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困

    沈裕之皮笑肉不笑,手中那枚水头极好的翡翠扳指无意识地转动着:“孙娘子言重了。都是为朝廷分忧,为陛下效力。生意有大有小,但忠心可都是一样的。”

    见他避重就轻,不接波斯订单的话茬,孙娘子也悻悻然不说话了。

    杨柯见状道:“沈掌柜这话说得在理!做生意,忠心为本。”她话锋一转,明亮的眼睛直视沈裕之,“不过若真按孙娘子所说,庆云号接了百万担大单,如今生丝价格疯涨,想必也倍感压力。若沈掌柜愿意把丝绸囤烂在库房里,那杨某也别无他法了。”

    沈裕之脸上的笑容微微一滞,很快又发出爽朗大笑:“哈哈哈!杨大人这是说哪门子的话?沈某怎么越听越糊涂了?朝廷如此,是为了防范奸商,体恤我们这些正经商人,沈某感激都来不及,怎会唱反调?至于生丝行市,起起落落也是常事。庆云号根基尚稳,些许风浪,还经得起。”

    杨柯听他将自己摘得干干净净,心里暗骂道:“奶奶的!谁不知道生丝价格就是你这死乌龟挑起来的?如今又演什么老好人!此番较量,我可要小心谨慎,别再让他算计了。”脸上笑着道:“沈掌柜这番境界,当得起商界魁首的称号!”

    沈裕之回礼道:“杨大人初入朝堂,已能主持新政大局,后生可畏。只不过,您是不是忘了将配额相应的仓储清单列入其中?”

    行会众人听了这话脸色皆变,向行会索要仓储清单乃是商事惯例,但这单子可有可无,不过是走个过场,但此刻沈裕之特意寻要,恐怕是借着由头,要在仓储账目里挑刺生事。

    杨柯倒是不慌不忙:“沈掌柜做事,当真是细致周到,是杨柯考虑不周。”说完,她回身进入房内,出来时手上已拿出一叠文书,将最上面那封交给了沈裕之,其余由小官奉给其他商户。

    堂中安静了半盏茶的功夫,除了偶尔响起问询之声,众人皆在逐一审阅新约细则,确认三倍配额与低价生丝条款无误后,陆续蘸墨签下名字。待最后一人离去,屋内只剩杨柯与行会心腹官员。

    王二小凑近杨柯身边,低声问道:“大人,沈裕之执意要走储仓清单,依他的性子,怕不是拿仓储虚实来跟我们压价?”

    杨柯笑道:“他想在暗处使手脚,我们不妨大方成全。”

    王二小“啊”了一声,又急切道:“还请大人明示。”

    杨柯道:“我给他的那份是假的。他的清单上,官储只剩三十万担,而其他商户的清单上却是百万担。”

    王二小先是一愣,旋即双眼一亮,满眼敬佩:“大人这招虚实结合,当真是妙手!沈裕之若以为储仓充足,定会联合番邦,低价倾销货物,迫使行会降价,这时市价也随之降低;若信了虚假的三十万担,恐怕会继续购入生丝,抬高价格,反倒越赔越多。”他边说边不住点头,“咱们手里握着八十万担,不管怎么变,都能稳稳应对,让他的算盘彻底落空。”

    杨柯刚点头应下,门外忽然响起一声呼号:“大人!工部送来生丝啦!”

    她和王二小同时弹起身,一齐飞奔出门去。

    行会院子里,上百只桐油木箱摞得足有两人高,众人挤在木箱前,又是惊叹又是兴奋。

    “乖乖,这么多生丝!”

    “都是白花花的银子呀!”

    “快开箱查验查验!别叫工部那帮人糊弄了!”

    在大家期待的目光下,箱盖被一一掀开,刺鼻的酸腐气味跟着扑面而来。箱中陈丝半数结着青黑霉斑,剩下的稍一用力捻搓,便碎成粉末簌簌往下掉。

    人群顿时倒抽冷气。

    老张凑近细看,眉毛耷拉成了“八”字:“西库的陈丝怕是放了十年不止,如今脆得跟薄纸似的!咱们若是硬卖给商户,人家转头就把行会骂惨了,以后谁还敢跟咱们做生意?”

    有人翻着订单账本道:“二十多家商户的订单都签了!就这些破烂陈丝,拿什么交货?咱们又要上哪儿现找新丝去呀?”越说越带着哭腔。

    听着此起彼伏的叹气声,王二小偷偷瞥了眼脸色煞白的杨柯,轻声道:“大人,咱们这可怎么办?”

    杨柯太阳穴突突直跳,她在心里大叫着:“我怎有办法?!本想借陈丝盘活局面,谁承想竟是这般烂摊子!不仅行会信誉要砸,伯喻那三十万两银子也悬了……”

    她盯着满地碎丝,只觉自己的未来就如这些霉丝烂絮一般,早晚得刨个土坑活埋进去!

    “柯儿——”熟悉的声音忽然从背后传来,“为娘来瞧瞧你这官当得如何?昨日孙娘子还在我跟前儿夸你呢!”

    杨柯猛地回头,只见程玉槿一脸笑意地迈进门来,“娘……”她话还未出口,一股憋闷和委屈已瞬间涌上心头。

    程玉槿见她脸色像是吃屎一般难看,不禁问道:“你这是怎么了?娘来了你就这般态度?”

    杨柯忙摇头:“不是不是……”说着眼泪也跟着落了下来。

    程玉槿见她泪眼婆娑,以为是思念成疾,不禁笑道:“哎呀,你这丫头,平日里没见你多挂念爹娘,怎地见了我来便哭成这样?”

    杨柯又摇起头来,急得跺脚:“不是!不是!”

    程玉槿脸色一变,看了看院中满地霉丝,又见众人神色难看,也察觉到了异样,于是镇定道:“柯儿,这是怎么回事?”

    一旁的王二小上前,将昨日和方才的种种一一讲与程玉槿听。

    程玉槿听完,也不禁眉头紧皱:“哎呀,这……”她一转头瞧见女儿悲从中来的模样,又收起脸上难色,“哭什么?我柯儿小小年纪便有如此智慧,已是难得。至于这些陈丝嘛,大不了赔钱就是。”

    杨柯道:“我们哪来那么多钱呀!”

    程玉槿柔声道:“娘以前怎地跟你讲的?船到桥头自然直。做买卖的,碰见这等事情,也算常见。”她卷起手帕拭了拭杨柯脸上的泪珠,“柯儿,别怕。”

    杨柯听了额娘的温言软语,思绪也稳定下来,醒了醒鼻涕,道:“那这些陈丝如何办呐?我们已经签了二十万担了。”

    程玉槿凤眉一挑,道:“你且等我片刻,娘马上回来。”说完,便转身出门,留杨柯和众人在原地大眼瞪小眼。

    半柱香功夫未到,程玉槿已带着一群银发妇女疾步而来。

    杨柯怔怔地望着她们,疑惑道:“娘,这是?”

    程玉槿拍了拍女儿肩膀,转头对老姐妹们使了个眼色:“把家伙什搬出来!”

    转眼间,院角支起几口大铁锅,柴火噼啪作响,霎时间满院水汽氤氲。

    “都看好了!” 只见老妇人们一一抖开油布,将陈丝包裹起来,悬在沸锅上方,蒸腾的水汽裹着酸腐味直冲屋檐,熏得围观的众人直揉眼睛。

    另一边,几个妇人木勺探进陶缸,米白色的浆糊顺着勺沿拉出透亮的丝线,滴进沸锅时发出 “滋啦” 轻响。

    杨柯蹲下身细瞧:“这是什么戏法?”

    “糯米浆,等到陈丝被蒸透,便放进来煮。”孙嬷嬷说完,接过那边递来的陈丝,油布之下竟泛着通透的白光。

    杨柯盯着她手上的动作,不禁担心道:“这能成么?别把丝煮成浆糊了。”

    “姑娘且瞧!”孙嬷嬷用木筷夹起蒸透的丝团,青黑霉斑已在水汽中淡成浅灰。她将丝团按进糯米浆里上下翻搅,反复揉捻,“这蒸骨法是咱江浙绸庄传了三代的秘方,当年咱爷们儿走漕运遇了水浸货,就是靠这法子救回来的。”

    众人挤在锅台边,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翻滚的沸水,一面担心陈丝被煮烂,一面又希望能煮出好丝来。

    过了三盏茶的功夫,滚水逐渐平息成细浪。孙嬷嬷的竹筷探进锅里,轻轻挑起一缕。那原本一碰即碎的陈丝,此刻竟能被拉成半尺长的丝线,在日光里泛着珍珠母般的光泽。

    有大胆的小厮伸手去捻,那丝线竟能随着力道弯曲伸展,柔韧得如同新抽的春丝,再没有半分脆裂。

    围观的众人先是一愣,随即发出阵阵低呼,有人伸手去摸铁锅,烫得直甩手指却笑得合不拢嘴。

    “好哇!好哇!”杨柯喜上眉梢,“多谢嬢嬢们!没想到这些陈丝还能起死回生!我的命也保住啦!”

    方才蒸丝的老妇人哈哈笑道:“这都是咱们民间的老方子,等闲人不外传的,就连朝廷都不晓得咧!”

    “多谢多谢!”杨柯回身示意,“二小,去屋里拿些好东西出来给嬢嬢们。”

    王二小应道:“好嘞!”眨眼,他便抱着檀木匣出了门来,将匣子逐一打开,里头躺着的全是珍贵珠宝,“都是大人前些日子收的贡品,还请嬷嬷们赏脸!”

    孙嬷嬷笑着推开匣子:“使不得!咱们当年受你娘照拂,这点情分算什么?”

    其他妇人也纷纷摆手:“留着给行会周转,往后生意上有难处,尽管叫人捎信!”

    杨柯心中满是感激,突然撩起裙摆就要行大礼,程玉槿眼疾手快拉住女儿,掐着她腰间低声嗔道:“成何体统!”转头对老姐妹们笑道,“既如此,改日我备下桂花酿,咱们好好叙旧!”

    妇人们纷纷笑应道:“好!好!”

    杨柯拱手道:“今日大恩,杨某没齿难忘。往后嬢嬢们若有半分难处,只需捎句话,杨某定当万分效劳!”

    这些老妇人已到了在家含饴弄孙的年纪,与程玉槿也是一条绸裤长大的交情。她们权当杨柯是个孩子,此刻见她板着小脸郑重道谢,感动的同时更觉可爱欢喜,一时都笑成了朵花。

    孙嬷嬷拍着她手背直乐:“这妮子,跟你娘年轻时一个模样!”

    另一妇人大手一挥:“你们还有多少生丝要拾掇,尽数往我们丝纺送!”

    杨柯望着院里如山的木箱:“就怕累着嬢嬢们……”

    “哎呀!”孙嬷嬷望了一眼程玉槿,挑起扁担往肩头一扛,“当年咱纺车转得比铺子算盘还快,怕这点陈丝?都搬上板车!明儿保准给你送回顶顶好的熟丝!”

    很快,院内的木箱堆被一扫而空。望着妇人们利落的身影逐渐远去,杨柯心里的重担也卸下了。

    “娘,今日若没您……”

    程玉槿替女儿理着额前碎发:“说什么傻话!娘不来,谁还能来?”她拍了拍杨柯的手,“娘真没想到呀,从前只知道偷钱喝酒的小丫头,如今变得这么厉害了。”

    头一回听到程玉槿如此直言不讳的夸赞,杨柯一时害羞起来。

    “回去定要跟你爹好好说道说道,想来你爹要躲在书房里开心得抹眼泪了。”说着咯咯笑出声来。

    母女俩又絮语几句,天色也逐渐暗了下来。杨柯扶着母亲上了青布马车,车帘还未落下,程玉槿回身握住她的手,瞥了眼左右,悄声道:“柯儿……朝廷的事,莫要硬扛,实在不行,爹娘接你回去。”

    杨柯心里猛地一酸,却在眨眼间扬起个亮堂的笑:“您又瞎操心!女儿连沈裕之都不怕,还怕这点小事?往后我可要风风光光地回家呢!”

    程玉槿盯着她青黑的眼圈,一时没说话,随后展起一个笑:“好,好。爹娘等你回来。”

    车帘落下,杨柯目送着母亲的马车逐渐消失不见,才转身回到行会,刚跨进门槛便觉浑身脱力。

    杨柯拖着身子到了书案前,堂内灯火通明,老张拨弄算盘的声响混着王二小的低语,像是隔着层棉絮般遥远。她趴在桌面上,手指揉着太阳穴,迷迷糊糊间便昏沉睡去。

    不知过了多久,肩头突然被轻轻拍了拍。杨柯惊得抬头,明晃晃的烛光刺得她眯起眼。来人正站在面前,玄色锦袍上的蟒纹在光影里格外吸眼。

    “殿下!”杨柯惊喜起身,却撞得膝头磕在桌沿,疼得倒抽凉气。

    宇文泰伸手扶住她的肩膀,将她笼在怀中,语气中难掩宠溺:“这般不小心。”

    杨柯问道:“你怎么来了?”

    他眸中满是笑意:“我来接你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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