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应文最终还是没能留在明宸宫用膳。
太傅大人肩上担着朝廷近乎一半的政务,只能匆匆告辞。
浅浅吃过几口,元昭难得生出点逛园子的兴致,春和收拾点心盒子,虞烜秋信手挑了一件披风,跟在她身后。
明宸宫是新殿,位置在整座皇城中居南,选址考虑天子上学和上朝的频率,御驾无论至金銮殿抑或学宫不会超过一刻钟。
但距离御花园就远得多了。
好在元昭从不为难自己。
“先太子喜梅,东宫北侧奇梅苑,堪为陛下一观。”
虞烜秋垫着披风的手臂搀住元昭,力求舒适又暖和。
“二月末还有梅花?”
脚步未停,元昭随口一问。
虞烜秋轻笑。
“陛下,您去看看就明白。”
元昭被勾起兴趣,微微加快脚步。
漫漫宫道上一时安静。
游刃有余地跟在元昭身边,虞烜秋的眼神温柔含光。
她没有孩子。
先帝后宫争斗激烈,谁都想为自己挣个未来,可龙椅只有一座。
所有人都拼命削尖了脑袋去争去抢,四方方的天地成了她们的斗兽场,在日复一日的算计倾轧里,亲手消磨曾经的自己。
虞烜秋厌烦这些事。
所以明知贴身宫女给自己端来的安胎药里掺了红花,她还是喝下去了。
御医诊断一出,家中震动,她宫里的眼线顷刻就少了三分之二。
谁能想到,刚入宫就封了贵人的虞家女,居然轻轻松松就被一碗红花毁去了。
跟老皇帝哭的时候,她没提宫女的事,也没提虞家的事。
并非全是做戏。
她是真的不在意。
从踏进宫门的那一刻就开始无休无止地争斗。
就算有了孩子又如何?
每天提心吊胆,严防死守。
她实在是厌烦透了。
丢下那把对着自己的利刃时,她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
守住本心很难,但她做到了。
静静凝视着身边才到自己肩头的小姑娘,虞烜秋嘴角的笑愈发灿烂。
她从前虽然不觉着自己孤独。
可看见哪些小娃娃,难免也觉得可爱。
如今,怎么不算是有了呢?
“绿梅?”
远远看见院墙上伸出来的一枝,元昭惊奇出声,跨过朦胧照壁。
微微睁大了眼睛。
千花竞秀,百枝斗艳。
用姹紫嫣红形容梅花原本是不够清高的。
眼前之景,却实在找不出第二个词来。
抖开手上的斗篷,细细给元昭系好。
虞烜秋指着丛丛树根处还未化尽的冰。
“地库里的冰耗从正月就开始记档,去年的陈冰大多用在这里,积年寒气最重,骗过这些梅花,也不算什么难事。”
“这还是那位先太子想出来的办法。”
先太子,宫变之祸的源头。
若非这位深受先帝爱重的储君忽然暴毙在边疆,余下这些嗣君必然不敢闯宫作乱。
元昭脑海中极快地闪过一个念头。
“这位先太子是何许人也?”
虞烜秋不着痕迹地瞟一眼她的神色。
有些懊恼自己嘴快。
若说先太子是先帝最爱重的皇嗣。
毫无疑问,元昭就是先帝最不在乎的那个。
她怕元昭听了心里难过。
小心挑拣着措辞,虞烜秋状似回忆,放缓语速。
“先太子,是中宫皇后嫡出。皇后难产,血崩而亡。临终遗言,要先帝对这个孩子珍之重之。”
“先帝是个痴情种子,拉着皇后的手哭得涕泗横流,当场就为这个孩子定下储君名分,许诺亲自照顾他长成继位。”
“后来,先帝果然带着太子一同住在长宁宫,亲自抚养他长大。”
“太子不负众望,无论文治武功,在一众皇嗣中都是最好的。或有嗣君怨怪先帝偏心,意图刁难太子,最终都折戟而归。”
“直至去岁,乌桑不满进贡,挑起战争,来势汹汹。连克我边关三城。”
“太子金殿请命,披甲上阵,阵前斩下敌军副帅。我军士气大振,奋起反击,收复失地。”
元昭咽下嘴里的点心,“然后呢?”
虞烜秋神色惋惜。
“我军收复最后一城失地,意图反攻,却不料太子阵前暴毙。路将军急令回朝,为边关安稳,只得与乌桑议和,各自退兵。”
“那之后的事情您都知道了。”
“太子暴毙的消息传回圣京,先帝惊倒,重病,悲痛不能言,药石无医。”
“储位空悬,眼见先帝年寿不永,嗣君聚兵闯宫,厮杀三日不绝。”
元昭打量眼前的奇梅苑。
“都说那群家伙丧心病狂纵火杀人,怎么,是专门绕开了东宫?”
眼前这片繁花似锦的样子可不像是烧过的。
“是大公主和三公主,她们借由侍疾先入宫门,封锁了东宫,后来的几位都直奔长宁宫,顾不上此处。”
元昭眉梢一挑。
“如此说来,朕今日赏梅之幸,多赖二位先姊。”
她沉吟片刻。
“追封。”
“朕继位后缠绵病榻,倒不曾过问几位姊妹兄弟。”
“今日少见晴光,正宜追封。”
虞烜秋未料及她居然是这般反应,愣了一瞬才匆匆唤人。
不多时,元昭对着玉碟挑起谥号。
十二嗣君争储,其中,只有三位姊妹。
这也就是放在游戏里,祀元皇室血脉平等地赐予每个皇嗣多子多福的能力,公主也能使人怀孕,所以摆脱枷锁,站上权力的舞台。
可惜,她们身后的势力仍旧是最少的。
元昭挑了三个字。
慈惠爱民曰文。
爱民好与曰惠。
圣善周围曰宣。
这些都是美谥,至于剩下那几个?
杀人放火的家伙,“伤”“殇”“悼”“荒”……随便挑挑就是。
勾满九个谥号,元昭随手拿起玉碟。
仔细看,她没有妹妹,却有好几个弟弟。
嗣君中,最小的只有十一岁。
老皇帝上了年纪力不从心,加上后宫争宠激烈,孩子生得艰难,活得艰难,长成也艰难。
可以说是露头就秒。
元昭这条漏网之鱼的运气称得上是万里挑一。
至于皇室旁支?
因为祀元王朝血脉的特殊性,皇位换届向来是激烈非常,能活到最后坐上皇位堪称是地狱难度。
都已经坐上皇位了,谁还能放任昔日你死我活的兄弟姐妹,和自己一般安享荣华?
祀元王朝没有旁支。
龙椅之下白骨累累,这座皇城是名副其实的斗兽场。
“陛下。”
有窈窕身影打断元昭乱飞的思绪,匆匆禀报。
“北疆蛮部旧格尔齐入境,欲向新帝献礼。”
元昭伸手接过飞信。
“旧格尔齐居于我朝与乌桑边境,若非他们暗中相助,去岁乌桑不可能悄无声息奇袭我朝边关。”
“这群人必然暗藏祸心。”
春和奉茶,赵青君缓一口气,被虞烜秋按在绣凳上,口中不停。
“玲珑阁贿金尽数入库,常总管支了六十万两,还剩下……”
“内阁刑策新颁,世家赎金入库,有京郊田庄,城东商铺……”
元昭盯着刚到手的世家赎金名册,赵青君说完这些庶务,正好她抬眼。
“你在玲珑阁见到人了?”
赵青君摇头。
“按着陛下的指示细细搜寻过,没有找到旁人。”
元昭蹙眉。
她那日分明见得阁楼绣户之后有人影一闪而过。
“但是查到了蛛丝马迹。”
“玲珑阁曾是圣京最大的奇珍拍卖楼,因经营不善被迫典卖转手。”
“也曾沾过月家门楣。”
元昭眼前不由自主地浮现那日在曲府看见的青衣从侍。
她也是月家人。
是巧合,还是另有所图?
捏着名册,元昭眼底微亮。
“那些世家交赎金的时候是什么反应?”
赵青君犹豫着吐出一个不那么激烈的词。
“颇有怨言。”
“陛下,您都已经放他们一条性命,这些老东西居然还心存怨怼。”
虞烜秋愤愤开口。
元昭按下她的手。
被迫狠狠出了一笔血,谁能不心存怨怼?
“毕竟是我朝的肱骨老臣。”
她嘴角勾着笑。
“朕也不能太过严苛。”
“这样,凡是交了赎金的世家,恢复白身。想要保全家中昔日风光的,可自荐品貌嘉淑的妻女,朕许她们昔日官秩闲名,若有立功者,三品及以下,官复原职,三品以上,降级还朝。”
“陛下,这……”
虞烜秋瞪大眼睛。
这岂不是叫这群老东西守住了自家的金山?
“至于如何立功,立什么功。”
元昭示意她少安毋躁。
“要殿前众议之后,方能裁定。”
伸手扶着赵青君起身,元昭笑得开心。
“劳烦尚仪,一定把朕的苦心细细带与众世家。”
团结的力量从来都是可怕的。
她绝不会放任这些老东西在沉默中联手。
争吧,抢啊。
如此香甜的饵食,一定要争得头破血流才好!
“朕,还盼着他们能重回朝堂,扶持我祀元江山啊。”
……
月府书房。
青衣少女跪得笔直。
“阿翁,我想入宫做陛下的伴读。”
漆墨坠于笔尖,月寒嵩连忙抬手欲接。
“糊涂啊!”
终究还是没接住,只差一笔就成了的金匾毁于一旦。
老爷子干脆丢下手里的笔。
“陛下有意与世家为敌,你若入宫,是何等处境?”
“旁人不知你心中赤忱,只日日见你随侍于陛下身边,谁敢信你当真是问心无愧?”
“说是伴读,哪个瞧不出来,小皇帝这是有意培植忠君一脉?你若入宫,无异于羊入虎口,她若有意强留,阿翁还能等你几年?”
“欲得虎子,先入虎穴。”
“可你既无搏虎之力,何必以身犯险?”
“若我就是问心有愧呢?”
少女猛然抬眸,眼中野望炽烈不尽。
“陛下身后没有世家。”
“我们如何就不能做这个第一!”