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是被窗外照进的阳光唤醒的。杨柯睁开眼睛,臂弯下压着的月白绸夹缎子沁着龙涎香,她这才惊觉自己身在宇文泰的寝殿内,心中不禁泛起一阵甜蜜。
昨夜在书房陪着他批奏折到了三更,终于支撑不住,昏沉睡去。也不知道他何时歇下,此刻屋里早已不见人影。
正想着,彩鸣端着铜盆推门而入。
“彩鸣,殿下去了哪里?”杨柯撑起身子问道。
“今儿个初五,本该昨日早朝的,陛下临时改到今日。殿下卯时就匆匆去了。”
杨柯立即问道:“卯时?他何时睡下的?”
彩鸣边说边绞干帕子:“好像……好像昨夜一宿没合眼。”
见她脸色难看,彩鸣忙宽慰道:“大人别担心,殿下身体一向刚健,前日还连着练了两个时辰的剑呢!”
杨柯叹了口气:“再好的身子也经不起这么折腾!”想了想,又吩咐道,“快去膳房,做些八珍膏,等殿下回来,务必让他服下。”
彩鸣听完,笑着点头答应。
辰时,杨柯带着宇文泰给的钤印回到尚书局,公孙见了笑得两眼弯弯,直夸她办事爽利。
走出宫门,坐上驶往行会的马车,杨柯的心情已是截然不同。此刻,她满心只盼着能早些了结行会的差事,尽快再回到宫中。
刚踏进行会大堂,忽然传来一声惊呼:“杨大人,不好啦!”当值小官王小二连滚带爬地冲了过来,手里攥着一沓纸张。
杨柯认出他手里的正是昨日签下的契约,又见他身后乌泱泱挤着的行会众人,一个一个皆苦着张脸,活脱脱一群被霜打的茄子。
杨柯心里一咯噔,嘴上却调侃道:“你们这是唱的哪出戏?”
王小二道:“昨夜庆云号扫空了十三家丝行,如今生丝市价涨到官价五倍了!方才行会的商户说……说咱们得补差价……”
话还没说完,账房先生老张突然从人群中挤出半截身子:“三百万两啊!够买下整条朱雀大街的丝绸铺子了!”
杨柯眼前一黑:“三百万……你如何算的账?”
老张苦着脸道:“按照契约上的规定呀,原先每担才六两,如今涨到了三十两,签约丝行的生丝至少有十万多担。”
杨柯抢过契约,第七条款的蝇头小楷像针一般扎眼——“行会须按市价收购成员富余生丝。”而“市价”的释义竟藏在最后一页附录的角落里,墨迹晕染处赫然写着:“市价乃当日市价。”
“沈裕之好手段!”杨柯怒得将契约摔在案上,震得砚台里的墨汁飞溅而出,恰巧落在了最后一页。
墨迹“唰”地晕开,她忽然看到纸背的角落透出隐隐的茶渍水痕,而那里的墨色独独比其他地方要浅上三分。
杨柯这才恍然惊觉,原来那日沈裕之怒摔茶盏,就是为了将茶水泼在契约之上,而他精准避开了正文,独独浸透了最后一页的“当日市价”四字!
更令人胆寒的是,沈裕之不仅看清了宇文泰将沈澜之设为棋眼的布局,更反将他一军,在自己这里设下局中局!
签约当日,沈裕之刚把契约递来,那小厮便恰巧闯进来通报宇文泰和沈澜之的行踪。若她因宇文泰乱了心绪,必然会漏掉附录里的陷阱,让他得以蒙混过关;若她并未分心,沈裕之手里的茶水也会浸透纸页,任她如何检查也找不出什么差错来。
杨柯面上强作镇定,声音却微微颤抖:“老张,行会的银子还剩下多少?”
老张答道:“没……没多少了。若要填这窟窿,还差得远呢。”
众人见杨柯脸色越发难看,也明白此事已无回天之力,纷纷唉声叹气,“大人!沈裕之这招是要把咱们往绝路上逼啊!”
忽然,窗外刮起一阵狂风,将案头残页纷纷掀起。
杨柯静静望着漫天纷飞的纸片,眼中忽地一亮,她抓起老张的袖子,急切问道:“咱们行会在钱庄有没有相识的老主顾?”
老张挠着秃脑门:“有倒是有,”忽而脸色一变,“大人您莫不是要管钱庄借钱?咱们这……”
“借什么借!”杨柯眼波一转,“我问你,如今市面上的生丝有多少?”
一旁的王小二反应快,立刻蹦跶起来,两根手指摆出个“十字”:“至少这个数!”
杨柯又问道:“买空又需要多少钱?”
王小二愣了愣,立即张圆了嘴巴:“那老狐狸莫不是把家底都掏空了?”
老张道:“商户多半拿宅子田契抵押,不过照沈家那铁公鸡不拔毛的尿性,他们料定行会束手无策,早把生丝当老母鸡,押进钱庄下金蛋了!”
杨柯敲了个响指:“不错!速速派人去钱庄打听打听,看看能不能探出点儿庆云号的底细来。”
“好嘞!”王小二得了令,“嗖”地奔出门去派人。
“且慢!”杨柯拎住他衣领拽了回来,“前日咱们盘点工部仓库里的陈丝,我记得好像还剩了许多?”
老张道:“对呀,西仓还囤着几十万担十年陈丝,库房梁柱都被压得快塌了。”
“好!沈裕之抬价,咱们就反其道而行之,来个‘范蠡抛售’!”说完,杨柯拽过桌上的梨木算盘,众人望着她的手噼里啪啦一阵拨弄,“既然他给我们使阴招,咱们也别客气。”
老张战战兢兢地插言:“可是,西库的陈丝怎及市面上的货色?商户岂会来买?”
“老张糊涂!”杨柯抄起檀木印匣重重一磕,“咱们头顶戴的可是朝廷乌纱,难不成要让沈裕之那个老匹夫骑到龙袍上拉屎?”
老张似被感染,也挺直了腰杆,但又很快蔫了下去:“可……可光一个朝廷的身份有何用?”
杨柯“啪”地打开印匣:“看见没?这叫‘皇商金印’!没它,丝绸就别想出渭河渡口!沈裕之那笔波斯大订单,就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众人听得云里雾里,只见杨柯竖起一根手指:“第一条,凡是想过渭河渡口的,先拿生丝来换!”
王小二问道:“谁的生丝?”
杨柯道:“当然是咱们的!商户吞一担陈丝,咱们就给三担出洋配额,三两银子一担,比街边叫花子的破碗还便宜,这就叫一本万利!”
王小二挠着头皮嘟囔:“我咋觉得像‘一本亏利’呢?”
“休得胡言!”杨柯攥起纸笔,塞进他怀里,“速速记下新约!”
王小二愣神道:“记些啥?”
杨柯抬手拍他脑袋:“我方才说的呀!”
见王小二抓耳挠腮地写画,杨柯竖起第二根手指:“第二条,陈丝织的绸子得经行会‘验明正身’,敢以次充好的,通通打回重造!”
旁边小官怯生生举手道:“这招是为甚?”
杨柯道:“若有商户想空手套白狼,咱们岂不是当了冤大头?”
老张抢过算盘,也拨拉起来,抬起头来时,满脸是汗:“我的大人哎!这算下来,账面得亏四十万两,您莫不是被沈裕之气糊涂了?”
杨柯神秘兮兮地压低声音道:“你且想,商户领货先交定银,按他们的订单算,每家少说也得一万两,这是头一桶金;把那堆陈丝脱手,每年还能省下十万两防蛀钱,这第二桶金不就来了?”
老张捣鼓完算盘珠子,搓着手跃跃欲试:“这么一算,倒也是笔好买卖。”
王小二补充道:“最要紧的,咱能借这法子,把沈老头的价钱活活压下去!”
“正是此理!”杨柯满意点头,见王小二嬉皮笑脸地凑上前想摸印匣,扬手“啪”地拍开他手背,“去!”
她双手高捧金印,如举圣旨,绕着众人转得裙摆生风:“各位,都打起精神来!待咱拿出金印配额,管叫那老狐狸知道,惹谁都别惹咱们!”
很快,杨柯带领众人写定了新约,快马加鞭送回尚书局。不出一个时辰,便收到了公孙送回的朱批,“可行”二字旁还钤着鲜红的官印。
得了上头的指令,杨柯精神大振,当即命人敲响行会铜锣,邀众商户前来议事。
过了一盏茶的功夫,行会大堂里便又坐满了人。
杨柯立于堂中,身旁的桌案上堆叠着几十份契约,脸上摆出了和煦的微笑:“劳烦各位跑一趟了。诸位可知,为何陛下近日筹办丝绸新政?”
她话音落下,商户们纷纷交换眼色,又听杨柯长吁短叹道:“原是番邦客商抱怨,我大夏锦缎质量大不如前,后来市舶司一查才知,竟有三成丝绸货不对板。”
话毕,众人更安静了,开始揣度起她的真正用意。
杨柯正色道:“如今朝廷要重整治安,往后出口的丝绸,”她举起契约上烫金的“皇商金印”字样,“都得盖了这印才能放行。”
顿时,满座哗然,还未等其余人开口,赵老板已率先刁难:“杨大人这是要拿蛀虫丝充好货?”
“赵老板名下数十间绸缎庄,自然是识别好丝劣货的行家。我们行会卖的生丝虽非当季新货,却是工部早年采办的官用佳品,即便放了些时日,织锦裁衣仍是绰绰有余,各位敬请放心。”杨柯目光扫过满堂商贾,将烫金契约推过檀木长桌,“何况领了配额,便能拿到金印。”
四周的商户们交头接耳,纷纷拿起契约,皱眉细看起来。
庆云号的小厮突然站起:“官价虽低,可这配额限制……”
“限制?哪来的限制?”杨柯双手叉腰,手指向契约,“新约第十三条写得清清楚楚,一担生丝换三担配额。诸位细算,就算全买行会的生丝,再加上三倍配额带来的利润,怕是比外头进货还要丰厚吧?”
“你——”那小厮气得脸色涨红,还要争辩,却被沈裕之轻咳打断。
“我不过是照契约办事。”杨柯慢条斯理卷起契约,“明日辰时,户部会派人来登记配额。毕竟……”她顿了顿,望向满堂商户,“没有皇商金印,诸位的丝绸,怕是连渭河口的水闸都运不出去。”
众商户虽暗恼配额限制,但也深知“不怕官,就怕管”的道理。近来朝廷边关查验骤然加紧,若是从前,也只能咬碎了牙往肚子里咽,可今时不同往日,生丝市价一夜间疯涨数十倍,稍有门路的都打听到,原是庆云号沈裕之在幕后操控。此时,杨柯竟献出低价生丝,反倒帮他们解决了燃眉之急,虽说被限额捆住手脚,却实打实将成本降了下去。
孙娘子轻笑一声,眼睛瞟向沈裕之:“说起来,咱们在座各位跟沈掌柜一比,还真是小打小闹。听说庆云号刚接了笔波斯来的大单子?整整一百万担呐!真真羡慕死人。咱们几个捆一块儿,怕还抵不上沈老板的零头咧。我们小门小户,有什么可埋怨的,您说是吧,沈掌柜?”
她话里带刺,明显是把火往沈裕之身上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