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那个如噩梦般的地下甬道逃出来,整整过去一周了。
就在这短短的一周内,有不少人亲自登门当说客,絮絮叨叨,威逼利诱,主要想表达的中心意思无非就是一个,让她不要报警。那些人口口声声辩解说方绍儿时如何乖巧听话,不过就是因为亲妈走得早缺了管教才闯出来了这样的祸事。尤其一个上了年纪年过半百的老人,也不知道是方辉从哪里弄出来远方亲戚,少不得收了好处,日日准时准点来敲她家的门,坐下便是开始倒一通没完没了的苦水,从方绍还在襁褓里开始说起,一路说到他当年在学校成绩如何优异,对那位病入膏肓的母亲又是如何孝顺,点点滴滴感天动地,却对将她囚禁在黑暗中的恶魔行径只字不提,仿佛发生的一切只是南絮个人胡编乱造的作秀,得了场癔症。
母亲初初还忍着不做声,谁料到后来那人越说越来劲,说到兴头上,甚至大言不惭地断言方绍所作所为大概率是出自少年情动,倾慕南絮却又不知如何表达,甚至说,如果没有得到她行为举止上的某些暗示,应该也不至于干出这样的糊涂事。
如此颠倒是非黑白,终于将母亲那样好脾气的人也惹得勃然大怒,直接用了一根擀面杖将那人赶了出去。
南絮刚刚劫后余生,心里却也清楚对方忌惮她不敢随便动作不是无缘无故的。单单只是她就罢了,可那日在场的人都眼生生瞧见了,是容家的人将她从里头带了出来。更有眼尖的人瞧得分明,那位抱着她神色凝重走进容家医院急诊大楼的,竟然是容家向来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钦定继承人。
方辉无法不忌惮,甚至包括叶家的人。
也许是因为这个,母亲忍无可忍毫不留情面地将那些说客统统撵出去时,方辉那边并没有多大的反应,她也得以平静了好一段时间。
还是报了警的。
叶家那边的态度有些模棱两可,最后在叶怀瑾的坚持下也算是默许了。她一开始并没有将事情想得太复杂。一个人做了错事总要受到惩戒才行,不管那些人将方绍失去亲妈之后的处境形容得如何可怜,作了恶便是作了恶。她的确受了不少的惊吓,却也没有因此多钻牛角尖。可惜还是慢了一步,方绍早就逃得无影无踪,警方从一处街角的摄像头影像中推断出他逃匿到了外市,抓捕暂时毫无进展。不难推测,方辉一开始就花钱请那些人当说客的真正目的,无非是替方绍拖延时间罢了。这个人向来利己,倒也不是多为这个儿子着想,唯一想保全的,无非就是方家的面子而已。
叶怀瑾却难以释怀。
经历种种,那个青涩少年仿佛一夜长大。
自然,她刚醒来未睁开眼之前,满脑子关于他的不堪回忆上涌,心底便犹如烈火炙烤一般,一瞬间甚至极端到打定主意今生是再也不愿看见叶怀瑾了。她没有忘记,在那间幽暗逼仄的地下石室里,就在头顶的上方,她是如何听到了那些锥心教人绝望的话语。可是,在听到他哑着嗓子轻声唤她,又迟迟站在门口不敢进来,她还是忍不住睁开了原本刻意阖上的眼睛。
只是一睁眼,便让她心底一颤。
站在门口的叶怀瑾,样子看上去居然比她这个刚经历一场大难的人还要糟糕几分。脸色苍白,眼窝深陷,头发杂乱,整个人憔悴瘦损不堪,宛如那个在地下被囚禁了数天的人是他一般。
她心底一愣,开口的语气就软了下来。
叶怀瑾拉着她的手,屈膝在病床前磕磕巴巴地跟她解释了那天晚上她被方绍带走之后发生的种种事情。这明显是一个事先就设计好的局,而且是方绍一个人所不能完成的。当时她那通电话莫名被中断之后,叶怀瑾当下疑问大起,四处忙着寻人。正焦头烂额之际,有人主动凑上前提供情报,说是在入口处见到了她。叶怀瑾自然是赶紧追了过去,不想一到庄园入口,却只来得及看见一抹身影上了一辆白色的车。
容家的车牌他认识。
而那抹身影,就算看不清容貌,那身月白色的礼服他却熟悉,本市百年陈记的手艺,还是母亲亲自准备的。那刻,汹涌而上失望和愤怒顿时迷了心窍。他听从母亲的劝告折返回了现场,勉强撑着镇定在一众宾客面前完成了自己的成年礼。可到底情绪低落的缘故,架不住旁人的劝说多喝了几杯酒。再醒过来的时候,就看见了躺在身边的方锦文。
百口莫辩。
他从来不知道自己的酒量这么差,也不愿相信自己是一个糊涂人。他更清楚的是,不管自己喜欢的那个姑娘是不是真的选择了容嵊,眼下一旦这件事情成真,他就真的再也没有任何回头路可以走了。于是,他当下没有选择极力辩解而是保持沉默,同时,连夜求了一位平时颇有人脉的世伯,暗地里花重金找了私家调查。
几经焦虑,终于从事发当晚一个外包的劳务工人手中,弄到了那间客房里的视频。也是巧,那个工人缺钱,无意看见方锦文搀着他进了房间,抱着拍些香艳视频弄些钱的念头,尾随在后头。从一面未曾拉严实的窗帘后记录下了房里的真实情景。可惜,普普通通的画面,徒劳无功而已。工人当时只道自己运气不好,拍下视频随后也抛之脑后喝大酒去了,直到被人寻到得了一笔横财,遂眉开眼笑了。
叶怀瑾也没有想到,好不容易查明真相可以证明自己的清白,还没有来得松一口气,转头便收到了容嵊发给他的消息。短短几个字,足以让他脊背发凉,后怕得难以自持。
南絮听着那些一件件匪夷所思的事情,一时间也是怔住。
“南絮,我以前一直很不理解你对我的抗拒,不理解你对我们未来没有什么信心。我总是说你太过杞人忧天,却不知道原来方家步步紧逼的可怕。为了让我和方锦文能在一起,他们真是什么手段都能使出来。”叶怀瑾的脸色,多了一丝之前从未有过的,与年龄不符的冷意,“我也终于明白,为什么你总是想法设法地想要离开这里。我想过了,只要我们继续呆在S市,就逃不开那些人的种种算计。所以,我要放弃报送S大资格,重新参考。这样,我们一起考到外省去好不好?我跟你一起离开这里,我就不信他们的手可以伸那么长,等他们统统都死了心,我们便再也不会分开,好不好?”
她看着他猩红的眼,竟不知道如何拒绝他。
才短短不过两三天的功夫,就可以发生这样触目惊心的变故。就像叶怀瑾说得那样,再继续下去的话,谁知道再会生出什么样的事端了。不是每次都可以这样好运气的,得到容家的插手,还遇到了一个想做小动作的工人。
这次,真的只差一点点,他们两个可能就没有办法在一起了。
其实,她也没有办法拒绝。
叶怀瑾拿定了这个主意,就没有想过要改变。哪怕后来叶父跑到医院里大发雷霆地亲自出手教训他,也没有让叶怀瑾改变想法。叶母爱子心切心急如焚,但怎么可能架得住自己儿子的苦苦相求。最后也只得是长叹一口气,剩一副任由着他去折腾的心力交瘁。
而她,既然明白了那晚他同方锦文都是误会一场,自然也就再也心无芥蒂。两人时常呆在那间租来的屋子里一起做功课,仿佛一切又回到了从前。平静下来的时候,要不是瞧见脚踝处的伤疤留下了浅浅的印记,她甚至都会产生一种所发生的种种不过只是一场梦魇的错觉。
有时,生活也会无意翻滚出些许提醒她的细节。
比如,叶怀瑾看见钱包那张全家福时突然的沉默。又比如,一次她下楼丢垃圾时没同他打招呼,一时遍寻不见,他慌得连鞋都没有换冲下来楼来找她,那张清俊的脸色满是慌张。于是,她对叶怀瑾开始觉出了抱歉,在他那样意气风发的年纪里,偏偏背负上了这样的沉重。
既然如此,他所做的任何决定,她都愿意配合。
但有的时候就是这样,老天喜欢弄人。
他们明明计划了那么多,却独独没有料到方绍居然敢重新独自潜回S市。没有一个人能料到他的胆子有这么大,不但大摇大摆地回来了了,甚至径直敲响了她家的门。
听到那声平淡无奇的敲门声时,她刚好做完了一套模拟测试卷,正准备烧点水泡盒方便面对付一下午餐。这栋楼上上下下全是熟悉的邻居,有人敲门借点东西送些水果也是稀疏平常的事情。她如何能有防备,手里还拿着方便了面的佐料袋,随手就将客厅的门给打开了。那张阴冷怨毒的脸,便猝不及防地映入她的眼里,叫人刹那间气血上涌,手脚冰凉。
南絮只觉全身如坠冰窖,木着脸站立在门口,脑海下意识飘过的最后一丝清醒念头,还好,没人其他人在家。
从她出院之后,叶怀瑾几乎算得上是有些杯弓蛇影,除了必要外出活动待她形影不离,可今天他却凑巧不在。叶母今早旧病复发,在公司重要年度汇报会上昏倒,被紧急送往了医院治疗。他得到消息,在一个小时前连午饭都没有吃就急匆匆地赶去医院了,估计现在还守在病房里等人醒。而母亲,住在楼上的那位老阿姨心血来潮邀她去老街买河鲜干货,也早早就走了。老街离这里路程颇长,中午预计和老阿姨在外面用餐,赶不回来的。
南絮死死盯着堵在她面前的方绍,好半天才不可置信地发声:“你怎么还敢出现?”
方绍只是恶狠狠地冷笑,伸手一把推开她挡在门口的身子,直接闯了进来。懒洋洋地站在屋里的中央,面带鄙视地环视了眼下屋内布置,神情阴冷。“方锦文说的倒是没错,你们家还真是又小又寒酸,啧啧,就这样的条件,能将叶家那小子哄骗得服服帖帖的,我说,你还真算是本事不小。”
“你马上给我出去,不然我就报警了。”她颤抖着身体,努力强作镇定。没有什么可怕的,这里不是那个暗无天日的地下,青天白日,他不可能像那天晚上那样为所欲为。
“报警?你可以试试看。”
方绍却只有非笑似笑般一脸讥讽,犹如看她是个白痴的表情。南絮顿觉心里一凉,马上在仓惶之中又生出了一种不好的预告。
青天白日的,他哪里来的底气?
果然,只见方绍不慌不忙地从衣兜里掏出几张皱皱巴巴的纸,然后轻飘飘地丢到她身上,“在你打算报警之前好好看看这些东西吧,我爸可是说了,如果你非要找警察的话,那这些东西也会找上你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