沉稳,定是个武夫。”
瞧见孟嘉似乎惊疑不定,宓洮又叹道:“我知内里牵涉甚多,万难查清,并非求大人为他翻案,只想请求你一件事,请你携这白虹衣,向那陆尚书问一个清楚明白,此事微末,却是我一块心病,求大人……怜悯。”
他字字情切,叫人不忍轻驳。孟嘉想了想,道:“此事我已知晓,如逢良机,当效此力,只是世事瞬息万变,我不能许诺定能办成。斯人已逝,何必自苦?你节哀罢。”
宓洮向她一揖,孟嘉携了包裹出门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