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嘉笑道:“那可得瞧我的高兴了!莫非我这花样年华,就形单影只一辈子不成?这话也远得很……诸位,你们还没说,能不能放我这一命去。你们的主子可没说,一定要把我的命也拿去吧?”
见对方迟疑不答,孟嘉心里暗道:他们想用我牵制华纾是真,不以取我性命为要也是真。看来幕后主使未必是朝廷中人,他一定有极大势力,甚或有和朝廷分庭抗礼之嫌,多半是列土封疆的一方王侯,可是,列土封疆之人不在少数,会是谁呢?华纾一死,淮南必乱,谁会希望淮南大乱呢?
等等……救兵怎么这会儿还不到……对方也丝毫不担心的模样,莫非此人和守城金吾卫有勾结?金吾卫是太和的人,太和多疑,城府极深,她会信任谁?或是,她会需要谁?
会是赵缁吗?以孟嘉看来,魏博一反,定王都没带他出征,足以说明赵缁此人已经没什么价值。不过,如果单纯地想要除掉华纾,这人倒是一个勉强能用的工具。
那么,烈国公?不,楚家深恨于她,就算是知道了楚华如毙命的内情,拼命为她报仇,也必定下令杀一个是一个,没道理先舍她而以取华纾性命为要。且楚家虽有太后做靠山,却万万不可能在太和长公主眼皮子底下驯养这许多死士。
正思索间,对面又有人道:“要活命这个容易。你在丈夫身后轻轻一推,送了他的性命,饶你不难!”
孟嘉暗想:华纾的仇家,那会是谁?
华纾似乎猜到了她的心意,快速道:“看来多行不义必自毙,坏事做多了,总有被小鬼找上门的一天。”
这几句话,应得已然有一二分疲态了。
孟嘉心里更急,退后两步,目光四下扫去,忽然余光瞥见一点刺眼的异色。伸手去摸,原来是方才被华纾打偏的飞刀刀尾插入墙上,拔出来看,有三寸许,色如烂银,刃薄身轻,端的是把快刀。她把刀掂在手里,心忖是否乃天意。
思索一会儿,她在心里叹道:“罢了,总是早将命给了他。”
突然一阵呼喝声自远而近,火把照耀,脚步声沉重,是金吾卫。
孟嘉松了一口气:瞧来不是太和,那么,总是又多两分希望。
来敌中立刻有两排交错排列,迎向来敌。并有人喊道:“别磨叽了,先杀了那个小娘们儿!”随这一声,都知事态紧急,一时三刻却定然取不得华纾的性命,那么,杀一个是一个,说不定已到绝处,反有意外之喜。于是攻势更厉,已非先前可比。不到一刻钟,华纾臂上腿上已经挂了两处彩,孟嘉衣袖被削去半幅,颇现狼狈。先前对方不大想动她,正是因为怕华纾没了牵绊反得脱身,出手便带两分犹豫,这时候没了顾忌,又见华纾毫无弃妻脱身之意,招招都有同归于尽的气势。眼看着救兵却到不得身边,被困两人只有同死一途。
孟嘉握紧飞刀,向华纾道:“我妆匣里有封信,是给你的,你还没看过吧?一定回去看。”言罢,狠狠心,右手向颈间抹去,未料飞刀入肉,她居然没死。
原来华纾竟料知不对,却又不及拉开,仓促间将右手胳膊放在她颈间挡了一下。衣袖划破,登时鲜血涌流。且为这一阻,华纾是拼着肩头受了一刀,这两处大伤之下,两人立刻陷入劣势。
他左手持剑抵挡,怒道:“孟嘉!你也想我死是不是!”
“不——你——”
华纾未答,将右手放在唇边,唿哨一声,喝道:“还不来人!真等我死呢?”
自这一声叫喊后,临街紧闭的那家铺子大门竟开了。华纾正好携她闪到门侧,抢身入内,泠泠琴音响起,内里竟坐着一个抚琴的儒生,朗声道:“我怎知道你如此不济?后面去。”
那把琴其貌不扬,暗藏机括,十指拨动间,两排钢针射出,紧跟着扑进来的刺客被这一阻,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孟嘉两人向后转去。
孟嘉只来得及匆匆瞥了那人一眼,就被华纾拉入一帘之隔的后间。后面是一座小院落,应是库房。华纾推开东间,里面货箱山积,合上门就是一片漆黑。
骤然黑沉下来,外间的打斗声清晰如丝,直钻进耳朵里来,孟嘉按着心口,犹觉得腔子里“咚咚”直跳,双手发颤。正待要问前面抚琴的儒生是怎么回事儿,华纾已然拂开她手,歪倒下去,半伏在一只货箱上大口喘息。
孟嘉大惊失色,忙蹲下身去扶他,急道:“伤疼得厉害么?”他这时伤不在少,她不敢乱摸乱碰,偏偏这里又黑,急得她出了一身冷汗,也不见华纾答应半个字。
孟嘉垂泪道:“你是怪我么?我不知道……你似乎对这里颇为熟悉,这里可有药么?先将你身上的伤裹了再说其他好不好?”
华纾骤然翻过身来,紧紧地搂着她,声音里似乎夹杂着万千悔恨,含着泪说道:“我怎么能怪你?我怎么会怪你!我怪我自己,死性不改,险遗终身之恨!你这么好,怎么将心肺都掏给了我这样一颗坏种!!”
孟嘉大惊,慌忙道:“小心伤口!别乱动!血……你流了好多血,还出了很多汗!你觉得怎么样?”
“我……”华纾喘了两口气,昏晕在她怀里。
孟嘉觉得肩窝处似有异样,试探着摸去,指尖上传来微微冰凉的触感,她立刻白了脸:“你中了刀?什么时候!”细细一回想,约摸是两人进铺子时出了意外。
华纾对这里熟悉,她对此处的情况可是一无所知。正当手足无措之际,忽有一道脚步声靠近了这里。孟嘉大吃一惊,只能先将华纾搁下,握紧了先前用来自刎的飞刀,悄悄藏在门后。她数着心跳,盯紧了门缝透过的微光,只待来敌一推门,便要占个先机。
天幸,天幸,那人竟并没有推门,而是将两个指节敲了敲,低声道:“出来吧。”孟嘉听出来了,乃是那抚琴的儒生。
拉开门,抚琴人一拱手,又道:“敌人棘手,此处难得万全,须得换个清静所在给他治养,跟我走。”
孟嘉点点头,和抚琴人一并半扶半抱,拖出了华纾,此刻前堂仍是刀剑鸣响,想来是这店里本就伏有高手,只是是不是华纾预先布下,现下却不得而知了。
抚琴人推开正房门,三人进入后又迅速合拢房门,直入其内,打开了靠北的一扇窗子。先抱着华纾,踩绣墩蹬上窗棂,径跃而下,孟嘉急忙上前察看,才见两人是钻入一只舴艋舟,原来房后竟是一条运货的水渠。
那人放好了华纾,又回头登岸来接她,笑道:“得罪得罪,只得从权。”扒上窗来,将她轻轻一抱,依样跃了下去。
孟嘉甫一落地,道声“多谢”,便即往船里钻去,此时握着华纾的手,竟觉比先前凉了许多。那人在船头撑篙,嘱咐道:“撕了他衣襟把上臂扎住,再裹伤口。行动小心,不要碰到他肩上飞刀。”
孟嘉依言而行,将他衣襟割了大块下来,条析扎好,又擦他肌肤上污血。只是河水不洁,不敢沾用,只能勉强擦拭几下。
月光青白,照一缕落在沉睡之人脸上,竟显得人也是青白的。孟嘉看着华纾青白的脸,心里像有几十钝刀子在割,每每要堕下泪珠,也尽力收回。只怕一泣难止,乱了分寸,又被外人看了笑话。
水行不久,小船系在一户人家后面岸上的木桩,那人依样抱着华纾登岸,孟嘉随后,穿过一条巷子,左转数至第三家,敲门进去,主人是一个老妪和她一个十七八岁的儿子。两人慌忙迎了三人进去,那青年立刻起身出门,急匆匆地去将船只划开。
老妪又引他们进儿子住处,道:“是今天才收拾过的,枕头被子全换了新的。”
闻此言,那人笑道:“费这个事!”余光却向孟嘉瞥了一眼。她只作没注意,似乎将全副心神都用在了扶华纾躺下。他一路不醒,躺在船上却睁了眼睛,见孟嘉泫然欲泣,微微一笑,道:“没事,这样的事情我经得多了,哪一次都是好好的。”
一旁交代了老妪烧水取药的那人正好听见,笑道:“这话说得可不好,有时候老天爷偏跟俗人之所思所想对着干,你又能怎着?想捡回这条小命,说话也得小心为上。譬如我要是此时撒手不治,或是给你那位亲仇报个讯息,难道你这条小命还能保全不成?”
华纾对他也是一笑,温声道:“宁十惠,你找削是不是?”
孟嘉听得此话,不自觉向那人看去。只见他眉清目秀,神色总带笑意,却不显温润只露凉薄。原来,他就是华纾提起过的仙殷绸缎庄老板宁十惠。
宁十惠耸耸肩,伸指向他肩上戳了一下,引得一声闷哼,十分满意,笑道:“从前你刀劈见骨也不示弱一声,是个硬骨头的真汉子,今天怎么唧唧歪歪起来?在自个儿的女人面前大丢脸面。说好了,这回我救了你,那块双鱼血珮你可要还我。”
华纾道:“宁叔叔遗物本该传你,我当年不过受他老人家遗赠。救了我们俩,自然该还你。”
宁十惠道:“哼!老头子的玩意儿谁稀罕?要不是我娘非要我报你救父之恩,指此物为凭,我才不要这劳什子!”
华纾笑道:“我早想给你,你自己不要的。”
宁十惠冷笑道:“男子汉大丈夫,既然在我娘面前应承下了,翻脸毁约岂非禽兽不如?我如真只要那东西,便十块八块也早就弄到手里了!”
华纾点点头,皱眉不语,闭眼将养精神。只待老妪送入热水净巾,便该拔刀了。
不多时将其他伤处都收拾干净,敷药扎好,剪开伤处衣衫,准备起出刀身时,宁十惠忽向孟嘉道:“你来。”
孟嘉惊愕道:“我?”
宁十惠点点头,走到一边坐下,淡然:“随便一拔,死不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