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温

    第2章《试温》

    (上)纸边温度

    第一节:纸边温度

    后的小刷蘸清水,从破损处向里一点一点压,动作轻柔克制,呼吸也带着节奏感。

    “……你一直这样修吗?”她忍不住问,声音低低的,像怕惊扰了纸上的墨迹。

    沈今墨没抬头:“嗯。”

    她原本想再问些什么,但对方语调极淡,像风吹一页纸,落下便不再起涟漪。苏砚垂下眼,只静静站在一侧看他操作。

    十几分钟过去,他们并肩处理另一张纸。苏砚试着将纸张贴附到底纸时,操作略显仓促,边角轻轻翘起。她皱眉,想补救,却感到一只手从侧面伸来,轻轻按住边缘:“太顾前不顾后了。”

    声音低哑,带着不动声色的批评。

    苏砚一怔,没解释。她知自己有些急于求成。

    只是她没想到他会直白指出来。

    “对不起,我再重来一遍。”她拿出笔,在一旁的记录表上迅速做下标注,一笔一画很认真,没有为自己辩解。

    沈今墨看了她一眼——不同于初见时的冷淡,那目光中多了一点探寻和意外。他没再说话,只是点了点头,转身去换水。

    她注意到,他动作细致得近乎执拗:每次泡刷前都要手掌在案边拂过,仿佛确认桌面没有多余灰尘;夹纸时不用金属镊子,而是用自己裁的一片牛皮纸工具,避开金属与脆纸直接接触。

    那种克制,几乎像是一种温柔的信仰。

    苏砚忽然意识到,他不仅是在修复纸张,而是在与过去对话。每一层覆合、每一道边角的修补,都是对旧时光的低声倾诉。

    她有些恍惚,连眉头轻蹙都没察觉。

    沈今墨却看见了。

    她每次遇到疑难笔划处,眉心就会微皱,一边辨认文字出处一边下意识地轻声念:“《宣和书谱》……‘墨林纵逸,笔势飞动’……”他听不清她念的是哪一段,只觉得那声音很轻,却拂过心头,像墨香一样缓慢渗透。

    “你研究过抄经体?”他忽然问。

    苏砚点头:“硕士时候做的是明清私家经文修复对比,临摹过一阵宋代写经体。”

    “怪不得。”沈今墨低声说。

    “怪不得什么?”

    他没回答。只是唇角轻轻牵了一下,像是笑了。

    修复室里安静得只剩下水声和呼吸声。苏砚将那张纸重新调整到固定板上,开始用毛笔将微湿的浆料刷到纤维裂口处,动作沉静,眼中是少见的专注。

    窗外一只麻雀落在屋檐,羽翼轻抖,像纸角上的裂缝一瞬合上。

    “这批经纸曾被虫蛀,纤维断裂多处,要先做纸性测试。”沈今墨将一张实验纸递给她,“我用的是偏韧的桑皮纸,你试试看,合不合你手感。”

    苏砚接过,那纸极薄,几乎透明。她小心翼翼捻住边角,纸在她指间微颤,像握住了一个沉默的呼吸。

    “很轻,但撑得住。”她回望他一眼,“你自己打的浆?”

    “用了旧方子,调整了比例。你习惯柔浆?”他问。

    她点头,又摇头:“看纸。看人。”

    沈今墨望着她,眼神微顿,没再多言。他从她的话里听出那种“判断式”的敏感,带着一股近乎直觉的协调欲,而非只按规章做事。

    两人再次沉默。案台上,指尖接触的每一片纸,都像一种试探、一种应允。

    苏砚正要将处理好的纸张覆合到底纸,却见身后光影一晃,几位学生正被人领着参观进来。带头的,正是俞孟修。

    她下意识站直,轻轻整理了一下工作袍。

    俞孟修朝她点了点头,脸上仍挂着那副温和的、学者式笑容:“苏砚,这批修得不错。”

    她低头轻声道谢。

    他转头对身边一位青年介绍:“她是苏砚,文献组的。理论研究很扎实,写得一手好文章。”

    青年点头,却在接下来的低语中传来一句夹杂着轻笑的话音:“不过动手修复……我倒觉得她更适合坐书桌。”

    苏砚没听清全句,但她听到了“书桌”“适合”这几个词。

    她不动声色地低头,手指一寸一寸按回纸角,压得极稳,连呼吸都细了几分。沈今墨站在她身侧,看了一眼她的动作,却没有出声。他也听见了那句话,只是眼神微敛。

    俞孟修领着人很快走远,谈笑声慢慢被门关上的声音吞没。

    空气恢复平静。只有修复灯的光还投在纸上,温热而持久。

    “有人说我不适合修。”苏砚忽然开口,语调却平稳得近乎冷静,“但纸不会说话,只有你给它机会,它才会回答你。”

    沈今墨没看她,只道:“纸会记得。”

    这话像是随口,却击中了她某个角落。她没再回应,只埋头继续处理下一页。

    光线挪动了一寸,日头略偏,修复室内的香味也微微变了些许。

    他用茶色滴管滴下一滴旧胶水,粘合断痕边缘时,低声说了句:“我之前修唐人笔札时,也犯了顾前不顾后的错。”

    苏砚一怔,看向他。他却没看她,只像在陈述事实:“修得太快,反倒让纸自己没了呼吸的时间。”

    她轻轻“嗯”了一声,没再说话。

    但这一声,像是对话中悄悄伸出的那根细线,被接住了。

    又是一纸残章展开,线装翻页处已脱缝,字迹断裂如残骨。苏砚轻呼一口气,取出细绢线、细针和手制的鹅毛刷,准备将其缝补。针尖穿纸的一瞬,沈今墨侧头望去,只见她手腕微抬、指骨纤细,动作缓慢而坚定,像是在为千年前一位书生补衣。

    他忽然想起那句古语:“字中有骨,纸上有魂。”而她,像是能听见那纸魂低语的人。

    苏砚低头缝合,眉心却轻轻蹙起。她习惯性地将脱缝页靠近台灯,透光确认每一个断口是否对准。光线斜斜打在她面庞,勾出下颌的弧度,柔和却不软弱。

    沈今墨突然意识到,她修复的不是纸,是信念——那种对完整的执着、对细节的敬意。他忍不住轻声问道:“你为什么不争?”

    苏砚没抬头:“跟谁?”

    “俞孟修。”他顿了顿,“那句话你听见了吧。”

    她手上的针停了一瞬,依旧未看他,只是将最后一针结牢,轻声道:“纸知道我做了什么,就够了。”

    这一句,让他一时无言。

    她终于抬起头,眼中无怒、无委屈,只是极淡的一抹平静——像清水覆在伤口,凉,却缓。

    他忽然笑了,低低的,很轻。

    “你很固执。”他说。

    她歪头看他:“你不也是?”

    他看着她指尖落在纸角的姿势,那种慎重,几乎带着一种温柔的哀悼。他缓声道:“但固执的人,也可能错过。”

    “如果我连固执都没了,就真的什么都留不住。”她答得不快不慢,像一道水纹轻轻荡出。

    沈今墨没说话。他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片刻,然后低头,继续自己手上的修复。

    时间继续流逝,修复室中一如既往安静,却又不完全相同了。那种安静,是两人心知彼此存在的静,是低温火苗在纸缝中跳动的静。

    最后一页重合完毕时,沈今墨起身倒了一杯水,递给她:“今天这批修得比预期快。”

    她接过,抿了一口,“是你领节奏。”

    “是你跟得好。”他说得淡,却像一句刻意的赞。

    她看他一眼,眼中有水光,却不是因感动——更像一种审视,一种初次将“他”视为“可能同路人”的犹疑。

    阳光缓慢移动,洒在桌面,照见两人并肩坐在纸张前。茶香与药胶味交织的空间中,空气像是温水浸手,一点点将人的情绪软化,又拉紧。

    桌角一角,一页纸尚未归卷,边角微翘,像有什么话没说完。

    —

    修复组工作结束后,俞孟修站在走廊一隅,望着修复室门半掩,思绪一阵游移。他身边那名学生道:“那位苏砚,看起来挺有热情。”

    他只淡淡一笑,“热情是种易碎品,看看她撑多久。”

    学生点头应下,不再多言。

    而修复室内,苏砚却再次翻开那张尚未归卷的纸,指尖轻轻按住那微翘的边角,像是想问它一句:“你愿意继续吗?”

    (中)火星试探

    修复室的灯光较之上午更为集中,两盏白炽灯从上方斜斜落下,在操作台上划出明暗分割的界线。纸张纤维在灯下泛着微光,像是被照亮的旧梦。

    苏砚戴上手套,调整面前的那张宋代经纸,笔迹清晰但略带酸化斑痕。她吸了一口气,目光落在页脚的褐斑处,指尖轻轻触碰纸边,眼神微动。

    “这一张,我准备用传统水洗。”她声音很轻,却不含迟疑。

    沈今墨停下动作,目光从她手上的纸转向她眼睛:“你确定?”

    “当然。”她抬头,“虽然脆化不重,但这个墨料如果用重构剂,会在酸斑边缘形成晕圈,不如直接脱酸。”

    他缓缓起身,走到她身侧。目光淡淡扫过纸张,一言不发地观察片刻,才道:“这纸已经历过潮气侵蚀。微水更稳妥,传统水洗会加剧墨的浮动。”

    苏砚轻声:“但墨迹本身是矿质,纸张酸化如果不先清除,只靠重构会留下残余。长远看,并不稳。”

    沈今墨盯着她,眼中没有斥责,却透着一丝倦意:“你太想做得‘完整’,但文物不是为了修成原样。它是记忆,不是纪念碑。”

    她怔住,却并不退让。声音依旧平缓,“但纪念碑也有风化的理由。水洗,是在试图让它活下去,而不是困在现在。”

    两人对视,光线斜落,纸张在两人之间成了唯一的界标。

    空气有片刻的凝滞。沈今墨的手仍放在桌角,骨节分明,指腹在木面上轻轻摩挲。他似乎要说什么,却终究没说。

    他只道:“那就你来处理吧。”语调平静,“别留下遗憾。”

    苏砚眼中闪过一丝讶异,这不是妥协,更像一种——边界的确认。他不是退让,而是给出了选择权,也是一种试探。他在看她的坚持值不值得信任。

    她点头,轻声应道:“好。”

    他没有离开,只是退后一步,在不远处安静地看着她调和水温、铺设净纸、试洗斑迹。动作稳而从容,一如既往的小心。

    她像是没有被这段对话影响,但她手腕处的青筋却微微绷起,指尖紧握着玻璃碗沿,一瞬间泛出一层轻汗。

    —

    修复台旁,灯下的纸张缓缓浸润,一滴滴清水像光珠一样从软毛刷间滴落在纸上,泛起微澜。苏砚动作轻柔,像怕扰了纸中沉睡的岁月。

    沈今墨站在不远处,看着她将棉纸一层层垫入、再盖上吸湿纸,手法专业却不失温度。他突然意识到,她并不是在执拗地守旧,而是在用自己的方式,与旧物建立信任。

    这一刻,他想起很久以前的某人。

    —

    那人也曾为一页明代文书坚持手洗,斥他太冷漠。她说:“你以为你的克制是尊重,其实你在放弃情感的表达。”

    而现在,苏砚的方式,竟如此相似。

    他一时间分神,手中钢笔原本要记录今日修复流程,却停在纸上,笔尖未落墨。

    她们像吗?

    他又觉得,不像。前者带刺,后者缄默。一个以情动人,一个以静制衡。可偏偏在坚持里,那种“不退”的眼神,是相通的。

    —

    门外,馆长步履轻缓地走过修复室外的玻璃长廊,透过窗看到室内那对静默却紧张的身影。

    他身旁的副手低声问:“要进去吗?他们好像在讨论处理方式。”

    馆长摆摆手,眼中有一点笑意:“今墨不是在争论,是在试她的理念,也是在摸她的边。”

    副手诧异:“边?”

    “每一个好修复师都得有棱角,他只是想知道她的棱在哪。”

    —

    屋内,苏砚终于完成一轮初步脱酸处理。她抬头,看见沈今墨仍站在原处,像一道安静的影子。

    他没有再多说一句话,只是在她准备收拾器具时,忽然道:“我明天想再看一次你这张的变化。别急着收进恒温室。”

    她轻轻颔首,语调如旧,“好的。”

    他却多看了她一眼,目光微闪。

    这一次,不是监督,也不是衡量,而是初次对她的方式,给出了某种尊重。

    窗外的雨已渐渐停歇,阳光撕破云层,从高处斜落进修复室。纸张在光中泛起柔亮,像在细声诉说什么。

    沈今墨背影靠在窗前,光影把他剪成一截沉静的轮廓。

    而苏砚,低头理器时嘴角轻轻勾起,那是无人可见的一丝释然。

    (下)温差起伏

    天色由阴转晴,修复室的光线在午后微微偏暖。窗边那棵老槐树影子挪移,斑驳树影随着枝叶的风声洒在室内,像旧时书画上的水印,晃动得轻而温柔。

    苏砚最后一次低头检查那张残破的抄经纸时,指腹在纤维之间微停了两秒。她侧身看了沈今墨一眼,他的目光正垂落在那张纸的装裱边缘,像是在确认是否已经固定。

    他今天戴了细框眼镜,银色镜腿贴着鬓角,不声不响地把自己与人隔出一段合适的距离。可这份距离,却在修复的并肩之间,不知不觉地被打破了一点。

    “到这里先收。”他说话一如既往克制,但嗓音里却透着一丝轻微的缓和,“下午统一移交初步结果。”

    “好。”苏砚点头,伸手把工具一一收好,用白棉布把调胶的瓷碟罩住。

    空气中残留着淡淡的药胶味与乌龙茶香,两者混合,像是过去某种旧日氛围的再现,带着一种无法言喻的沉静。

    “等整理完材料,在茶室见。”沈今墨忽然说,像是随口一提。

    苏砚一愣,随即抬眸看他。他低头摘下手套,神情自然,仿佛只是把一个日常选择摆在她面前,没有多余的意图,也没有多余的解释。

    “是你带大家去吗?”她声音极轻,像是在确认。

    “嗯,我说过带实习组认识下这边的内部空间。”他说着站起身,语气波澜不惊,“茶室布置比较简,放松一下。你也该歇歇。”

    “……好。”她点了点头,转而去整理她的材料盒。

    可这句“去茶室坐一会儿”,在她心底泛起的却不是“放松”二字。

    苏砚听着,也不甚在意,只是本能地记下了“东南角”几个字。她本想随众人一道同行,但忽而想起资料尚未归档,便转身向资料室走去。

    她没想到,在那里,会碰见林绾绾。

    资料室门未掩,苏砚脚步一顿。秦执言正坐在靠窗的阅览桌前翻阅一摞展览申报表格,听见动静,他抬起头,神情如常。

    “你也来放资料?”他声音清浅,一如往日。

    苏砚点点头,将手里的文件夹放入编号柜,“修复记录要归档。”

    秦执言轻声笑:“你还挺敬业的,这么晚了还亲自送资料。”

    “顺手。”苏砚语气淡淡。

    “不过挺巧的,” 秦执言一边说,一边将手里刚打印好的展陈资料递给苏砚,“你那个提案,最终居然被馆里选中了做主展示位,听说还是沈老师点头的。”

    苏砚接过资料一怔:“哪个提案?”

    “‘绢墨流年’那个,原本不是要放边展的,但你那几张修复图拍得漂亮,林馆长看了就拿去做重点了。”秦执言耸耸肩,“你自己居然还不知道?”

    苏砚垂眸翻了翻资料,果然看见自己那几页草图被单独列出,配以展板编号,已在印刷中。这是她最初不抱希望递交的提案,当时甚至连最后页都没润色完,只因那页写着“若无人珍惜,愿纸墨知情”。

    她轻轻咬了下唇,没说什么。

    秦执言从一旁探过来,调笑着道:“这下你算‘被主推’了,苏砚同学,看来沈老师对你很是另眼相看啊。”

    秦执言从一旁探过来,调笑着道:“这下你算‘被主推’了,苏砚同学,看来沈老师对你很是另眼相看啊。”

    “别胡说。”苏砚偏头,声音冷淡。

    “哟,害羞了?”他一副那副吊儿郎当的模样,“不过话说回来,你们茶室那约定,还算数不?”

    她垂下眼睫,没有接话。刚迈出两步,手机震了一下,群聊里林绾绾的消息跳出来:

    【林绾绾】:听说你们组要去沈老师的茶室???

    【林绾绾】:哇,沈老师会请人喝茶?我大学四年都没进过他那间房。

    【秦执言】:他只请自己看得见的人。

    苏砚盯着那行“自己看得见的人”时,心口像被一根看不见的细线轻轻牵了一下。指尖下意识收紧,掌心握得微热。

    这时,资料室的门被人轻轻推开。

    是资料室的管理员师姐,手里拿着一个小对讲器,眉头紧皱:“苏砚,你是不是刚才用B库展品做了测温?”

    苏砚一怔:“是的,那卷宋纸有轻微起翘,我查了下空调对流。”

    “果然是你。”师姐指指对讲器,“刚才温控预警自动上传了,说某个调温点频繁切换,你上去帮忙说明一下?老陶那边让人喊你过去登记,顺便带上你的记录纸。”

    “好。”苏砚将资料收好,跟着那人一同往馆办公层走去。

    馆务区的登记很快。

    苏砚解释清楚使用时段,又补交了纸质登记表。老陶并不在,只留了个助理帮忙盖章处理。

    她站在打印台前等文件冷却,那份调温记录清晰显示她仅开启了六分钟,足够完成纸质状态测定。

    她没有再回资料室。她不喜欢被过多关注,也不想再面对秦执言那些似真似假的话。

    她低头看了眼手机时间,五点四十二分。

    她拿定主意,转身下楼,穿过后廊的安静走道,往茶室方向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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