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落盏
(上)
展馆修复室的门吱呀一声半掩着,苏砚抬手敲了敲,等了几分钟,无人回应,便小心推门而入。
她第一次正式走进这里时,恍若踏入了旧时记忆的某处。空气中混合着纸墨与茶香的气味,像某种被时间浸泡过的静默日常。木制工作台铺着防护布,上头整齐摊开一摞摞明清信札,还有一只隐青茶盏搁在角落边,冒着尚未冷透的茶气。
“请问,沈老师在吗?”她语调很轻。
室内没人回应,四周陈设严整,她把书包放在工作台旁边的椅子上,正要取出记录表,背后传来脚步声。
苏砚正准备回身看来人,转身那一刹,她一只手肘不慎碰到桌角,那只静静搁着的影青瓷茶盏轻轻滚动、旋转,然后如羽毛般跌落在地——
啪——
碎了。
苏砚屏住呼吸。
脚步声停在门口。男人的影子投在地面,她下意识回头,正撞上沈今墨的眼。
那是一种极安静的注视方式。没有斥责,也没有明显的情绪起伏,像观察一个刚刚失衡的仪器。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苏砚立刻弯腰,语调有些急促地解释:“我不知道杯子放得那么边……不好意思,我赔。”脸上也因促狭的举动而浮上了羞窘的红晕。
沈今墨蹲下,与她一同拾起瓷片。他戴着修复专用的黑色指套,拾起碎片时指尖无声而干净。他淡淡地说:“不是重要的杯子。”
顿了一瞬,他眼角微挑,看了她一眼:“但你以后做事要稳。”
苏砚低声应着:“明白了。”
她察觉到他语气不重,话却不轻。他没有多余责备,也不打算追问细节,那份“不过如此”的态度反倒让她内心再生羞意。
她偷偷瞥了他一眼。沈今墨眉眼极冷,像那种过度打磨的玉石,边缘光滑却带着不近人情的冷色,他穿着一件深灰色长风衣,剪裁简洁,气质冷淡,像一幅留白极多的水墨画。
他站起身,把碎瓷放进纸盒里。苏砚退到一旁,小心地避开他的目光,身上的白色长裙因紧张而微微鼓动着裙摆,像极了初春池塘边,被风吹皱的水面。
她垂在身侧的手指不自觉收紧。空气静得有些过分,仿佛那一盏碎裂的瓷音还在耳边回响。
沈今墨没有再说话。他走到案边,从柜里拿出一只新的茶盏,豆青釉,在灯下透出淡雅色调和柔和光泽,给人一种静谧、安详的感觉。他将盏置于托盘,又斟了一些热水进去,动作流畅、无声。
“你是新来的实习生?”他语调像春天山上初融的雪,清清冷冷,不带任何的情绪。
“是。我叫苏砚,苏东坡的‘苏’,砚台的‘砚’。”
沈今墨抬眼看了她一眼,没有打算评论这个名字是否文雅。他端起茶盏,吹散表面浮叶,又放下。
“坐吧。正好要给你安排工作。”他指了指对面的小木椅。
苏砚小心地坐下。木椅有些低,刚好能让她感受到一丝被居高临下俯视的轻微不适。她下意识挺直背脊。
沈今墨翻了翻一叠资料,从中抽出一份纸页,递到她面前。
“今天你先熟悉修复流程。这些是抄本登记表,带编号的放这边,后面是湿拓操作的演示稿,你可以先自己试试临帖描纸。”
“好。”她立刻点头,眼神清澈。
沈今墨没再多言,只是起身走回案台。苏砚接过纸页,指尖轻触的刹那,纸张泛着一点微凉。
空气中仍残留着淡淡茶香,像碎瓷未散的回响。
修复室的另一侧,馆长和副馆长站在外廊边,说话声音不高,却因门没完全关,飘进了几句。
“年轻人嘛,心高气傲的常有。但做修复的,不是光靠理念。”
“你是说沈今墨?”
“他动不动就想‘重构’,不肯按部就班,这不是风格,是叛逆。”
“可他确实有本事。”
“本事也得在系统里落地。”
苏砚坐在椅上,听见这段话,笔尖顿了顿。
她的目光不自觉地望向沈今墨。他正在翻一本旧册,神情专注,仿佛外界流言与他全无干系。他那种专注,不是置身事外,而更像是早已学会了与风声共处。
她忽然觉得这个人难以靠近,却也令人想要一探究竟。
苏砚放下资料,小心将操作台上的湿纸展开,一层宣纸铺在清理好的明代手札复印件上,按图示开始拓印练习。
手札是馆藏仿件,用于实习练习用的宣纸已有些泛黄。她指腹轻轻拂过纸面,触感纤薄,有种被时光掠过的脆弱感。
她屏息凝神,执笔临摹。笔尖贴近墨迹的拐角,心却略微跳快。
“太小心了。”沈今墨忽然开口。
她猛地抬头,看见他不知何时站在身侧,语气虽平,却带着审视:“下笔时,纸会因为你的犹疑而起皱。”
苏砚怔了一下,手微微一抖。
他没进一步责备,只是伸手指向她刚刚描过的几个笔画:“你可以试着‘跟着它’,别想着控制它。”
“是。”她低声答。
他退回桌边,坐下继续翻阅资料,不再出声。但苏砚的手却越发稳了。
她依照他的指示调整下笔角度与力度,再次缓慢描摹。笔划如水流般顺畅,竟真的比方才自然不少。纸面不再皱起,墨迹拓出时清晰柔润,竟有几分原迹神韵。
她轻轻松口气。
余光中,沈今墨目光停在她指尖,目光深而未言。
他想起几年前,某人也曾蹲在修复桌旁,用类似的方式抚过纸页,说:“每一笔都藏着一个人的习气。”
那个声音已久远,而今再见这动作,竟是来自另一个人。
窗外雨线已弱,光线稍明,斜斜洒在苏砚肩头,她低头描写的神情认真,映在窗玻璃里,像是一幅旧日画轴,在静静展开。
沈今墨缓缓合上书册,目光淡落:“今天就先到这。你可以收拾了。”
“谢谢沈老师。”她站起,动作仍略显拘谨,却不似初见那般慌张。
他点点头,没再说话。只是她走出修复室时,他抬眼目送一瞬,目光在她背影上短暂停留,又迅速收回。
碎瓷盏未再提起,但那声音,却仿佛在雨后的室中,仍有余音袅袅。
(中)
苏砚第二天早到了一刻钟。
展馆还未完全开灯,整个修复区域被清晨的灰光笼罩。她在门边稍等片刻才推门而入,脚步轻缓,尽量不发出响声。
沈今墨已在,靠窗坐着看一卷泛黄手稿,茶盏仍在他手边,今天换成了一只白釉描金的盏,光泽温润,边口有一点微裂,却毫不减其雅致。
“早。”他抬头看了她一眼,语气简短而不带情绪。
“早,沈老师。”苏砚轻声回应,快速走向自己的位置。
她桌上已放好今日任务的材料,纸条上字迹清隽:“明代手札湿拓测试一件,请独立完成,留痕归档。”落款仅有两个字:沈今。
她略读内容,心里微紧。这是她第一次独立完成实际修复类测试,而这类“湿拓”需要对纸张纤维、含水度、温度和按压力度掌握极准,稍有不慎便可能破坏纸面或影响字迹显影。
她洗净手,准备就绪,深吸一口气,开始操作。
起初一切顺利。她按照操作流程小心翼翼地控制湿度,固定纸张,并轻轻刷开每一道褶痕。然而,在处理第三页的时候,她迟疑片刻,纸张反应轻微不对——她低估了旧纸边缘的“回潮”,导致边缘略起。
沈今墨不知何时已站至她身后。
“你怕错得太多,所以始终退了一步。”他说得不轻,却像一记静水深投的石子。
苏砚停下手,垂着眼:“我以为这样更安全。”
“规矩不是用来吓人的。”他语气依旧平稳,却带着批判,“你在纸的情绪之外操作。”
她轻轻一顿。
“纸张是活的,它会告诉你它能接受什么。不是你决定它该怎么被对待。”他说完,拿起她手边那张出错的草稿页,转身回桌。
苏砚默默整理桌面,将未完成部分归档,但没有着急离开,而是走向旁边书架,翻出几本修复技术相关的笔记和影印本。
她记得沈今墨用过其中一册,那页边曾有清淡的蓝墨笔注——如刀裁线般整齐,层层推进。她静静看着,笔迹清冷、逻辑清晰,仿佛也透着他那种不动声色的锋利。
他并非苛责,只是不容拖沓与敷衍。
她收回目光,将书归位,心下反倒升出几分坚定。
这一切,被沈今墨看在眼里。
他坐在桌后,指节轻扣桌面三下,转头望着窗外被雨冲洗后的廊柱,一瞬若有所思。
他似乎看到了几年前另一个身影——那人也曾像苏砚一样,默不作声地跟在自己身后,眼神隐忍倔强,从不辩解。
可惜,那段过往终究被时间隔开,如今回响,只剩茶香。
午后,苏砚从档案室出来时,阳光已穿过修复室的半开窗帘,斜照在桌上泛黄的纸页上,如一层柔光膜,笼罩其上。
她手中夹着上午批注未完的修复测试稿,眼角余光瞥见沈今墨仍坐在原位,正专注校对一份清末装帧档案,动作极慢,像在聆听一页纸的呼吸。
她在离座前站了片刻,轻声道:“沈老师,我能再试一遍吗?”
沈今墨没有抬头:“你觉得自己明白错在哪了吗?”
她不作答,走到自己的工作台前,重新换了一套材料。这次,她不再拘泥按部就班的操作规程,而是试着感知纸张的韧性、纹理、吸水速率——不只是做实验,而是像在与它对话。
她眉眼平静,呼吸匀细,每一次下笔与搁置,都像在进行一种低语的修补。
两个小时过去,她终于完成了复拓的修本。她将成品放到沈今墨桌边,没有说话,转身走到窗前等结果。
沈今墨翻阅纸页的声音在寂静中清晰而缓慢。他的指腹轻触墨痕与潮迹,眼神微敛,最后停在她重新修拓的最后一页,指尖停顿了数秒。
“比上午的好。”他说。
她松了口气。
但他随即又道:“你还没学会处理修补与复原之间的心理距离。”
苏砚转过身,眼神认真:“您能说具体一点吗?”
“你太怕留下痕迹。”他说,“修复者最大的职责不是回避过往,而是承认它曾破损。”
她怔住,这一瞬,脑中某些东西似被打开。
——
当日傍晚,她离馆途中,手机震动了一下。是导师俞孟修发来的微信:【第一天顺利?今墨那边人还行吧。】
她盯着那行字看了几秒,输入【挺有分寸】,又删了,最后发出:【还行,他挺严格的。】
过了几分钟,俞孟修回:【那他脾气还没变,挺好。你记住,在那种人手下,别太锋利。】
苏砚看着屏幕,沉默片刻,回:【我知道。】
指尖却停在输入框中良久。
她忽然想起研一那年争取一个展陈课题时,俞孟修坐在角落,边看她演讲边皱眉,课后委婉地劝她:“你适合做基础工作,别总想出头。那种路走不长。”
她回头望了一眼今日留影的修复室,那里光影仍柔软,几束落照斜挂在纸页之间,像漫不经心的一抹时光。
她轻轻呼了口气,将手机调至静音,脚步坚定地迈下石阶。
(下)
傍晚六点,展馆闭馆的铃声低低响起,像一记旧钟穿透玻璃帷幕,将馆中余声一一收敛。
苏砚背着小包,从修复室出来。她走廊中脚步轻缓,指尖微凉,却带着一种不可名状的安定。
馆门口石阶下,一把黑伞撑在雨后清冷的空气中,伞下站着两人。
林绾绾正踩着一双帆布鞋,倚在立柱旁边冲她招手:“阿砚!这边!”
苏砚笑着走近,却愣了一下——站在林绾绾身边的,是她几天前在校内活动中见过的秦执言。
那人穿着深灰衬衣,领口未系紧,手中撑伞的姿势修长有力,像极了图纸上笔直下落的一道线条。
“介绍一下。”林绾绾眉眼弯弯,“我男朋友,秦执言。听说你在实习,就说来接我看看你。”
秦执言眼神温润,向她轻点头:“你好,苏砚。”
她微微点头,轻声:“你好。”
林绾绾笑得像春日风拂,她挽着苏砚的胳膊:“我们家阿砚不太爱说话,但做事特别靠谱。是不是特别像展柜里那种‘不显山不露水’的国宝藏品?”
苏砚被她半推半笑着说出来,耳根泛了红。
秦执言却偏头看了她一眼,语气不急不缓:“‘藏’不住吧,她眼神太干净。”
一句话,让苏砚手指一顿,林绾绾眨眨眼,似笑非笑地看了男友一眼。
这时,展馆大门“咔哒”一声从内开出,沈今墨脚步如常,走下两级台阶。
他目光扫过三人,视线落在苏砚身上,只淡淡说:“下周三别迟到。”
语气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熟稔。
随后,他目光扫过秦执言手中的黑伞柄,短暂停顿。
那是一把极简手工伞,柄为老榆木纹,伞面极黑,伞骨雕刻细微而隐。
沈今墨目光一闪,唇角动了一下,未言语,只抬手关门离去。
林绾绾侧头对苏砚低声说:“他每天这样吗?”
苏砚道:“嗯……习惯了。”
秦执言忽地轻声说:“他盯我那伞看了挺久。”
林绾绾:“是不是你品味太高级,连沈老师都动心?”
苏砚忍不住笑出声,那一瞬,她看见秦执言微扬的嘴角里,藏着几分对沈今墨的复杂揣测。
她隐约觉得,这两人,似乎并非初识般简单。
——
那晚回寝室,林绾绾边卸妆边打趣她:“你们修复室也太禁欲了吧,我待在那一小时都快化石化了。”
苏砚靠在床头翻笔记:“静下来挺好。”
“那你说,”林绾绾咬着唇角,“你喜欢他那种人吗?”
苏砚一愣。
林绾绾看她不答,自顾自又说:“我不行,我一看他就觉得冷。你呢?”
苏砚低声道:“他不像冷,是藏着。”
林绾绾顿住,看着她眼神发愣:“阿砚,你是不是对他有点……意思?”
苏砚没说话,只是将笔记合上,拉好被子入睡。
夜风吹起窗帘,雨后空气中残留着一丝淡淡茶香。
展馆外夜色渐浓,石阶被雨洗得透亮,倒映着昏黄灯光。苏砚站在阶下,看林绾绾与秦执言并肩走向校门。
林绾绾脚步轻快,不时回头朝她招手:“明天别迟到,我请你喝桂花乌龙!”
苏砚点头微笑,目送他们身影渐渐隐在夜雾里。
她回身准备离开,却看见一抹熟悉的身影从侧门小径缓缓走来。沈今墨脱了白袍,只穿一件藏蓝立领衫,手插裤袋,眉目间染着夜色。
他脚步不快,在台阶下略停,抬头看了她一眼。
“你还没走?”
苏砚轻声答:“刚送走朋友。”
沈今墨“嗯”了一声,没有多话,走近台阶边,从口袋中掏出一个小布囊——是之前她打碎茶盏时,他泡的那盏茶的原叶。
布囊边角微旧,封口处用细麻绳绕了三圈。
他看着它,似是在思索,又像在回忆。
苏砚下意识问:“这是你常喝的茶?”
沈今墨抬眸,语气淡淡:“以前有人给我配的。”
“掺了花?”
他侧目一眼:“你闻出来了?”
苏砚点头,嗅觉一向敏锐:“像是茉莉,又不是纯茉莉。”
沈今墨收回目光:“加了些木樨和老白茶,茶底是半发酵的老乌龙。”
苏砚轻轻“哦”了一声,不再多言。
短暂沉默后,他忽然说:“这茶,曾有人说过,它‘有些风入松的意思’。”
风入松,是词牌,也是旧人习用的暗语——意指悲而不哀,情深却忍。
他没解释,仿佛话本就是对自己说的。
苏砚站在他身旁,不敢出声,却感受到他身上与白日迥异的气息。
那不再是冷淡沉稳的老师模样,而是某种缱绻又封存的情绪——像被水封的旧信,字迹在潮湿中晕开了几层。
片刻后,他转身离开,只留下一句话:“那盏茶杯,别放心上。”
苏砚愣了一瞬,才意识到他说的是她第一天打碎的那只杯。
可她记得清清楚楚,那杯子杯壁极薄,茶水使得杯壁显现出花纹,像是一朵未开的莲花,不像寻常之物。
她看着他背影渐远,忽然想起,馆长曾说,沈今墨多年不用那间泡茶的旧室,也不再喝花茶。
为什么今日,却用上了?
——
那晚,苏砚翻开他批注的复印本,页角夹着一张手写的小纸条。
她不记得自己何时夹进去的。
上面写着四个字:风入茶温。
她笔迹工整,那是她听完第一节理论课后写下的感受。
此刻再看,却恍若回音。
而在展馆长廊尽头,沈今墨立于一幅手卷前,手中转动着那只布囊,指尖缓慢摩挲封线处。
他眼中映着画卷,是宋人小景,秋草、孤亭、一道溪流缓缓穿过山石之间。
像极了那人送他茶时说的那句话:
“你这性子,早晚要被焖出涩味来。”
他闭了闭眼,手指一顿,将茶囊收回口袋,转身离去。
风吹入长廊,带起一片旧纸轻飘,落在他脚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