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渐西沉,金黄暮光覆着一望无边的高尔夫球场。
应潭从球场出来,仰头喝水。一辆钢铁灰宾利停在他身侧,后座车窗摇下,合作人冲他露出笑,说:“应总,下次再约。”
他颔首与对方道别,俯身坐进车内。前头的司机兼助理转身递来平板电脑,“江家的那位。”
应潭瞥了一眼,扯下手臂上的护腕,随手往身侧一掷,抬手松了松衣领。
江优数日前就尝试与他联系,先是以公司的名义,紧接着是以“江潮的弟弟”的身份。
他一直没有回应,直至今天。
轿车极为轻微地一震,平稳驶上车道。
应潭接过平板电脑,戴上耳机,进入会议界面。
江优已然等待许久。
纽约时间是半夜三点,江优连轴转了两天,嘴唇几乎没有血色,眼底青黑得吓人,近乎压不住的情绪写在了脸上。
偏偏应潭还彬彬有礼,仿佛没有晾他至凌晨:“江先生。”
江优盯着他,就像是要将屏幕盯穿。
银框眼镜映着电脑冷调的反光,他张唇,微微吸了口气,“应先生。”
公司在本顺风顺水的融资阶段突遇阻碍,原先给予他们大量认可的投资方忽然变了脸色,批判他们的团队背景,否认他们的商业模式。
如果对方当真对他们的团队与模式不满,一开始便不会向他们抛来橄榄枝。江优心知有异,最后查出了应潭的名字。
他开门见山,额角隐隐跳动,“久闻大名。我好像没有得罪过你?”
“是吗?”
男人的面庞在屏幕上分外清晰,浓而长的眉抬都未抬,答得轻描淡写:“江先生真是贵人多忘事。”
“你指的是什么?”被晾了数小时,江优没心思虚与委蛇,“如果群星与应先生有过摩擦,我替父亲向你道歉。”
“从江先生口中听到‘群星’这两个字真是稀奇。”
应潭不疾不徐,“能对家中公司与姐姐下死手,我以为你们之间有过深仇大恨。”
江优脸色似是微变。
他极为敏锐,顷刻间便意识到应潭是为什么而来。
在江潮初入娱乐圈时,江优曾经以为是江文生在背后提供支持,打听后才知道她靠的是贺宛廷。
贺宛廷与江潮应当没有任何交集,他暗中调查,后来从林斯敬口中听到了应潭的名字。
“那小子真是痴心妄想,从那破烂乡下追到这里来,想学着娱乐圈里的那一套,当溱溱的金主。”
林斯敬那时对他说,“小优,你可一定要好好提醒提醒你姐姐,有些男人表面上人模人样,背地里不知干过多少肮脏事。”
无数念头电光石火间从脑海中一晃而过,江优意识到自己的一切恐怕都被眼前这个人查得一清二楚,脸色微沉。
他静默片刻,开口。
“我没有对她下过死手。如果她肯出国,我会为她安排好所有事。”
“但她选择了留在国内。江潮和我一起长大,我了解她的性格——她的心太软,随时都可能成为江文生的救星。”
前后座之间的隔板升起,应潭指节曲起,在腿上轻点。
“哦,”他说,“有深仇大恨的,是你和你的父亲。”
男人似笑非笑,将“父亲”二字咬得极重。
“……”
长达十几秒的沉默,江优低下头,手指将银框眼镜向上轻推,眸光隐晦不定。
“如果你知道我的父亲对我的姐姐做过什么,”
他终于出声,一字一句道:“你也会想要对那个恶魔赶尽杀绝。”
轿车一路从郊外开进城内,与川流不息的车流相融。
隔板终于降下,助理下意识往后视镜里看了一眼,不由得一个激灵。
他的这一位老板,长得不好惹,又总是冷着一张脸。他最开始上班时总是战战兢兢,生怕自己哪里做得不好,后来久了,也就慢慢习惯了。
但他还是第一次看见老板这个表情。
不——老板其实是面无表情的。可他就是感觉到车厢里温度直降,冻得他心惊胆战。
助理一路默不作声将车开到云麓,然后假扮木头人,端端正正坐在驾驶座上。
“愣着干什么?”后座男人捏了捏眉心,嗓音冷得吓人,“下去。”
助理连忙开门下车。
应潭也下车了,从后座换到驾驶。
他什么都没交代,甩上车门,引擎轰鸣,车辆弹出的速度如同离弦的箭。
江优很聪明。
他看似被情绪掌控,实际上恐怕早就想找机会告诉应潭这一切,想要利用应潭去对付江文生。
这无所谓。
应潭不可能无动于衷。
他的太阳穴突突跳着,一张脸冷峻漠然,握着方向盘的手却暴起青筋,戾气从心脏一路烧至五脏六腑。
——难怪,他想。
已然入春的时节,菀西路外茶树吐出新芽。黑色轿车停在车道边,应潭开窗,偏头看向不远处的别墅。
此时此刻,她多半就在那里,与他仅有一墙之隔。
他压下去见她的冲动,点燃一支烟。
这一片别墅区应潭来过数回,作为江文生的座上宾。
在她留学的那段时间里,应潭确实刻意接触过她的父亲。等她回国,他或许可以用一种新的身份,重新出现在她的面前。
那个小镇里落魄又寒酸的少年,那个被她嘱咐“要好好生活”的少年,一步步走进了繁华都市,妄想与她并肩。
一根烟燃尽了,应潭又点了一根,薄薄的雾锁着暗沉眉眼。
江文生的私生活不干净,他心知肚明。但他不知道那个男人能畜/生到这种程度。
他指间夹着烟,拨出一通电话。漫长等待音,对方终于接起,语气含笑。
“应潭?好久没联系了。怎么突然给我打电话?”
情绪在几根烟的时间里收敛,应潭收回视线,语调沉稳:“陈警官。”
日落至天黑,轿车彻底隐在夜色里。他联系完需要联系的人,转头看了眼别墅。
二层的某一处窗始终亮着,偶尔有人影在窗帘后一晃而过。
他的视线落在那扇窗,瞳仁深处的冷戾慢慢沉下,融化成了一片寂静。
引擎声响。
应潭稍稍侧目。
一辆车停在别墅外,驾驶座门开,男人摇摇晃晃地下了车,走向大门的步伐轻飘虚浮。
应潭眸光微定,看着他掏出钥匙,开了别墅外的铁门,身影消失在白砖墙后。
——那是江文生。
他拧眉,指腹在手机冰凉的边框上摩挲,又一次拨通陈警官的号码。
“我看见江文生了。”
他说,“你们说他是皮条客,手上有多少证据?”
“没有能定罪的关键证据,”陈警官为难道,“否则我们早就上门搜查了。你知道,像当初的仙霓,也是有你和我们里应外合……”
“行,”应潭淡淡道:“我去找。”
“说什么呢,小子?”陈警官听出这是玩笑话,笑起来:“你可别发疯,擅闯民宅是违法行为。”
“违法行为,”应潭重复,扯扯唇角,“我——”
一声短暂而急促的尖叫。
那声音是极为细微的,在这般安静的夜晚里也难以听清。
可应潭偏偏听见了,亦然辨别出了声音的主人。
男人话音骤顿,看向窗外。
窗帘映出缠斗的影子,他脸色瞬息沉下,骂了句脏话。
“怎么了?”陈警官察觉出不对劲:“应潭?”
亮着的手机被丢在驾驶座上,它的主人已经不见了踪影。
铁门复而落了锁,应潭将得体的大衣随手一掷,扯开衬衫紧绷的衣领袖口,手臂暴起明显的青筋。
年少时没少干这事儿,野劲儿早已渗透到骨子里。他上墙的动作干脆利落,落地后望向二楼露台,转眼间又瞥见大敞的正门。
鞋底踩在木地板上,江文生往门外看了一眼。
他喝了些酒,但仍有七分清醒。
深夜驾车回家并非临时起意,江文生一直在申城,藏在他的另外一处公寓里。
群星的轰然倒塌像是从深潭中拔出了藕,拖泥带水地牵扯出一连串沉重湿黏的根须。
江文生畏惧着失势,是因为知道在那之后会发生什么。恨他的人并不少,那些不能见光的事,迟早会暴露出来。
国内待不下去了,他联系上了人,想要逃跑,只是那些该死的狗仔始终缠着他不放。
好不容易寻得机会,江文生悄然回到菀西路的别墅,找出当初保存的硬盘与照片。
最后的善后工作也做完了。
他揣着文件夹,行色匆匆地起身,想要立刻返回车上,又突兀感到一阵内急。
喝酒误事,江文生皱眉暗骂,看了眼门外始终安静着的二楼过道。
这里终究是他的地盘,他松懈几分,将文件夹放下,轻手轻脚地去了厕所。
冲水声哗哗,再回来的时候,房间内一切如常。
江文生拾起桌角的文件,往四周随意一扫,走出几步,又想到了什么,回到书桌边,扯出最底下的抽屉。
他动作骤然一顿。
过道上光影幽暗,书房中灯火通明,窗帘的角落,实木地板落下一簇若隐若现的影子。
手里攥着的几张相片皱成一团,江潮的心脏在疯狂跳动,在这安静的房间中仿佛清晰可闻。
她不知道书房外的人是否察觉了这里的异常,又是否已经离开,缩在窗帘一角,额头已然泌出细小的汗珠。
几分钟,又或许十几分钟,好像过了良久的时间,书房中不曾有一点动静。
她的心跳终于一点一点地放缓,张唇,几不可察地吐出一口气,拉开窗帘的一角——
男人炽热的,带着浅淡酒气的呼吸,喷在她的面庞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