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意空运过来的菜,盘沿凝着一层薄薄的油霜,早就凉透了。
外面的天幕是浓得化不开的墨色,没有星子,也没有月亮,只有极远方高低起伏的山影勾勒出模糊又沉郁的轮廓,如同一头蛰伏的巨兽,沉默地吞噬着一切可能的声响。院子里的那些挂得花里胡哨的串灯还在不知疲倦地闪着,微光在夜色里晃悠,衬得四周愈发寂寥。
那个答应了要早早归来的人,还是没有影子。
起风了。
不同于往常的风,带着一股刺骨的凉意,从屋子的细小的缝隙里穿梭而过,发出细细碎碎的呜咽声。他很少这样等过一个人,可他记得,在几年前的某个夜里,他跟她大吵了一架,当时也曾经一动不动地呆在酒店的房里,望着外头一望无际的黑,等着那个怀着决裂离开的人,或许有可能回来。他后来的确一直没有去找过她,可似乎下意识的行为,分明又是在找她的,尽管他一直都不愿意承认,要不然,他怎么可能在知道那位盛二小姐的手段之后,便迫不及待地出现在了她的面前,如果不是心底渴望靠近,完全可以选择避开。
他还以为,这次会不一样。
门终于被人推开了,容嵊僵硬着身子面无表情地抬起眼,真是一点意外都没有,进来的那个人是阿德。进来了,却犹犹豫豫地站在门口,似乎有那么一点不敢看他,却又不得不看他的紧张。于是,他那颗原本就渐渐冷了的心瞬间就沉了下去。
“容先生,你看看这个......”
阿德动作有些艰难地将手里德一本黑色笔记本递过来,那双一直不敢正眼看他的眼睛,坦白地显出了巨大的犹豫和挣扎,“该找的地方都找了,总算找了一个人,模模糊糊地说好像看见蓝小姐靠着一个男人走了,坐着一辆车,那个男人手里还提着行李箱。还有,我在南小姐工作的地方找了这个东西。要不您看看......”
一个普普通通的笔记本,她上午出发去上课时他还曾瞥过一眼,大概是备考用的。
打开,里面躺着一张被揉乱的纸,应该是从笔记本上匆匆忙忙撕下来的,上面的字写得秀丽端庄,他当然认得,的的确确是她的笔迹。
统统也没有几个字,却叫他怔住,看了半天。
-----我走了,不要来找。
缓兵之计。
他这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方才两人明明吵得昏天黑地、互不相让,她的态度却毫无征兆地软了下来。他竟还天真地以为,是他掏心掏肺的那番话打动了她。原来不是的,从头到尾,那都只是他一厢情愿的错觉。
那个女人可能只是忽然醒悟过来,继续吵下去,她就没办法从他的身边走掉了。
所以,她用了最拙劣,却也最管用的缓兵之计,先假意安抚他,让他傻傻地守在这里等,然后转头就跟别的男人跑了。他想起在那个小派出所里看到的,面色情真意切握住她手的那个男人,不由地冷笑了一下,真是可笑,她在害怕什么?害怕他会厚颜无耻地缠着她,又或者害怕像上次那样将她敲晕带回S市,然后捆在自己的身边,哪都不准去吗?
她是在害怕这个,为此不惜放下身段哄骗着他先下手为强。
容嵊盯着那张被揉得皱巴巴的被气得笑出了声。真是讽刺,玩了一辈子鹰,最后却被鹰啄伤了眼睛。一个常年在商场上运筹帷幄、算计别人的人,到头来却被自己身边的一个女人给算计了。
“容先生,要不要再找找看,我觉得……”
“走吧。”
他毫不犹豫地打断,语气平静,就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大步地走到门边,再打开,一股带着砂砾的寒冷气流便猛地灌了进来,裹挟着土腥味的风直往鼻腔和喉咙里钻。外面已经变了天,整个天地都被一层浑浊的黄灰色幕布所笼罩了。这个女人不但处心积虑不要他,连运气都好得不得了,看看,连老天爷都在帮她。
既然如此。
既然她是这个意思,那么,就算了吧。
这场漫天盖地的沙尘暴起得又快又急,铺天盖地席卷着天地。勉强从车窗外睁眼望去,孤独而笔直的大公路上偶尔有车辆驶过,车轮碾过地面的沙尘,扬起一团更大的黄雾,车灯在浑浊的空气中透出微弱的光晕,转瞬就被沙尘吞噬。风势越来越猛,连车门被沙子打得刺刺作响。
就跟最初来这个地方的时候一样,这场意外同样也带来了一片黄沙。
老天爷的寓意,究竟是什么?
视线的可见范围极少,破旧的车子一路颠簸,窗外的景物愈加模糊不清,就算没有被蒙上眼,她也完全不清楚究竟正被带去什么地方。当然,就算看清了没有什么用,这个地方她来了也不过才小半年,活动范围仅限于河吉村附近。如今车子已经开出了数数百公里,荒凉的戈壁滩上,就算再美的景致,其实看久了也是大致雷同,如何能分出东南西北?
神志已经渐渐恢复清明,后脑被袭击的地方发出阵阵的钝痛,而车子前座那两个人断断续续的话也飘入她的耳中。
“......你确定,看见停在她门前的那辆车走了?”
“走了,我将那本笔记本放在教室最显眼的地方,其中一个人找到,然后那两个人就匆匆忙忙地走了。”
“你怎么知道那个本子两行字能派上用场?”
“你懂什么,自打这个女人莫名其妙出现在我们村子里第一天起,我就觉得她不对劲。一个光鲜亮丽脸盘子长得这么好看的女人,会愿意死心塌地地呆在我们这个地方?指定是在外面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你看看那今天悄无声息来的那两人,其中有一个长得跟追债的一样,另一个嘛,倒是一副大老板的派头,这不很明显,我估摸着这个女的应该是用美色骗了钱,被人追上门来了。如今这女人都跑了,他们还守在那破地干嘛。”
“他们找不到人,不会报警吧?”
“你缺心眼啊,他们连找这个女人都是偷偷摸摸的,大概率也是见不得人的事,顶多找不到就自认倒霉,怎么可能报警。”
“接下来那现在我们该怎么办?”
“先往前开,我琢磨琢磨......”
毫无意外,容嵊已经走了。
她的心里头隐隐约约划过一阵酸涩,也是,如果他真的看到了那个本子上的那行字,以为是她留给他的,那么大概率是要被她给气走了。他一定会觉得,跟以往的无数次一样,她这次同样耍了一个心眼,利用他,离开他。
南絮茫然地望着车窗外滚滚黄沙,想不明白为什么。
跟他,为什么每次都是这样?
美桑带着孩子住的个空置房的确离她的住处不远,她到达的时候,劝服美桑也没有花几分钟的功夫。美桑将自己的心意表达得很清楚,打算带着孩子一起搬到镇上居住。说之前在那里打过工,生活来说各方面都十分了解,甚至连房子都已经租好了。对于娘家,虽然没有要跟他们断绝往来的意思,只是现阶段还做不到完全心无芥蒂,暂时不想见而已。甚至话说到最后,还请她帮忙写些留言,带话给娘家的人。
之前在那对公婆家,为了防止美桑逃跑,那些人将她的手都捆烂了,如今化了脓,手肿得连笔都握不了。南絮先依她说的匆匆写了几字开了个头----我走了,不要来找。看了,觉得不妥,撕下来,又劝了劝美桑,这个倔强的姑娘才心软改了口,言语间少了锋利,同时也附上了新近租好房子的地址。南絮才松了一口气,将写好的留言连同那张作废的纸同时夹进笔记本里,才跟美桑告了辞。没想到一出门刚拐过弯,后脑部位便传来一阵剧痛,便是什么都不知道了,醒来的时候就在这摇摇晃晃的车上。
对话的意思已经很明显了,这两人是真狡猾,把那页作废的纸,送到了容嵊的面前。
如果之前他们之间没有那些藏在沉默里的猜忌与隔阂,那几个轻飘飘的字,或许根本掀不起半点波澜。可偏偏那么巧,造化弄人,那几个字精准地戳中了最痛的地方。南絮倒也没有觉得多害怕,胸腔里翻涌的,全是密密麻麻的后悔。
而如今,连坦诚的机会也变得渺茫了。
路上又是一阵颠簸。
外面的风沙越来越烈,风咆哮着鬼哭狼嚎般拍打着车,随着路况越来越艰难,前座的两个人显然对处置她的意见出现了相左。
最先提出反对的,应该是第一个溜进院子里的那个人:“......一开始不就是说好了,给这个女人一点教训,吓吓她,让她赶紧从我们这里滚蛋,怎么事到临了你又改变主意?”
“你是不是傻?现在是吓吓她的问题吗?她已经看到了我们两个的脸,把她放了,回头她不甘心找警察,我们两个能逃得掉吗?别忘了,她还认识两个很厉害的律师。”
“你爷爷辈跟那老村长不是亲戚么,不能走走路子?”
“呸,不要跟我提那个老东西。我还以为他会帮帮我,谁知道说了半天,一直苦口婆心地劝我去自首。还说什么不能因为我一个人让整个村子跟着名誉扫地。他也不想想,当年他家老太爷遭难的时候,要不是我家出手相助,哪有他家现在过得威风舒服的日子,说不定早就断后了。”
“......说这个又什么用。”
“就照我说的做,把她丢到那里去,一了百了。反正我们只是把她丢在那里,又不是要害她。慌什么?”
“在这样的鬼天气,把她丢到那个地方这还有活路吗?我们这跟亲手把她弄死有什么区别?不行不行,这事太大了,要不然你就跟那女的商量商量,吓唬一下她也好,让她答应不再回来不就行了。”
“这女的要是好说话的脾性,我会费这些功夫?就美桑这事,我都说了多少回了,她还不是照旧咬着不放。”美桑公婆家的那个亲戚恶狠狠地踢了一脚车门,“你以为我想把事情搞成这样?这事说来说去还不是怪你,进屋之前我就说了,把面罩戴上戴上,你非说嫌闷要等会儿,谁知道这小娘们警觉性那么高,我们人都没进屋就被她看着了。非要算,也只能算她活该了。”
“别说这些没用的,”那个人显然也被这个男人给说动了心,“照你这样说,我们还非去那个地方不可。”
“当然,把她往丢在那里一丢,神不知鬼不觉一了百了。你想想看,这天天网上多少新闻,一些游客作天作天地大着胆子跑到无人区,结果有去无回的事还算少吗?就算有人发现了,顶多就是一个无知的外地人非要跟天比胆子自己跑去作死。再说,我们走之前不都布好了线,人家以为她自己跟男人跑了嘛。何况今天沙尘暴这么大,别说没监控,就是有监控,连个人鬼影子都看不清,怎么可能会查到我们头上。”
那个原本动摇的人被他这样一说,终于心动了,咬着牙点。“行,就照你这么说的办。”
那边主意已定,而这边她的心早就听得直直跌入了谷底,又想起刚来这边时那个导游对她的再三忠告,心里存在的一点点侥幸也烟消云散。
小心再小心。
没想到还是碰到了这样的事情。
也不知又过了过久,车子停了下来。
她像个麻袋似的被那两个人从车的后备箱扯下来,用力丢到一片满是粗粒石头的沙土地上。有些大的石头棱角坚硬,她的腰被撞在其中一块上面,一阵剧痛袭,愣是没忍住闷哼了一声,冷汗马上冒了出来。
在汽车灯形成的光柱里,那个一心想弄死她的人看着她这倒霉的模样,心情倒是不错,皮笑肉不笑地冷哼了一句,大约本想再踢上她一脚的,风沙吹得他也懒得再动手,转身就往驾驶室走去了。倒是之前稍稍有有些心软的男人走了几步停了下来,瞧着前面的人已经上了车,脚步迟疑了一下,从口袋里掏出了一瓶水丢给她,然后也跟着头也不回地上了车。
车子发动的声音在巨大的沙尘风暴面前,简直可以忽略不计。她躺在地上,看着那辆车红色的尾灯,不一会儿就消失在了滚滚的黄沙之中。
让人难捱的是那辆车消失之后,茫茫的黄沙之中唯一的光源也消失了。
高原无人区除了满目尽是裸露的砾石滩,或是枯黄的草甸,昼夜也温差极大,更让人胆战心惊的是那些早已将此地当作天然栖息地的野生动物,它们早已适应了这里的恶劣环境,嗅觉敏锐、行动迅捷。当然,比野兽更让人绝望的,是生存资源的极度匮乏。
这里,什么都没有。
皆是干涸的土地,每一步都在与死亡赛跑。
南絮艰难地支起身体,在黑暗中摸索了一遍,总算在摸到了口袋里的那块头纱巾。本地人多是用这个来对付黄沙天气。刚才临走时美桑看着天气不对,临时塞在她手里的,没想到竟然现在派上了用场。她先将它套在头上,最大程度地减少了风沙对口鼻的攻击,再用手摸索着爬行前进找到了一个斜坡,将身子滚进那片斜坡的背风处,才勉强才感觉沙子挡在身上的力道,没有那么生疼。刚才那个人要扔给她一瓶水,大概是动了最后的一点恻隐之心,算是良心发现后的最后一丝怜悯,但顶多也只是这样了。
一瓶水撑不了多久的。
既然这两个人将她丢在这里,就是算准了这个地方根本不会有什么人过来,哪怕是再胆大的游客,基本都会沿着基本的公路指示标识行驶,而不会将车胡乱地开入了荒无人烟的,没有信号连导航都用不了的无人区的腹地。
明明就差一步而已。
明明就在几个小时前,还有人送给了她一场璀璨明亮的宛如星河的温暖,可几个小时之后,她却出现在了在了毫无人烟,没有一盏灯火黑暗荒野之中。南絮努力将头望向头顶,漆黑的夜,黄沙四面八方地刮着,什么都看不见,四处皆是如死寂一般的黑。她无声地想,那个人现在会在做什么呢?不出意外的话,应该已经在机场候机了,更或者,搭上了飞机走了吧。
他一定以为她又愚弄了他。
他大概是怀着漫天的怒火和愤恨离开的,他离开的时候,说不定还在咒骂她,再指天发誓再也不会来找她。
倘如她真的离不开这个地方,换做以前倒也没有觉得那么可怕。可现在她已经真正明白他的心意之后,这样窝囊地离开这个世界未免就太不甘心了。如此一个荒谬的结局,大概就是她一意孤行酿下的苦果,如果她早点相信他,如果一开始回到S市,如果在他一次一次尝试表达心迹的时候,她就能够勇敢一点,不再畏畏缩缩,那现在一定是不一样的结局。
至少不是现在这样。
一个正在离开。
而另一个,则可能再也回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